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滿地蝴蝶如落花, 皎皎明月若白霜。謠言成真,塵埃落地,事態已經定局。
擬鳳道君緩緩從座位上站起, 邁著沉痛的步伐走向東苑。
水幕中軒曉流暢地報出找淩雲劍宗索賠的一條龍流程,從格式要求到負責部門,清晰又複雜。
清晰——淩雲劍宗門下弟子多為劍修, 打起架來一言不合破壞公物的案例比比皆是,宗門每天能收到上千條訴狀,早就習以為常,自有一套成熟的賠付流程。
複雜——宗門外交部門和後勤部門受到黑心資本家宗主的親自指導,行事風格扣扣嗖嗖。要他們賠錢可以,前提是苦主可以忍受又臭又長的索賠流程, 或者額外花錢委托與淩雲劍宗有合作的妖族律師幫忙。
法考合格是成熟妖修的標誌,擬鳳道君也不例外, 但他堂堂化神道君,怎麼會因為一些小錢乖乖填寫整個壓縮文檔的申請書?太掉價了。
“反正也不是我的財產。”擬鳳道君暗自心想, “那位大人肯定不在意些許損失……應該, 不在意, 吧?”
保險起見, 擬鳳道君謹慎地聯絡了對方。
“無論如何,全都是無知小輩冒犯您的錯誤, 我可殺雞儆猴, 替您教訓他們一二。”
殺雞儆猴。淩雲劍宗的首席弟子,擬鳳道君不敢動,可另一位牽扯進去的當事人,卻是個絕佳的警告對象。
“身份遮遮掩掩的散修,不是逃犯就是身份可疑經不起推敲。”
擬鳳道君盯著水幕中的黑袍劍修:“仔細想想, 也是這人挑起了今晚的事端,一手主導了全局,奪走了我那孽女的芳心。”
好一個十惡不赦之徒,不如就以她的血祭奠滿地死去的蝴蝶和那位大人損耗的經費,也順帶平歇他今晚的怨氣。
擬鳳道君逐漸起了殺心,暗自琢磨著怎麼以不敬前輩的罪名把令梨點名出來單殺。
他的手機突然一震。
損失高額經費的苦主回複了擬鳳道君的消息,出乎他的意料,那位大人竟並不十分惱怒,反倒像是有了新的、絕妙的好主意,字裡行間寫滿躊躇滿誌。
“今晚之事全是你辦事不利,可事態已經如此,我不欲追究,將功贖罪是你唯一的機會。”
“看到水幕裡與淩雲劍宗的宿回雲並肩的黑袍劍修了嗎?此人有大才,可為我等所用,你切莫冒犯,拿出最禮賢下士溫柔可親的態度待之。”
剛對令梨動了殺心的擬鳳道君:“???”
擬鳳道君看了眼水幕又看了手機,無法理解那位大人複雜曲折宛如山路十八彎的心思。
溫柔可親的對待她,你認真的嗎?
是誰聽信謠言深夜帶眾人前來逼宮,是誰月下蝶間罪惡撩動少女芳心,是誰劍氣無眼損害他人財產?
是她,是她,還是她!
“大人您難不成是直播追到一半換成彆的頻道,以至於串頻混淆了劇情?”擬鳳道君忍不住追問道。
“今晚事態頗為蹊蹺,幕後必有少主的同夥暗箱操作,我們何不各個擊破,抓一些散修悄悄拷問……”
“目光短淺!”幕後黑手斥責道,“伽野是何等陰險狡詐之輩,一旦你打草驚蛇,他必然舍棄棋子直接離開金鱗城,我這些天的謀劃全白費了。”
“先前是我考慮不周,伽野明知道我在追殺他,時刻警惕,尋藥蝶設置陷阱設置得太過明顯,失敗也是必然。”
“隻有等他自己跳出來,才是置他於死地的最好機會。”
消息一行行跳出來,擬鳳道君一目十行掃過那位大人新的計劃,瞳孔放大,脫口而出一句:“妙啊!”
是他路走窄了,竟沒想到桃枝還可以這樣用。
“大人所說沒錯,伽野少主坐擁整個族群的寶物,能牽動他心的隻有龍鱗。龍鱗苦尋尋不得,天機門鬼算子的卦象是如今最大的希望,十裡桃源之主的桃枝,他勢在必得!”
殺人奪寶是修真界古往今來的一大傳統,風雲會僅限金丹真人參加,同樣渴求寶物的元嬰老祖該如何是好?
明搶暗奪,實力說話。
“是我想岔了,竟然用看敵人的目光看待參賽選手。”
擬鳳道君的眼神逐漸慈藹:“我是風雲會的讚助商,我與他們才是利益共同體。若魁首候選人得知有元嬰前輩暗中覬覦桃枝,定然十分恐慌、十分渴求我的幫助吧。”
他在金鱗城經營多年,這裡是他的大本營,誤入此地的少主才是全民公敵。
“對不住了小友。”擬鳳道君笑眯眯地看向水幕中的黑袍劍修,“剛才準備殺了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明明是一家人啊。”
他心態一下大好,看什麼都春光明媚,沉重的腳步變得輕快,幾步並作一步來到東苑。
“諸位小友辛苦了。”擬鳳道君不急不慢走進院落,對眾人含笑點頭。
“確如諸位推測這般,捉賊是本座設下的謎題,為了考驗小友們是否觀察入微、膽大心細。”擬鳳道君臉上寫滿了讚許,“結果比我預料中更好!各位不愧是青出於藍的天之驕子。”
擬鳳道君的親口承認又一次炒熱了氣氛,眾人紛紛圍攏過去,讚頌之詞溢於言表,好一派前輩教導後輩的和諧景象。
白萱萱不敢擠在一群金丹真人中,站在原地沒動。
她悄悄看了眼也無意上前的令梨,雖看不見她的臉色,但白萱萱依稀覺得,她似是在笑。
“恭喜你們通過爹爹的考驗。”白萱萱扭捏地說。
“謝謝。”令梨的聲音帶著不掩飾的笑意,“雖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但真正見識到了,還是覺得十分好笑。”
太樂了,練了幾千年才能練出這麼厚的臉皮啊,念台詞一點兒結巴都不打,令梨自己編的人設,演出來都沒有他像。
擬鳳道君是全場除了令梨和宿回雲之外離真相最近的人,他剛開口時也有些硬著頭皮,但說著說著,後輩們滿懷讚歎和崇拜的目光讓他飄飄欲仙,口吻越來越坦然。
“本座原以為本場比賽會淘汰多人,誰想諸位如此聰慧,是我小覷了。”
擬鳳道君歎笑道:“也罷也罷,勝負由之後的比賽定奪,今夜天色已晚,小友們若不嫌棄,先在本座府邸歇息一夜罷。”
“正好人都在這兒,明日我也好宣布新的賽程。”擬鳳道君生怕宿回雲和令梨二話不說告辭回縹緲樓,直接喚來管家,“替我好生招待諸位小友。”
擬鳳道君是這麼熱情好客的人嗎?令梨摸摸下巴,她編人設的時候沒寫這一條啊。
無端示好必有蹊蹺,令梨尋思擬鳳道君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金鱗城地段最好的位置屬於擬鳳道君,他府邸院落極多,令梨、宿回雲和軒曉被分到一座青竹翠綠的小院,極為清幽安靜。
“這是客院中最好的一座。”帶路的管事笑容滿麵,“主人道幾位喜靜,此處距離彆的院落頗遠,不會被人聲驚擾。”
竹葉在晚風中瀟瀟簌簌,筆直的枝乾直衝天幕,不彎不曲。
令梨瞧著竹葉青綠的竹林,眼中有幾分喜愛。
她在宗門的洞府也如這般偏僻,洞府外種了一片格外茂密的竹林,令梨夜夜在林中練劍,很是懷念。
沉迷練劍的夜晚安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音,鮮少有人誤入。
與其說鮮少有人誤入,不如說唯一誤入的人就在旁邊。
令梨突然想起,她斬斷師兄劍穗是在竹林,秘境跑路也是借竹林的掩蓋溜之大吉,懷念之情頓時化為滿腔心虛。
竹林一定給師兄留下了難忘的心理陰影,令梨沉痛地想,雖然她很喜歡這座院落,但為了師兄能好受一點,她可以和彆人去擠大通鋪。
宿回雲也在看這片竹林。
他以往練劍是在寒玉堆砌的洞窟中,以寒玉上劍痕印跡作為反饋,久而久之光潔細滑的玉石表麵刻滿密密麻麻的劍痕,每一道都是他親手劃就的印跡。
宗門內多數劍修都如此練劍,劍痕日積月累,同門和長老來觀摩,便稱之為刻苦。
宿回雲以往也用玉璧上劍痕的多少與深淺判斷這人是否心係劍道,直到他誤入一片被絲絲縷縷劍氣縈繞的竹林。
劍氣是留不住的,人走劍收便會消散,隻有在無儘光陰中幾乎傾頹一切時間投身於此,才能造就如此驚人的盛景。
“我也該在洞府外種一片竹林。”宿回雲想。
筆直不折的、鬱鬱蔥蔥的生命,每一個與竹林練劍的夜晚,有個人在另一片竹林與他遙遙相望。
或許某一刻,兩柄不同的長劍同時劃開一片狹長的竹葉,月光一視同仁地傾灑在他們身上。
他是一個人,又不止一個人。
“此處甚好。”宿回雲對忐忑侍立在旁的管事說,“有勞了。”
“哪裡哪裡,真人滿意就好。”管事笑開了花,替三位金丹真人引路,有兩位都對竹林十分喜愛,不愧是他。
軒曉對院落沒有額外的要求,宿回雲點了頭,他便摸出一個荷包打賞給管事,算承他的情。
“這裡冷清了些,安靜倒是很安靜,適合入眠。”
在化神道君眼皮底下帶領一群散修破壞府邸的陣法,軒曉累得不輕,隻想回房間呼呼大睡。
如此卑微的願望,卻被他的兩位同行人無情剿滅。
“昨天晚上才睡過,我現在精神得很。”令梨一副你都不修仙嗎睡什麼覺的模樣,她向宿回雲征求意見,“師兄說,是不是?”
宿回雲理所當然地頷首,兩人一同看向滿臉渴望睡眠的軒曉。
軒曉:“……”
和你們格格不入的他真是對不起啊。
仔細一想,軒師兄怪辛苦的。令梨被幽幽的目光盯著,摸了摸所剩無幾的良心。
她大度道:“軒師兄想睡就睡吧,他人府邸不好安眠,我和宿師兄在一旁打坐守著你。”
軒曉順著令梨的話想象了一下:他雙手合攏在胸前安然入睡,令師妹和宿師兄在他身側一左一右盤腿打坐,麵色平靜悲憫,仿佛軒曉死去多日,他的同門師兄師妹正為他守靈,祝他早登極樂。
軒曉:“不不不不不必了,我愛修仙,我和你們一起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