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物阜民豐,海商極盛,大的海商世家瓜分數個出海港口,將其視為自己的勢力範圍,對港口進行建設和扶持,明麵尊奉大昭律令,暗處卻也有自己的規矩。
這一點,當地官府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大海商為依附港口生存的百姓擔責,如此,本地局勢反而更穩。
可今日,屬於白家的出海港卻出了亂子。
“活不下去了!這日子還怎麼過!”
“若老家主在世,斷不會如此!”
“撤了他的少主之位!”
叫罵與怒斥聲中,白海東被帶來了港口。他臉上沒有表情,平靜地看著原本跟在自己身後的老仆走到了叔父身後,嘴唇微動,吐出幾個字。
“我不明白。”
幼時救下的青翰鳥在白海東上空盤旋,發出陣陣哀鳴,白海東環顧四周,那些曾疼愛他的長輩一個個神情漠然,如同石雕;擁戴他的百姓與船工,一個個麵目猙獰,怒罵嗬斥聲不絕於耳。
他不明白,為什麼人心可以一下就改變,簡直像是被下了降頭。
白山雨不敢與白海東對視,他眼神閃爍,身旁仍舊跟著那名紅發胡髭的異邦人。他用舌尖頂了頂臉頰內,笑了,頗有些小人得誌。
真是好險,他將白海東周圍守得如鐵桶一般,還是差點讓英國公府的人提醒了對方,幸好異邦的大師及時察覺,又早早就
控製了老仆,才沒讓情況脫手。
碼頭上民怨沸騰,白山雨做出一副傷心模樣,用衣袖拭淚。
“唉,這孩子小的時候還……看來是因為父親在上頭壓著,這才規規矩矩。現在大哥去世,他竟仗著少主身份,做出這麼多令人寒心的事。”
他一把抹掉眼淚,幾乎壓不住語氣中的興奮。
“少主無德,我乃前家主胞弟,必定給仰賴白家生活的諸位一個交代!”
“來啊!把少主拿下!”
白海東依舊在仰頭望著天頂上飛旋的青翰鳥,他看到揚州本地的官員也匆匆趕來,因為碼頭上的這場亂子臉色難看。這局棋叔父恐怕已經布局了多年,其中又有人力不可動搖的種種詭異,他怕是跑不了了。
青翰鳥高翔,載著他年少時意氣飛揚的故夢,他突然想起九殿下的忠告。
【我以為,親族亦不可信。】
那時九殿下的紫瞳注視著他,獵場晨霧中,愈發仙氣渺渺。然而當時的白海東,父親在世,掌櫃擁戴,忠仆如雲,叔父慈和,他以為九殿下隻是在感慨宮門深深,皇族血脈間亦無法交心。
此時再想,原是提醒他命中有劫。
白海東慘然一笑,如今他落入局中,一切失去,猶記得少年聽雨歌樓上,卻已是無處可歸客舟人。隻是他終究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他還有最後一步棋,也是最後一線生機。
“叔父,先彆急著押住我。”他撥開想要上來按住他的白家仆從,眼神冷冷的,倒讓那些人一時間都不敢上前。白山雨急了,他好不容易讓白海東落入孤立無援四麵楚歌的地步,斷不可能再給他任何翻身的機會。
“白家罰不了你,難道朝廷還罰不了你嗎!”他疾言厲色,拉扯身旁的官員,“大人,我侄兒的船隊夾帶私鹽,如今又要斷碼頭上眾多船工和百姓的活路,縱使有金牌在手,也該重重懲戒!”
官員皺眉,至少要先將碼頭的亂子按下去。他剛要令官差扣住白海東,就聽這青年人笑了。
“叔父忘了?白家還有一條規矩,這規矩亦在揚州地界通用。”
“隻要不涉及謀朝篡位,無關殺人越貨,白家子侄犯錯,都可請命出海,去開一條新航道。”望著白山雨難看的臉色,白海東笑得愈發厲害,他拱手向東海,深深一拜,“隻要我能帶著新航路的圖紙回來,過往一切罪責,皆可免除!”
新航道價值極高,足以抵消大多數罪責,朝廷也會因此受益,所以同樣會大赦榮耀歸來之人。但東海茫茫,新航道開辟何等艱難,這個法子其實不過是讓家中子侄能相對有尊嚴的死去罷了。
死在開辟新航道的路途中,總好過死在獄裡。
這條規矩確實是有的,官員有些不忍,正想多勸幾句,讓白海東等等時機。他都有金牌在手了,上頭的人肯定會想方設法把他撈出來,何必去海上送死?
然而白海東心意已決。
就算長公主出手保他性命,也隻能保一時,名譽呢?他在白家的威望呢
?白山雨籌謀那麼久,一旦當上家主,不會讓他活命。
白山雨急促地喘著氣,他並不想同意白海東出海。白海東留在揚州,他保證能將對方殺死,而一旦去到海上,風急浪高,卻也有回來的可能。
白山雨不想留下半點威脅。
“叔父。”白海東早知道叔父不會輕易讓自己離開,他也有辦法,“叔父自我奔喪歸家,就一直旁敲側擊的打聽著什麼,調查著過去經我手的一些物件。”
他見白山雨一副被說中心事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還有籌碼。
“叔父想得到什麼?若叔父肯同意我出海,我願割愛,不然,我可以讓叔父永遠拿不到想要的東西。”
一直跟在白山雨身後的異邦人動了,他嘶啞地開口。
“你可以走,金人留下。”
金人?
白海東微微一愣,萬沒想到對方要的竟是那東西,可那個金人早就被……不過也無妨,他當初留了心,記下了些東西,完全可以拿來交換。
“好!給我二艘船出海,我會告訴你金人在何處。”
白山雨再怎麼不願,也無法反對異邦人,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與白海東擊掌為誓,白海東給了他一個地址。
“就錄在此處了,你自己去尋吧。”
不再麵對捧著地址紙條的叔父,白海東孤身一人轉身。他想活,他不想死,他要為出海做足準備,然後榮耀歸來!
這次他不會再天真了!
如果……他真能從海上活著回來……
要離開碼頭時,白海東忽然抬眸,看到了那輛刻著英國公府標誌的馬車。雲眠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戴著帷帽,靜靜站在車旁。
國公府的小姐……年少時的……
故夢。
然而他已經一無所有。
白海東握緊了拳,他仰頭看著天空中的青翰鳥,毅然決然,與英國公府的馬車擦肩而過。
***
白山雨幾乎是被逼著立刻前往了紙條上的地址,去取那個異邦人心心念念的金人。如果異邦人有鞭子,隻怕已經把白山雨抽得“啪啪”響。
白山雨一臉晦氣,又不敢發作,帶著幽魂一樣步履輕悄的異邦人走入那家店鋪。待他說明來意,店鋪的掌櫃像是愣了一下,讓他稍等,自己去了後麵。不多時,掌櫃捧著一本小冊子走了出來。
“去向都在這裡了。”
白山雨看著那一百多條新增的地址,陷入沉默。
怎麼回事?那麼大一個金人,怎麼變成一百多個新地址了?
“因為融成小件了啊。”掌櫃見怪不怪,“少主當時拉著這麼大一個金人來尋我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花費大半個月,才將那金人慢慢融掉,打成一百多個小件,或支付貨款,或贈予店鋪,或打點關係,全都用了。”
“少主細心,囑咐我們記錄下物件的去向,也就是這本冊子了。”
白山雨:“……”
他
遲疑地轉頭,看向身後的異邦人。
融、融了。
還、還要嗎?
“找回來,全部。”異邦人嘶啞地開口,“一件都不能少,今晚前送到我房中。”
說完,他不管白山雨如何跳腳抓狂,高呼不可能做到,出了店鋪就隱去身形,瞬間回到自己在白家的房間。
房間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異邦人坐在桌前,等著要被送回來的金人。
祂在乎的並不是金人,而是金人上負載的陸空星的仙術。
祂從不曾低估陸空星,從在紫微宮時就如此。先前明明一切順利,要不是白鹿橫插一腳,祂大概真的能在陸空星無知無覺的時候引他合道,自此天上天下隻有祂的意誌運轉,萬古如一。
白鹿!可恨的白鹿!
於是重來一次,祂不敢再有半分輕忽。陸空星在凡間施展仙術造金人,說不定是早早埋好的一步暗棋,隻等後續引爆。須知,神仙並不需要金銀,陸空星造金人,隻可能出於此種原因!
還蓄意引誘凡人將金人煉化、分解,讓其上負載的仙術散入四方……
狡猾!實在狡猾!
而祂,會收集所有,解除上麵的仙術,讓陸空星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
東西都送到了,異邦人靜靜看著那幾大盤堆疊的金塊與金飾。祂知道白山雨正在窗外小心地窺看,想得知祂的秘密,根本無所謂,凡人得知了又怎樣?輕易就可消去其記憶。
異邦人抬手,虛懸盤上。
仙術,解除!
那一夜,白山雨的慘叫響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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