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梨今生是個劍修。
來世, 她想做個鬼修。
鬼修多好,投胎沒煩惱。說轉世就轉世,置生死於度外, 一碗孟婆湯下肚, 多少社會性死亡都付與秋風。
她怎麼就不是個鬼修!
令梨目不斜視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突出一個乖巧懂事。
可惜她裝得再乖巧, 等屏風後施施然走出一個野男人, 一切表演都是白費。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我就出來了。”伽野禮貌道, “阿梨,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這是一道惡毒的送命題, 令梨不會上當。
伽野態度坦然地在令梨身邊坐下, 毛茸茸的尖耳和長長的尾巴悠閒地暴露在空氣中, 絲毫不掩飾妖族的身份。
有什麼好掩飾的?他唇角掛著惡劣的弧度,宿回雲不是都猜出他的身份了嗎?
乾脆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他師妹一路抱在懷裡的黑貓, 正是走到他眼前的男人,豈不更加有趣?
宿回雲早知屏風後有人, 也是他出言將人喚出,見到伽野時依然心中煩悶。
阿梨, 叫得真是親熱,惹人生厭。
“我聽聞妖族少主已位至元嬰。”宿回雲指尖輕叩茶杯, “怎連獸化特征都無法收斂?”
沒斷奶的妖族才整天拖著尾巴跑來跑去,伽野眯著眼看宿回雲:瞧著冷心冷情,諷刺人一針見血。
“收起來作甚?”他晃了晃尾巴尖,不以為然, “阿梨喜歡。我不露出來給她玩,她要生氣的。”
突然被拉入戰局的令梨扭頭瞪他:胡說!她什麼時候因為這點小事生過氣?
伽野回望她,神態無辜:“不喜歡嗎?”
擼貓擼上癮的令梨:無法反駁。
確實,從第一次見麵就饞人家耳朵和尾巴的人,是令梨沒錯。
“少主他遭人暗算。”令梨努力向師兄解釋,徒勞挽回岌岌可危的聲譽,“如今獸型與人型的轉變不受控製,昨晚之前一直是黑貓的模樣。”
“昨晚?”宿回雲捕捉到關鍵詞,聲音漸冷。
昨晚之前一直是黑貓的模樣,等於說昨天整晚都恢複了人形。
恢複人形,和師妹呆在同個屋子裡過了整夜。
“是。”想起晚上都乾了什麼,令梨愈發心虛。
畢竟伽野是真的什麼都沒做,全是她醉酒搞事,貓貓被動承受,直到忍無可忍也隻捆了令梨的手,堪稱良善。
“不是少主的錯。”令梨的優點是勇於承擔,她咬咬牙道,“師兄要怪就怪我,或者怪我昨天買來的半壺酒……凡人釀造的酒液後勁怎麼那麼大,是不是店家故意下毒要害我?”
“阿梨。”伽野戳戳她,誠懇道,“自己酒量差,不要怪到店家頭上,我看你喝米酒都會醉。”
“米酒才不會。”令梨反駁道,“我可是食堂冬日特供酒釀丸子的忠實客戶,一天乾杯,身正影子正。”
“真的?我不信。”伽野搖頭,“除非我們等會兒去吃醉蟹。”
“吃就吃。”令梨摸出手機,“軒師兄前些日子給我推薦了一家新店,招牌菜正巧是醉蟹和醉蝦,我看看有沒有套餐優惠……”
令梨低頭劃拉手機,伽野自自然然地湊過去和她一起看,尾巴圈住女孩子的手腕。
毛茸茸的“發繩”總是時不時出現在身上,令梨習以為常地捏住尾巴尖撓撓:“這個套餐優惠力度好大,可惜分量太多,個人分才正好。對了,師兄,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令梨抬起頭,對上師兄冷淡的黑眸。
她瞬間按滅手機,乖巧端正地重新坐好,認真道:“不,從今天起我會努力學習師兄辟穀的修真精神,爭做一個根骨乾淨輕信淨體的優秀修仙人。吃飯是什麼?我不知道。”
令梨嗬斥自己:太大意了!師兄辟穀是全宗門皆知的真理,你怎敢以口腹之欲引誘師兄破戒?還嫌自己不夠宗門罪人嗎?
她裝乖的態度不錯,可惜點心盒裡被令梨一個人吃掉一半的糕點不給她麵子,赤條條地擺出鐵證。
宿回雲在意的不是這個,令梨身份暴露後不再時時刻刻關注鬥篷和兜帽的遮掩性,她方才抬頭那一下,宿回雲瞥見了一抹殷紅。
飛斜於眼尾的一抹殷紅,像是哭過的痕跡。
令梨端端正正坐好等師兄訓話,訓話沒等來,等來一隻掀開兜帽的大手。
“咦?”她怔了下,麵容暴露在室內的陽光裡,“師兄?”
不都知道是她了嗎?這是要再確認一次?
“誰惹你哭了?”宿回雲看向伽野,空氣劍拔弩張,“是他?”
令梨:!!!
她慌裡慌張地摸了摸乾澀的眼角,回頭問伽野:“很明顯嗎?”
伽野笑了下,絲毫不理會針對他的淩冽殺意:“還好,沒有哭很久,我哄得很及時。”
“我不覺得把人雙手反剪五花大綁叫做‘哄人’。”
令梨拿起一塊糯米團子,迅速塞進伽野嘴裡,堵住他說話的口:“吃,接下來你不許說話。”
令梨不懂,為什麼伽野每一句說的都是事實,室內的空氣卻被他攪得火藥味越來越濃,師兄敵意已經鮮明到要把貓貓和她一起砍死了!
“師兄。”令梨雙手握住宿回雲的手,讓他看自己誠懇真摯的雙眼,“你不要聽他說話,聽我說。”
宿回雲被握住的手僵了下,慢慢放鬆,語調回暖:“好,你說。”
“事情要從我離宗出走——不,是離宗遊曆說起。”令梨儘可能交代清楚每個細節,“……如此這般,發生了這樣那樣的事情,伽野少主遭族叔暗害,重回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幼年期。”
“我身為淩雲劍宗弟子,秉承著日行一善的美好品德,不能棄貓於危險而不顧。於是我毅然決然帶著貓貓踏上逃亡之路,坐上免費的商船來到了金鱗城。”
“誰曾想幕後黑手消息如此靈通,竟先我們一步買通擬鳳道君!”
“擬鳳道君,人麵鵝心,與少主的族叔狼狽為奸。不僅意圖迎娶師兄,與我宗聯姻走上人生巔峰,還謀害貓貓,不惜利用風雲會無知的參賽選手!”
令梨越說越氣:“師兄!你可千萬不能讓擬鳳道君得逞!師兄清白之身,萬不可被惡徒玷汙!”
令梨:如若聯姻,被犧牲的好像不是宿師兄,是軒師兄?算了,不管這麼多,反正總有師兄失去清白。
被宿回雲派出去混淆視聽又被令梨賣出去嫁人的軒曉:我真他娘的謝謝你。
令梨的嫁娶觀十分顛倒黑白,宿回雲幾次欲言又止找不到糾正的機會,伽野從小聽慣了他被許配的話,幸災樂禍都來不及,恨不得拍案叫絕。
“師兄們在擬鳳道君的算計之中,我不便相認,隻好與少主相依為命,自力更生。”
令梨攥住伽野的尾巴,軟軟的絨毛掃在她指縫間:“雖說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但人和貓之間不需要忌諱。少主小小的一隻,每日趴在我肩頭很是乖巧。”
“是啊,我很乖的。”伽野嚼完了糯米團子,蹭過去讓令梨再喂他一口。
令梨喂貓喂多了,伽野腦袋一湊過來就知道他想要什麼,熟練地挑了顆青團塞進他嘴裡。
“人和貓之間或許不需要忌諱。”宿回雲冷眼旁觀,觀不下去,“他是沒有手還是沒有腳?如今恢複人形了,還要趴在師妹肩上走嗎?”
“難說。”伽野挑眉,“我身上藥效未解,全賴阿梨昨夜胡來才暫時恢複人形,指不定什麼又變回去了。”
對,還有昨晚的事。
小師妹避重就輕,一路各種細節都講得清清楚楚,唯獨對昨晚隻字不提。
麵對師兄“你還有什麼沒交代清楚的?不要我問,自己老實說”的目光拷問,令梨心中流淚。
不要這樣啊,給孩子留點隱私吧,她不要麵子的嗎?
令梨內心替自己打氣,她決定不說!打死不說!
師兄有什麼可怕的?大家都是金丹期劍修,令梨可是抱著一顆在決賽台上打敗師兄奪冠的心參加風雲會的!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隻看劍道修為,令梨一點兒不懼,從她握劍那天起,就沒畏懼過什麼。
她不怕宿回雲,單純是對長輩的心虛:師兄一路對她多有縱容,許令梨蹭吃蹭喝,消息秒回,申請秒過,她像個大逆不道的孽女,絲毫不體諒師兄的關心。
對不起了師兄,再讓她叛逆一次吧,社會性死亡也是死亡的一種,令梨不想任人宰割。
女孩子目光變幻,從心虛逐漸變得理直氣壯,她悄悄挺了挺胸膛,一副我要勇於反抗絕不屈服的逆子模樣。
本來就不是多麼乖巧的女孩子,這副模樣更不乖了。宿回雲眸光微動,趕在令梨開口前反問道:
“師妹不想說也無妨。我隻想知道,昨晚發生的,是他可以知道,而我不可以知道的事?”
令梨豎起的心牆,嘩啦一下塌沒了。
師兄這話問的,像令梨是個恐怖雙標人,對貓貓掏心掏肺,對自家師兄一問不知,心快偏得掉出來了。
若她點頭稱是,豈不是坐實昨夜確實發生了令人難以啟齒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