雖然在這處飛來亭上有丹爐布設,陸空星卻很清楚,真正的魔窟在靈台地下。這裡的丹爐一來隻是明麵上擺設好看,二來……隻怕就是為了冷壽不為人知的險惡心思了。
冷壽如今的蒼老麵貌,就像一隻已經見底的沙漏,他對陸空星的那份迫切渴望,已經快要溢出這座飛來亭了。
陸空星在飛來亭的入口處站定,遲遲不肯入內。跽坐著的冷壽眼中此時隻剩了他的紫瞳,金丹尚需等待幾日,可隻要得到那隻紫瞳,他就能再延數年壽,完全足夠等到金丹出爐的那日,他在前世已經證實過了。
冷壽愈發不敢驚擾陸空星,他微微吞咽一下,緩聲開口。
“九殿下何故在入口猶豫?”
他的聲音已經不似往日中氣十足,而是嘶啞粗糲,聽得陸空星眉心微皺,愈發遲疑了。
“國師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早等他詢問,冷壽頓時滿麵肅容。
“自然是為了陛下。冷某感念陛下賞識提拔之情,陛下如今傷重難愈,等待金丹太久隻會徒增風險,因此冷某特意將餘下的壽數分給陛下,就有更多時間可以煉製金丹了。”
他說得慷慨悲愴,仿佛真是士為知己者死,不曾懷半點個人私欲。說完這些,他又主動向陸空星告罪。
“冷某一心擔憂陛下,將諸位皇親妄留靈台,實在罪過。請九殿下看在冷某是為陛下著想的份上,多向皇親們解釋一番。”
他的鋪墊太長,陸空星都站得有些倦了。他換了一條腿受力,勉強順著冷壽的話鋒應道。
“自然,冷國師也是為父皇著想。”
冷壽麵上浮現欣悅神色,他半真半假地咳了兩聲。
“多謝九殿□□諒,為答謝殿下,冷某請殿下靠近丹爐一觀。”他皺紋橫生的唇角顯露笑意,“九殿下可知,冷某精於煉丹之道,這一爐彙聚了大昭皇族血脈的金丹,更是冷某丹術的巔峰。”
“如今丹液正沸,爐火純青,光景極美,且世所罕見。殿下可小心些上前,透過丹爐的特殊小窗觀之,感悟金丹之妙!”
陸空星:“……”
冷壽的聲音激昂,夾雜著一兩聲咳喘,聽在他耳中,卻令他生出倦怠之感。
還是在欺騙他。
與前世一樣的借口,一樣的哄騙的語氣,隻是因他如今身份高貴,特意迂回了一番罷了。冷壽還是那個冷壽,重生一番,也未曾改變過。
但他已非昨日之他。
陸空星笑了,彎起那雙被冷壽百般覬覦的紫瞳,眸光明亮。
“真的?我從書中讀到過,技藝極精深,才能被喻作爐火純青。今日有幸得見真正的純青丹火,是我的福氣。”
讓他看看冷壽奪取他眼睛的操作是不是也跟前世一樣,要是還那麼沒有創意,他就把這“福氣”暴扣在冷壽頭上。
重活一世,不思進取,真是丟人。
冷壽見他毫無防備地向丹爐走去,心跳頓
時加快,
就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丹爐被安設於飛來亭中央,
地下有出火口通往爐內,保證火焰長盛不衰。而在爐中,尚有一方懸著的小鼎,炙熱的丹液就在其中沸騰不休。
冷壽已經提前將丹爐上的特殊視窗打磨薄,在他手訣之下,爐內烈火一衝,丹液就會沸騰而起,撲出窗口,正正好濺入九皇子的紫瞳之中!
前世就是憑借此種手法奪取了九皇子的極貴紫瞳,冷壽有強烈的信心。他屏氣凝神,緊盯著陸空星慢慢湊近了那個小小的窗口——
到位置了!
冷壽狠狠一捏手訣,臉龐蒙上一層極度興奮的潮紅!
成了!他的仙緣——
要!成!了!
爐火大熾,高熱的丹液頓時翻騰著撲出,瞬間就衝裂磨薄的窗口,撲向近在咫尺的陸空星的眼瞳。冷壽隻聽陸空星發出了一聲驚呼,身體踉蹌後腿,同時抬手去遮擋,儼然已經被丹液濺入眼中!
冷壽的臉已經徹底扭曲,他興奮地站起身,因為老邁和虛弱,差點身形不穩摔到地上。他還不忘給自己的整場陰謀畫一個圓滿的句號,高聲呼叫道:
“九殿下眼睛無礙吧?唉!不是說了讓殿下小心一些小心一些,丹液滾燙,快讓我看看殿下的眼睛被傷到什麼程度了……”
這個時候,他還不忘將罪責推到陸空星身上。實在是九皇子如今今非昔比,真有什麼損傷,為此發怒的人可不少,冷壽得為自己留足後路。
他欲上前查看,趁機回收濺入紫瞳中凝固的丹液,好後麵煉化了自己使用。虛弱的身體實在拖後腿,冷壽跌跌撞撞湊近,陸空星背對他,依舊是抬手的姿勢,手心向外,擋在眼睛上。
“哎呀。”他輕聲叫道,似是在喊痛。
他的痛苦反而令冷壽暢想起自己得到那隻紫瞳的場景,到那時,天地陰陽望斷,龍脈氣機俯首,紅塵在他眼中將不再有秘密!
徐元符算什麼東西?自有畏他慕他的妖靈前來,奉他為大宗師,簇擁他遨遊五湖四海,橫絕萬丈紅塵!
“哎呀。”
陸空星還在叫,隻是已經徹底變成應付公事的陳述語氣,偏偏激動不已的冷壽未曾發覺。他的手伸出去,伸向陸空星,伸向他的仙緣,對方亦轉身,順勢——
將遮在眼上的手放下了。
冷壽:“……”
他忽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飛來亭外起了風,爐下火焰被風吹卷得晃動不息。遮在眼上的手輕輕落下,陸空星閉著一隻眼,大約是這隻閉起的眼又讓冷壽產生了可憐的希望,陸空星眼看冷壽渾濁的雙眸重新亮起,他實在一秒鐘都忍不住了,於是睜開了那隻故意閉合的紫瞳。
紫瞳晶瑩澄澈,倒映飛來亭外天光雲絮。
——無半點被損毀的痕跡。
笑冷壽這種人,應當不會減少他的功德,何況真的太好笑了,陸空星忍不住笑出聲。冷壽的表情是一種遲鈍的空白,他呆呆地望著完好無損的陸空星,對方身上就連
一點點被灼傷的痕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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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眼彎彎。
“冷國師這副表情,我怕是要永遠記得。”他見冷壽依舊一動不動,沉浸在震撼和匪夷所思之中,頓時恍然。
“冷國師現在一定很疑惑,本應濺入我眼中的丹液究竟去哪兒了。不弄明白這個,今晚恐怕睡不著了。”
他笑得雲淡風輕,原本垂下的那隻遮眼的手重新抬起,手心向外,五指張開,澄明無暇的紫瞳就在指縫間注視著冷壽。
“……在這呢。”
冷壽的瞳孔驟然緊縮,因為極度的恐懼與震撼,幾乎縮成針尖大小。他看到那流金的丹液貼附於陸空星掌心,不,那並非緊緊貼附,有什麼將它阻擋了,丹液僅是平平展開,虛虛懸於掌心上。
陸空星可以保證,自己真的沒使用任何一個仙術,連隔空攝物都沒用。根本不用他自己動手,陸文昭留下的保護,已經自發將會對他造成傷害的滾燙的丹液攔截在外。
與此同時,白鹿一路踏風,已從北方邊境奔至靈台上空。他低頭俯瞰,感到自己留下的保護被觸動了。
懸浮的丹液顯然給冷壽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更令他震撼的是,隨著陸空星的手從完全張開的姿勢變為半攏,金燦燦的丹液便如龍一般,繞著他的手指遊走旋轉。陸空星斂起笑意,他平靜地望著冷壽,喟歎一聲。
“你還是想要我的眼睛啊。”
冷壽倉促後退一步,這句話中信息量太大了,九殿下也是歸來之人嗎?是了,因為是歸來之人,才能提早覺察他的行動,進而破壞。
怪不得,怪不得他日日給九皇子送藥膳,最終卻測出幻劑在旁人身上;怪不得十拿九穩的丹液濺射沒能得手,是九皇子從一開始就有了防備。
歸來之人,竟藏得這樣深,他大意了!
這也確實是陸空星在這些同樣重生的人麵前表露自己重生者的身份,他一直不聲不響,裝作渾然無知的樣子,看其他重生者殫精竭慮、機關算儘,大部分想害他想掌控他,剩下的,則想推舉他做皇帝。
陸空星猜測,這麼多人重生歸來,本就奇怪,像是某種不得不有的後遺症。陸文昭助他重生重新締結仙緣,然而無法單單使大河中的一支細流掉頭,於是許多人被他的重生所裹挾,再回“九皇子回宮”這個起點。
人人都想過得更好。
人人都想改變一切。
冷壽如此,陸空星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