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遠處走, 一排鹽田早就淹了?海水, 看起來?無人耕作久矣。整個村子全無人跡,隻?有規律的海潮漲落之聲。
費保納悶:“逃荒去了??”
倒是有個水井,無人維護, 水麵上漂滿落葉。但海邊淡水難得,幾人找個桶打水, 先把隨身水壺灌滿。
河道口擱淺了?幾艘小漁船。阮曉露扒拉船內雜物?,喜道:“有帆布,還可以拆下幾塊好木板, 修咱們的船——啊,還有把斧頭?, 雖然鏽,也能用……”
正高興,有人拍拍她肩膀。
“六妹,”李俊斂容正色,“可否問一件事。”
她專心?捆毛竹,隨口道:“嗯?”
李俊一字一字問:“我究竟為何?在此?”
阮曉露愣神半天,忍不住笑出聲來?。
也真難為他,帶著無數問號,跨了?個渤海,一路追這麼遠。
跟那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四?周嘈雜,也不好細問。
“嗯,是這樣的。先從那個盛氣淩人的趙大人說起……”
從跟著孫立誤上賊船開始,到發現這艘船的真實目的,決心?橫插一手,做了?幾日?的準備,到最?後圖窮匕見……她儘量簡略地說了?一遍。
“……來?都?來?了?,總得放手一搏。”阮曉露搜羅完一條船上的雜物?,又去扒拉另一條船,輕鬆言道,“成功了?沒人賞我,失敗了?也無愧於心?……”
李俊終於頭?一次完整 聽到了?所謂“聯金滅遼”之舉措,和自己前幾個時辰聽到的言語碎片相印證,總算補全了?課,蹙眉不語。
“你覺得鬨不好會改朝換代?”
“皇帝姓什麼,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她說,“但是,朝廷那幫酒囊飯袋胡搞一通,最?後還是咱鄉親百姓遭罪,你我都?沒好日?子過。”
李俊微一挑眉。梁山那幫人雖然無法無天,但至少表麵上還講個忠義。阮小五沒事唱漁歌,唱的都?是什麼“酷吏贓官都?殺儘,忠心?報答趙官家”。當然五郎沒文化,這歌也未必是他自己編的。
而這小六姑娘隨口一言,好像連趙官家也無關痛癢,不如“你我”要?緊。
如此“忠義”法,可彆讓宋大哥知道。
“仙女?那事是真的?”他突然問。
“你說呢?”她直起身,笑問。
“你心?意已決?”他微微眯了?眼,又問,“真要?闖蕩遼東,可能很久回?不去。”
“人又不是莊稼,挪個地兒不會死。”阮曉露伸個懶腰,輕描淡寫地笑道,“不過呢,我也知道這事兒前途難料,憑我一人,也許連個水花兒也砸不出來?。要?是有那麼些個本事高強的幫手,我心?裡更有底……”
李俊笑了?:“行行好,我還有一堆事情要?料理,然後我就洗手不乾……”
阮曉露歎口氣,麵帶歉意,“你們一路追蹤而來?,叫我跳船,我沒跳,已經是仁至義儘,沒必要?在這破地方久留。”
江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走不到的遠方,回?不去的家鄉,還有永遠無法實現的理想……無數迫不得已的瞬間,都?可以歸結為“造化弄人”。
但是,“造化”也總有那麼幾個疏忽大意的瞬間,讓她有機會挑肥揀瘦,揀選一下前麵的路。
她自己做出了?選擇,也總得讓彆人有的選。
她蹲下,敲敲漁船船舷,抬頭?道:“你看這幾艘漁船雖破,但綁在一起,浮力不小。以你和你兄弟們的能耐,回?去不成問題。”
李俊抱著雙手,目光浮光掠影地在四?周掃了?一圈,最?後回?到她身上。
他確是還有許多不解之處,不明白她為何?該跳不跳,該走不走,該撤退的時候往前衝。
但是回?想當初,她數次不顧安危,為了?超出她責任之外的東西戰鬥到底的時候,也沒見她深思熟慮,想得多遠多細致。
江湖兒女?,本就該自由自在,無法無天,哪能被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束手束腳。
李俊抽出她手裡的破斧子,幾下將那舊漁船劈開,折出幾塊完好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捆上。
“拿這破船糊弄人。”他大笑,眉眼剛毅,指著來?處,“我要?那艘。等完了?事,就歸我。”
他問:“打算怎麼辦?”
阮曉露喜出望外,立刻道:“往北,找城鎮落腳。遇上有人盤問,就說是做生意的,海難漂流至此……也不能算說瞎話嘛,隨機應變……”
李俊覺得不夠帶勁,半開玩笑:“你那麼擔心?,不如乾脆去把那女?真酋長刺殺算了?,費那事。”
江湖人講究快意恩仇。殺個看不慣的陌生人不需要?理由。
“方案備選。”阮曉露虛心?納諫,“不過我覺得沒那麼容易。”
……
沒商量幾句,腳步聲匆匆而來?,“大哥!”
倪雲臉色肅重?,一頭?卷毛根根立起,好像遇到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你們快來?!我找到這村裡灶戶了?!”
遠處一排鹽田之外,有一處新翻動的土堆,隱約飄出異味。
費保捏著鼻子,拿跟木棍,正在裡頭?扒拉東西。
阮曉露停住腳步,不敢相信。
“……死多久了??”
“十天半個月吧。”幾個鹽匪從容不迫地檢查土裡的人體殘骸,“唔,砍頭?、中箭、剖腹,應當是集中殺的。多是老弱病殘,看手上老繭位置,都?是灶戶……他娘的,這麼點小孩。”
阮曉露手臂平白一股粟粒。白雲繾綣,海浪翻湧,頓時都?顯得無比詭譎。她抽出刀。
難怪一路上好幾條野狗。埋得淺的早就麵目全非。
李俊沉思:“不過看這裡人數,應當隻?有村裡居民?的一半左右……”
幾個鹽匪身經百戰,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此時也不免皺眉,覺得這事做得有點過分。
“誰乾的?青壯年都?去哪了??”
阮曉露微微偏頭?,眼中仿佛已經有畫麵:女?真鐵蹄攻陷遼東半島,挨個鹽場劫掠食鹽和鐵器。邊民?灶戶聞風而逃。沒逃走的,壯年男女?都?被擄掠入軍,其餘不管抵抗沒抵抗,通通就地屠殺,屍體被草草掩埋,這鹽場就此荒廢。
食鹽是國之根本。如果是一個成熟政權用兵打仗,攻下鹽場,等於攻下金礦,肯定?要?立刻安撫整頓,重?兵守衛,讓鹽場儘快重?新投入生產。
但女?真建國沒兩年,還停留在雁過拔毛式的劫掠作戰方式。現成的鹽、鐵、糧、奴隸才是最?要?緊的。至於農業生產,沒那功夫等。
阮曉露憤怒之餘,覺得有點好笑。就這麼個野蠻落後的軍隊——也許以後能文明開化一點,但那是以後——東京老趙還幻想他們一邊屠殺遼國百姓,一邊和大宋軍民?稱兄道弟……
他不該當皇帝,應該當造夢師。
幾人都?不願在死屍旁邊多耽,念兩句佛,讓冤魂彆跟著,帶著村裡搜刮來?的物?資,轉身而回?。
*
回?到戰船邊,一切如舊。阮曉露和眾人說知村裡慘狀,大家都?膽戰心?驚,為那村民?唏噓之餘,都?道:“好在女?真人已經走了?,要?是我等早來?幾日?,怕也是滅頂之災。”
又說到村裡有水井,眾人大喜,馬上安排人輪流取水。
孟康依舊在船上忙來?忙去。幾個人從村裡帶回?的那點物?資雖然有用,但也是杯水車薪。要?想將這艘大戰船徹底修好,還有頗大的缺口。
孟康檢查她帶來?那把破斧子,又眺望一下遠方林海,神色不甚樂觀。
他一輩子隻?知造船修船。至於銀錢材料從何?而來?,那都?是官府的事,他隻?管出力出技術。
要?如何?將那森林裡的參天大樹,變成修補水密艙的合規板材,孟康兩眼一抹黑,完全沒主意。
就想去請教阮姑娘。誰知阮曉露奔波一日?,幾番性命之憂,繃到現在,終於眼皮打架 ,什麼都?不想管。
顧大嫂把她扶到船下休息。
隱約聽到李俊還精神著,跟孟康聊天:“老兄,船桅損了?,莫要?原樣修複。……這樣改一下,你看如何??……”
入冬之際,日?頭?早落,也不急於這一時。幾十難民?尋找乾衣被褥,蜷縮回?船,嚼著乾糧,度過遼東第一晚。
*
第二日?,阮曉露請宋江牽頭?,讓水手們搬石取沙,在趴窩的戰船旁邊修築了?簡單的圍牆工事,既可防禦野獸,也能阻止海水漫湧。
“等圍牆築好,”宋江給大家鼓勁,“就可以兵分兩路。一部分人住到那荒村民?房,好好將息,尋找木材;另一撥人留下修船,定?期換崗,強似大夥一齊在此艱苦度日?……”
水手們歡呼,皆道宋大人仁愛。
*
第三日?上,輪到阮曉露去荒廢鹽村擔水。一來?一回?,花費半日?。
饒是她體格健壯,擔著百斤清水,到最?後,也走得舉步維艱。眼看沙灘近在眼前,尋個樹樁,放下擔子坐一會兒。
剛閉了?幾秒鐘的眼,就隱約聽到遠處有馬蹄聲。
她驀地睜眼,水桶不要?了?,抽出扁擔就往戰船的方向跑。
隻?見前兩日?堆砌的簡陋石牆邊,不知何?時圍了?數十騎馬。石灘崎嶇,馬上騎手都?下地步戰,皆髡發結辮,著左衽皮襖,背著弓,挺著槍,正在和己方的留守隊員惡鬥!
惡鬥顯然已持續不少時候。宋江、淩振已帶著不會武功的水手、歌伎等人藏到船艙裡。外麵梁紅玉、顧大嫂、李俊、還有八九個鹽幫悍匪,每人身邊圍著三五個,打得難解難分。
就連受傷的孫立也勉強站立,憑借一片礁石掩護,一次次擊退髡發武士的進攻。
幾個受傷的髡發武士橫躺在沙灘上,血水順著海水流走。
阮曉露全身巨震,握緊手裡的扁擔。
這絕對是女?真人。她在登州海港見過契丹人,發型不一樣。
雖然他們的體型並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樣巨大,武藝也不算十分高深,但人人身上都?帶著新鮮的悍勇之氣,十分的力氣,發揮出十二分的威力。
梁紅玉久不揮刀,招式有些生疏,慢慢落入下風。顧大嫂和她背靠背,一步步向後退。
隻?有李俊帶著一 幫鹽匪,仗著群架經驗豐富,還在頑強支撐。
顧大嫂遠遠看到阮曉露,大叫:“妹子!頂不住了?!快想辦法!”
李俊在另一側,令眾小弟邊打邊喊:“暫且罷手!我等不是軍兵!……”
可惜對方一個字也聽不懂,也無意弄懂,口中嗬嗬大叫,嚷嚷著短促的字詞,反倒越攻越淩厲。
尋常人打架,要?麼是謀財,要?麼是害命,抑或是自保,總歸有個緣由。但從這些人的舉止來?看,他們揮刀殺人,已經成為純粹樂趣,越見血,越興奮。
阮曉露抄起扁擔疾奔,餘光看到船舷後麵探出個驚恐的腦袋,一頭?金毛隨風飄搖。
“段景住!”她邊跑邊大叫,“喊話呀!不是商量好了?嗎!跟他們說,我們是商賈,做生意的,有財寶,不要?打!”
段景住在遼國之時,聽慣了?女?真人的恐怖傳說。此時見到真人,雖無三頭?六臂,也沒有噴火吐焰,他依然嚇得發懵,哆哆嗦嗦道:“喊、喊了?……不管用……”
在阮曉露如刀的目光催促下,又大著膽子,嘰裡咕嚕喊了?幾聲。
果然石沉大海,沒人理他。
阮曉露皺眉。女?真話這麼簡單的嗎?就兩三個音節來?回?變?而且舌頭?都?僵著,說著說著就抽筋?
——奶奶的,這金毛虛報簡曆,女?真話估計是個不及格,就幾個詞左右糊弄!人家能回?應他才怪!
“講契丹話!”她和一個女?真武士交上手,被對方的力氣震退七八步,喘息著道,“他們應該都?懂!”
畢竟是曾經的遼國臣屬,遼國的“普通話“總能聽吧?
段景住如醍醐灌頂,趕緊調整舌頭?,又是一大段。
不知道是否傳達了?她的意思,反正比上一句複雜點,說得抑揚頓挫。
阮曉露一瞬間後悔殺了?趙良嗣。要?是趙大人還在,肯定?是個金牌契丹語翻譯。
為首那個圍著貂皮的女?真武將耳朵一動,朝段景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槍尖朝天一指。
其餘武將吼一聲,齊齊停手,向後躍出三步。
第 157 章
顧大嫂一屁股坐到地上, 隻知喘氣。
貂皮武將走?向?段景住,也用契丹話說了句什麼。
段景住渾身發抖,指著?阮曉露, 張張嘴。
阮曉露隻看他表情也明白他說的啥:“不關小人事……您彆找我,去找她, 找她說……”
可惜貂皮哥也不是傻子, 一眼看出段景住是全場唯一的雙語人才,不管有什麼話都?得衝他講。反倒又走?近幾步, 跟段景住鼻尖對?鼻尖,瞪著?如牛大眼, 問了一大串話。
看來, 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 覺得沒必要正式打?招呼。
與此同?時, 一群女真武士收刀聚攏, 包紮喘息。李俊也聚攏手下人等, 護好己方的船。
交手一刻, 各自意識到對?方不是好啃的骨頭, 虎視眈眈的對?峙。
聽得兵器之聲漸歇,宋江和淩振先後鑽出船艙。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最起碼得瞧瞧清楚,這些?讓遼人聞風喪膽的惡魔長什麼樣。
段景住看到自己人膽粗氣壯, 心想總不能給遼國父老鄉親丟臉,也壯起膽子,朝那貂皮哥點點頭, 表示自己聽得明?白。
接著?站直身,小聲告訴阮曉露:“他問, 咱們既然不是造鹽的,那是何人。還問有沒有見到倉庫裡?剩下的鹽。若是知而不報,他就?全都?殺了……”
阮曉露一頭問號。你聽錯了吧?這都?什麼跟什麼?
李俊卻明?白了,刀尖指地,附耳道:“應該是來搜捕那些?逃脫灶戶的。”
那海邊鹽村慘遭劫掠屠殺,想來灶戶也不肯坐以待斃,還是逃出了一些?人。貂皮哥得知,卷土重來,帶人搜捕。
因為隻是對?付百姓,所以貂皮哥隻帶了幾十輕騎。遠遠看到一群人,一艘船,以為是灶戶帶著?鹽要跑,因此策馬過來截擊。
如果碰上真正的女真重騎兵作戰部隊,使團現在凶多吉少。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貂皮哥他們碰到的是毫無抵抗能力的百姓,此時大約也已經?開始屠殺,不會耐心聽他們講話。己方隊友奮力抵抗,打?出了風格水平,才換來了女真人的一點點耐心。
阮曉露拉過段景住,囑咐:“態度好一點,問問這位將軍姓甚名誰,說點好聽的,閣下力拔山兮氣蓋世,一馬當先勇冠三軍氣吞山河……然後按照咱們說好的,再講一遍咱們的身份——宋國商賈,沾親帶故,都?是一個村裡?的。海難漂流至此,跟我們做生意大大的有利可圖……”
這幫女真兵馬看來劫掠成性,跟綠林悍匪一個作風。要讓他們放棄當場殺人劫財的想法?,就?必須說服他們,己方擁有的資源並不在身邊。
段景住忙道:“娘娘彆急,小人一句一句說。”
然後衝那貂皮哥行了個禮,斟酌措辭,慢慢說了幾句契丹話。
段景住跟女真人打?了一會兒交道,發現自己腦袋還在,皮也沒被剝,手腳也沒被砍,總算放鬆一點,語言能力也大幅回升,譯了個八九不離十。
當然詩詞成語譯不出來,但他也聽慣了契丹官僚互相吹捧的話,於是換成諸如“您的氣魄像天邊飛翔的海東青”、“您的力量好似林中的猛虎”,誇得一氣嗬成。
貂皮哥哈哈大笑,胡須顫動,也回了長長的一大段。
阮曉露和周圍同?伴都?暗喜。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還好大家現在的身份是平民,不是宋使,吹幾句彩虹屁不算有損國格。
段景住卻暗自發愁。這貂皮哥說的前半段話,大意是這樣的:我見過宋人的仕女畫,畫中女子都?瘦弱如柳,一捏就?折;今日第一次見到宋人女子,卻似母狼一般健壯火辣,真是開眼界啊。
段景住眼皮劇跳,用力抓頭發,薅下自己幾根金毛,決定“留中不發”,把這段略過。
隻翻譯正經?話:“娘娘,此處是蘇州青泥窪,這個兩山間的出海口叫做旅順口。這位將軍複姓完顏,叫做完顏七郎。他身邊這幾位是他兄弟,叫做完顏十三郎,完顏十四郎、完顏十九郎……帶的是自己部族的忠誠親隨……”
“等等,”阮曉露大奇,“他們真叫這個?”
段景住目光躲閃,信誓旦旦:“這就?是他們的名字。”
李俊推推阮曉露,低聲道:“怎麼跟你家一個風格?”
阮曉露盯著?那一腦袋金毛,咬牙。
拉倒吧,她心說,人家女真人也有名字的!你整個數字軍團你糊弄誰?
——不過以段景住的女真話水平,要想信達雅地翻譯出那幾十個完顏,也實在是強人所難。他多年做買賣,對?數字方麵的詞彙稍微熟練一些?,能急中生智,以排行代替人名,已經?算他機靈。
算了算了。段景住就?算問出對?方真名,她也記不住。
阮曉露於是難得糊塗,又道:“介紹一下我們幾個。”
這位“完顏七郎”顯然沒見過宋人,毫不掩飾好奇,一個一個盯著?看過去,絲毫不在乎失禮。
介紹到阮曉露、顧大嫂等女眷,他就?回頭看部下,意味深長的笑。介紹到宋江、李俊等男人,他就?呲牙瞪眼,攥拳鼓肌,仿佛一定要在雄性荷爾蒙上壓對?方一頭。
淩振頗為不悅,低聲道:“他把咱們當猴。”
完顏七郎怒吼一句。
段景住一個哆嗦,小聲說:“大家有什麼話,可以通過小人來翻譯,不要擅自議論,他聽不懂。”
李俊對?淩振笑道:“你不也把他們當猴?彼此彼此。”
完全不理?會完顏七的要求。
我們隻是禮貌,不是怕你,也不會對?你百依百順。
宋江忍不住提醒:“狄虜之輩崇尚強者,怕是隻有打?敗他們,才能得到他們尊重。”
“跟綠林一個規矩。”阮曉露幽幽道,“問題是他們人多,咱打?不過啊。”
更準確地講,雙方人數雖差不多,但己方大多是尋常水手,能打?的不到十人;而對?方個個都?驍勇善戰,刀弓在手,以一當十,戰鬥力至少在東北大區穩排第一。
此時段景住手指著?她,介紹了幾句。阮曉露從中聽出自己的姓,以及“山東”的字眼。
完顏七瞅著?這個紅潤健康的異國姑娘,上下打?量一通,掃一眼她的腰身大腿。
段景住臉色一白,糊弄不過去,隻好照實譯:“娘娘,他……他問你可曾婚配。”
己方眾人大怒。幾個鹽匪當即破口大罵。
果然男人最懂男人。跨越民族,跨越語言,這齷齪心態一看便知。
如果這盤靚條順的宋國姑娘是誰的妻室,這完顏七郎也許還會客氣點;如果不是……
阮曉露馬上做個手勢,讓大家彆置氣。
心裡?飛速盤算:看來 女真人裡?女性地位也不甚高,單身的姑娘就?像無主的土地,誰搶到算誰的。
她當然可以當場捉婿,給自己找個臨時靠山。
但這隻是權宜之計,並不能讓對?方對?自己正眼相看。此後的一應計劃,更加不會順利。
這完顏七將軍蓄一臉大胡子,圍個大貂,但胡子下麵的麵孔似乎甚是年輕。阮曉露覺得他可能還沒有自己大。
如果能在安全的前提下,治一治這個完顏小七……
她心裡?飛速一轉,看著?完顏七,朗聲道:“我是大宋國的奧運冠軍,我隻對?能打?敗我的人動心。你要不要試試?——我賭你沒那個本事!”
段景住:“……”
死也不敢譯!
完顏七威脅兩句,他隻好譯了。“奧運”是什麼玩意他不知道,含糊帶過;但其他意思說得清清楚楚。完顏七眼睛一亮。
阮曉露已經?跳上那艘平海軍戰船,甲板傾斜,她順著?船舷輕盈而上,立在船尾最高處,拍一拍掌,朝完顏七展示自己的空手。
“來來,”眼前仿佛豎起斷金亭的杏黃旗,身邊無數看客,“怕的不是好漢!”
後頭一眾女真武士拍手吹哨。出個雞毛蒜皮的任務,居然還附帶福利,能看男女博戲!
也許還能有更勁爆的!
完顏七驚喜交集。辣妹主動相邀,他想都?不想,丟下手裡?的刀,大吼一聲,衝了上去。粗重的腳步把甲板踏得吱吱作響。
這聲音把宋江驚得渾身一顫一顫:“賢妹,賢妹你是認真的嗎?”
阮曉露飛速後撤。
梁紅玉秀眉擰成結,眼看這壯碩大漢離阮姑娘越來越近,雙方體型差異越來越明?顯,仿佛黑熊撲人——
頃刻間,完顏七縱身撲上。
阮曉露眼皮一抬,腳下用力,正踩在損壞的七號水密艙木板上。木板正修到一半,連接處儘皆鬆動。她這一踩,整個水密艙塌陷,完顏七一腳踩空。兩人跌落丈許,雙雙落進一人多深的海水裡?!
濺起兩道巨大的浪花。
兩人皆沒頂不見。俄而,一串串氣泡湧了上來。
女真武士奔到沙灘之上,笑容消失,知道自己的主人雖然會水,並不精熟。
宋國使團這邊,多數人卻也都?慌了。兩個人應該已經?開始肉搏,就?算水中有阻力,阮姑娘也占不得便宜啊!
梁紅玉秀眉緊蹙。
“哎,“她推顧大嫂,“你們去幫忙啊!”
顧大嫂玩著?兩個骰子,打?個嗬欠:“不急不急,一會兒再說。”
梁紅玉拍拍淩振:“你們讓她一個姑娘……”
淩振盯著?那串氣泡,小聲感?歎:“這水花壓得不是很好。”
梁山杯積分擂台賽的水寨分賽場,有時候會比比高台跳水,水花細者得勝——這當然是阮姑娘的創意,雖然不是拳拳到肉的比試武功,但非常考驗水上功夫,觀賞性也很強。
淩振看得多了,習慣使然,自動給這兩人的水花打?分,完全不搭理?梁紅玉。
梁紅玉啐罵一聲,怒視李俊:“你們不是一夥的嗎?就?這麼乾看著??”
李俊眼觀六路,一邊注意後頭女真武士的動向?,一邊輕聲道:“相煩姑娘,去給她尋一身乾衣。”
梁紅玉:“……”
這都?是一群什麼塑料土匪情!
她正考慮要不要捋袖子自己上,忽見海浪翻湧,升起大串大串的氣泡。緊接著?,一個苗條的身形從水中鑽出,幾個伸展,靈活地遊到船舷之側,爬了上去。
阮曉露大大喘幾口氣,捋一下濕透的頭發,看著?底下一眾女真武士,叫道:“愣著?乾什麼,救人啊!”
這話不用翻譯。十幾個人一擁而上,手拉著?手,摸索片刻,七手八腳地從海裡?拉出個熊羆般大漢。
完顏七仰躺在沙灘上,一個勁的吐海水,喘成一個漏氣的皮球,甫一睜眼,眼裡?全是不相信。
跨越民族,跨越文化,“輸贏”是所有人都?能聽懂的語言。
宋方大聲歡呼:“俺們山東的娘子最厲害!”
阮曉露踏在船尾高處,微微轉頭向?南,朝千裡?之外的張順遙遙致意。
陸上打?不過,就?激怒對?方,引到水裡?。這個思路還是順子率先發明?的,當初潯陽江上,把李逵整得七竅升天。
她不過是照貓畫虎,邯鄲學步,還有很大進步空間。
這完顏小七雖然力大凶猛,但比起黑旋風李逵的凶殘暴虐,也還有著?一點點進步空間。
她跑到低處,一躍而下。幾個朋友緊張圍上。
“傷著?你沒有?”大家七嘴八舌。
“他剛落水就?抽筋了,根本沒碰到我,還挨了我好幾拳。”阮曉露笑道,“我就?在旁邊等著?,等他要冒頭,就?給按下去。”
眾人大笑。
這招還就?她能使。譬如李俊雖有同?樣本事,但若是換成他上,對?方大概不會輕敵冒進,壓根不會被他帶水裡?去。
隻有孟康臉色臭得要命,一頭黑白挑染怒發衝冠,遠遠看著?阮曉露,咬牙道:“一點也不愛惜船!全得重新修!全得重新修!”
完顏七茫然坐起,先是憤怒,苦於手腳無力,沒法?爬起來揍人;隨後卻又是惶恐:這個宋國辣妹還算手下留情,估摸他開始溺水,立刻停戰喊人。如果她再等那麼一時半刻,他此時已經?魂歸故裡?,跟白山黑水作伴去了。
或者如果她藏了利器,水底下來那麼一刀,他如何能防?
完顏十四跑來扶他,咬牙低聲道:“這女子可惡,我去把她殺了!”
完顏七連忙製止。真是笑話,這麼多部下看著?他輸。殺了她容易,豈非坐實了自己不僅能耐欠缺,連個女人都?打?不過,而且小肚雞腸,不能承受失敗?
傳回到大皇帝阿骨打?耳朵裡?,他這形象還能要嗎?
他爬起來,粗聲喊了兩句,把自己人聚攏周圍。
阮曉露已經?飛快換好衣服,問段景住:“他喊的啥?薩滿?”
段景住女真話口語糟糕,聽力尚可,忍笑告訴她:“好像他跟部下說你是薩滿女巫,給自己找補麵子。”
阮曉露心頭一亮:“他們很信薩滿?”
第 158 章
段景住聽到一句“薩滿”, 忙不迭點頭?,臉色扭曲一瞬,想起遼國流行的各種恐怖傳言:女真人篤信邪神, 每場戰後,必有血腥祭祀, 補充自己的力量……
不管這傳言有多少真實, 至少說明,女?真社會裡, 原始宗教氛圍很濃厚。
段景住忽然一個哆嗦,金毛根根豎起:“娘娘, 你?不會真要冒充薩滿女巫吧?我跟你?講, 不可以?的, 這不是開玩笑……”
阮曉露想了想, 遺憾搖頭。她雖然敢整活兒?, 還不至於如此自不量力。
萬一人家讓她顯個靈, 求個雨, 咋辦?
不過……
她心裡升起一個大膽的主意, 拉攏數個同伴,低聲商議幾句。
“我有個想法……”
女?真將軍已經?被狠狠打壓銳氣,估摸不會再對使團下殺手。大家心情?也稍微輕鬆起來, 談笑幾句。
李俊忍不住笑:“我跟。”
宋江:“這不好吧……”
淩振道:“已經?糊弄到這份上?了……”
大家看向顧大嫂。
顧大嫂一咬牙:“賭一把嘛。”
段景住深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近女?真武士團, 告訴完顏七:“將軍猜得一半對。這個阮姑娘不是女?巫,她隻是女?巫的保鏢。真正的女?巫,是那位……”
完顏七皺眉:“那個豐腴婦人?”
段景住:“是……是宋人的薩滿, 和貴邦的薩滿可能?工作方式不太?一樣。她可以?賦予人好運氣。方才您在水中落敗,就是她暫時壓製了您的氣運, 轉移到那個阮姑娘身上?……”
完顏七又是驚奇,又是欣喜。看來不是他技不如人!
“如何證明?”
顧大嫂拿腔拿調地揚起頭?,伸出右手,掌心兩顆骰子。
“我可以?賦予你?想要的點數。”
當然,她經?營的賭場裡玩法多樣,相比之下,直接擲點數算是很無聊,少有人玩。
但想來女?真人也不懂宋人博戲的種種規則,還是擲點數比大小?最直觀。
眾女?真武士已經?忘了自己是來乾什麼,幾個人當即撇下刀,抹出一片平整沙地,搭塊木板,再鋪層獸皮,眾人圍在周邊。
完顏七也忘記溺水之辱,擠一擠,給自己扒拉出一塊最佳觀賞位置。
“七!”
滴溜溜,骰子擲出三和四。
“十!”
嘩啦啦,骰子擲出五和五。
“二!”
顧大嫂心裡暗罵,什麼難來什麼。
刷的一聲,骰子在獸皮上?滾來滾去?,落出一個一點。另一個骰子還在旋轉。眾人屏住呼吸。
顧大嫂的右腳輕輕踏進?沙灘,腳趾用?力,用?作桌子的木板略微傾斜,第二個骰子骨碌碌滾進?沙裡,塵埃落定,也是個一點。
幾聲不同語言的罵娘。這宋國薩滿比女?真薩滿靈多了!
顧大嫂擦擦額角的汗,收了骰子。
神通不能?多用?,否則總有失手之時。
忽然有女?真人道:“我聽說狡猾南人會在骰子上?作弊,灌注泥沙,使之重量不均,擲出想要的點數。”
段景住將這話譯了。顧大嫂大怒:“小?瞧我?”
完顏七命令:“不是有繳獲的契丹人骰子?找一對出來。”
賭博令人上?癮。隨著女?真人攻城略地,見識到市鎮賭坊,體會到其中樂趣,自是學得飛快。有不少人隨身帶著骰子,紓解行軍無聊。
有人貢獻出一對鹿角骰子。顧大嫂接過,掂一掂,摩挲上?麵的紋路。
“來兩個人對賭。我能?提前告訴你?們誰輸誰贏。”
當即有七八人毛遂自薦。顧大嫂挑了兩個順眼的,讓他們對坐,確保自己能?看到骰子的運動軌跡。
一對臨時賭徒各自瞪眼,開始發功——
顧大嫂目不轉睛。骰子剛擲到空中,就不假思索地下結論。
“黑臉大。”
黑臉武士擲出大數。
“獨眼大。”
獨眼武士擲出大數。
……………………
女?真眾武士歡喜讚歎,完全折服。
如果是骰子即將落地,旋轉之時,也許可以?提前估計落地的點數。
但像她這樣,一眼瞥過,骰子一升空就能?夠預判,不是未卜先?知是什麼?
——他們誰都沒?有二十年賭場坐莊經?驗,不知道此事秘訣無他,唯手熟眼熟耳。
顧大嫂見這群番人還真捧場,嗬嗬大笑。
“黑臉大!”
黑臉武士再一次擲出骰子,興奮地盯著,大氣不敢出,最後看到——
“一點??”
顧大嫂微微變色。神通不能?多用?,否則總有看走?眼之時。
女?真武士正嘩然,突然,阮曉露提氣大喝:
“喂!你?們往哪走?!住手!不許騷擾女?眷!”
一邊說一邊拚命使眼色。
淩振和李俊雙雙衝上?,推推搡搡,推出來一個女?真大胡子。
原來這人發現船艙裡藏著另外幾個歌伎,一時興起,偷摸跑去?瞧新鮮,幾個歌伎嚇得尖叫。
宋江腆著肚子,對完顏七郎指指點點:“你?等對我方女?眷不禮貌,觸怒神明,以?致預言失效,神明不悅。還不快道歉!”
當此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危機時刻,大家腦子也轉得飛快,嘴皮子超常發揮,打了個前所未有的完美配合。
完顏七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反駁,隻得訓了那大胡子兩句。
那宋國不是禮儀之邦嗎?怎的神明這般小?氣!看個女?人都不許!
…………………………
忽然,完顏七衝到顧大嫂麵前,微微欠身,神色恭謹,問了一大串話。
“有什麼話跟我講。”阮曉露不滿地插到他前頭?,“不許唐突我們家女?巫。”
其實是因為顧大嫂魯莽率直,不會扯謊,怕她現出什麼引人懷疑的神色。
顧大嫂炫技失手,正懊糟,也不願跟這些身體散發獸皮味的野人多交流,樂得退後不管。
段景住用?心聆聽,忽然渾身一哆嗦,小?聲譯給阮曉露:“這位大郎將軍請問女?巫,女?真部隊何時能?擊敗大遼,把那大遼皇帝的頭?顱掛在上?京城門口……”
阮曉露靜默片刻,故作不滿。
“這麼大事兒?,哪能?隨隨便便就算出來。”她道,“再說,你?們方才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砍砍殺殺,把我們的人唬的不輕,船也損了,工事也毀了一半。這般態度,神明會對你?有求必應才怪。”
完顏七一怔。
不知何時,他的心態已經?從“耀武揚威”變成了“有求於人”。而看看身後兄弟,還大多提著刀,挽著弓,飛揚跋扈地圍著這群宋人“難民”。
他瞪著這個矯健果敢的宋國姑娘,也不敢再起旁的心思。
算了算了,一揮手,讓眾武士離遠點,馬也牽遠點,原地坐下休息。
夠意思了吧?
阮曉露不置可否。
“帶我去?見你?們大王。”她說,“占卜國運這麼重要的事,哪能?隻你?一個人聽,你?不怕人猜忌?”
完顏七聽了段景住翻譯,忽然圓睜怪眼,衝她一陣暴怒輸出。
“我們是誰?”阮曉露立刻脆聲回,“早跟你?說了,商販而已,被風暴衝到此處,來都來了,尋點做生意的門路,大家互惠互利,哪有什麼壞心?你?瞧我們這狼狽樣,像是有備而來麼?”
段景住在旁邊都呆了!這娘娘已經?用?不著他翻譯,就能?跟女?真人無縫溝通!
一群宋人也又驚又喜。阮姑娘難道天賦異稟,這麼快就聽懂番話了?
阮曉露攏攏衣襟。她當然沒?那麼天才,但完顏七這神色她在綠林中見得多了,無非是覺得自己的武力或智商受到了威脅,開始炸毛嚇唬人:
“你?們到底是誰?來乾什麼?從實招來,否則我就……”
完顏七看她那理直氣壯的神色,也用?不著翻譯,就明白她八分意思:俺們行得正立得直,你?休要無端懷疑,不是好漢做派。
一個商船船隊,幾十人,男男女?女?,有幾個健壯保鏢,有個隨船薩滿祈風求福,確實是個挺正常的配置。
他眉頭?輕皺,問一句話。
段景住生怕自己失業,搶著道:“他問,既是商隊,你?們販售何物?”
阮曉露揚頭?:“李大哥。”
兩人早在第一天就商量好了。要闖北國,最好的敲門磚在李俊手裡。
李俊從懷裡摸出個層層折疊的油紙包,抽出個拇指粗的小?布袋,往前一丟。
完顏七一把接住,嘟囔兩句,大約是抱怨搞什麼破名堂,用?力一扯。
李俊待要提醒,又轉念,一言不發,眼看他將那布袋粗暴扯開。
布袋破一個口,一束細白如雪的物什傾瀉出來。
完顏七脫口問:“這是什麼?”
怔了片時,才意識到:“鹽!鹽!這麼細的鹽!”
慌忙用?手指去?堵那破口,然而袋中鹽粒已灑出一半,落在他的皮甲和地麵木板上?。他趕緊用?手去?刮甲片,捏起一點點,放嘴裡嘗一嘗,眼睛發直。
還有幾粒鹽落進?甲片縫隙裡。他迅速把皮甲整個一脫,翻麵,找到已經?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鹽粒,用?手刮下,又從隨身皮袋裡抽出一條熏肉,把那混了汗水的鹽往上?一抹,幾口嚼下,長出口氣。
身邊幾個女?真親隨早就趴下,七手八腳,拾那落在木板上?的一層鹽粒。每人沾到一兩指頭?,有的抹在乾糧上?,有的攪在裝水皮袋裡,有的直接嘬進?嘴,片刻間,收拾得一乾二淨。
一群宋人看到他們毫無形象地搶救那一點微不足道的鹽,都忍不住笑。
阮曉露驚喜不已,眼睛發亮,看以?看李俊,忍不住輕輕蹦跳。
從那日誤入荒廢鹽村,見到種種跡象,她就立刻意識到,女?真部隊缺鹽——否則也不會殺雞取卵式地劫掠沿海鹽場,搜刮得一粒不剩,寧可屠殺灶戶,問出最後一袋鹽的下落。
但卻不知缺到這個地步!
也難怪。不僅人要吃鹽,馬匹食鹽量數十倍於人。女?真沒?有自己的鹽業,不管是高價購買遼國官鹽,還是冒著風險收購私鹽,總歸是成本高昂;眼下與遼開戰,就隻能?靠搶。這麼多戰士,這麼多騎兵,食鹽缺口定然巨大,隻能?搶到一點吃一點。
李俊習慣使然,日常隨身帶點食鹽樣品,方便跟各路江湖人馬互換互利。他送給完顏七的這一小?袋,是他的大本營、淮北海沙村所產。因為官府歲額輕,又沒?人剝削監管,當地灶戶身上?負擔少,有充分的時間和動機精研技藝。經?過一年多的改進?,質量絕對屬於全國上?乘,是黑市裡的搶手貨。
至於第二基地蓬萊鹽場,因奪取未久,還未完全投入生產。存鹽不如淮北之鹽精細,樣品就沒?拿出來。
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要想保己方船隊平安,就得給地頭?蛇提供一點甜頭?。
幾個嘗到鹽的女?真戰士咂摸舌頭?。有人從自己腰間扯下一塊巴掌大的鹽磚,神色複雜地看了看。
每次打下遼人鹽場,那裡頭?的存鹽——雖然不如這宋國商人提供的那麼雪白美麗,但也十分不錯——馬上?就被瓜分殆儘,多數送給貴族享用?,尋常戰士隻有立了功,才能?分到半斤八兩。
而大多數平凡的日子裡,和戰士們作伴的,就隻有這種隨身攜帶的土製鹽磚。
那鹽磚的顏色黃黑相間,充滿肉眼可見的雜質,而且是人馬共食,時刻帶著一股馬騷味。
這就是他們日常食用?的鹽。平時人舍不得多吃,寧可讓馬兒?多舔一口。
這鹽磚,平日是戰士們的命,長途穿越林海雪原,丟什 麼也不能?丟它?。
可是轉瞬之間,不知為何,這金貴的鹽磚就顯得那麼醜陋,那麼苦澀,那麼臭氣熏天,讓人心生嫌棄。
完顏七呼吸急促,問:“你?有多少?”
與此同時,李俊笑問:“你?要多少?”
段景住:“……”
該退休的是我。
第 159 章
完顏七簡直難以置信。這宋商手裡到底有多少貨, 難道能“要多少有多少”?
這他不敢私自?定?奪,而且也不懂,必須呈報給勃極烈——女真貴族常委會。
如?果將這批商賈介紹給大皇帝, 那功勞簡直不可想?象。
他越來越心動,沿著沙灘快速踱步, 搓著?手。
完顏家族人口眾多, 猛將如?雲。彆的兄弟打仗歸來,無非是帶回金銀、駿馬、一顆顆人頭, 數量再?多,也不足為奇。
而他, 帶回一群能製造精鹽、能占卜氣?運的宋國狠人……
彆人誰也比不上?他!
他嗬嗬一笑, 指著?一群圍觀的水手船工, 說了?句什麼。
段景住搶著?道:“他說, 最近的市鎮是遼陽府, 離此處八百裡?腳程, 也許能見到皇帝禦駕。但這麼多人的沿途飲食, 他可供不起。”
“當然不會全都去。帶我們幾個骨乾就行了?。”阮曉露接過話茬, “不過你?也看見了?,我們的船遭海難,所帶貨物全都丟失。要想?跟我們做生意, 就得容留我們修船,然後許我們歸國補貨。我們會將大部分?船員水手留在此處, 你?要承諾保障他們的安全。最好讓他們住進附近的村子,方便飲食休息,再?派人駐紮保護……”
完顏七聽完她的意思, 沉吟半晌,不由?自?主地嘬手指, 咂摸那一點?鹽的餘味。
“還有,”阮曉露見他似有許意,試探著?得寸進尺,又道,“我們的船要修好,還缺些上?好木料……”
趕緊拉過孟康,低聲問兩句技術細節。
“……最好是長直的鬆木、楸木、榆木,三十根打底。沒有木材,船修不好,我們回不去,隻能留在這白吃白喝,什麼買賣都隻能免談。”
完顏七矗立許久,轉身叫過部下,低聲下達幾句命令。
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要想?得到這仙品一般的細鹽,就得幫異族人跑跑腿,辦點?事。
好在這一片隻有他一隊兵馬,不會有旁人質疑他心慈手軟、太好說話。
然後他從?隨身箭囊裡?抽出一支箭,丟進人群當中。
“木材好說。”完顏七令段景住翻譯,粗聲道,“這箭杆上?有我部族的標誌,留給那些船匠。若有軍馬前來劫掠,以此箭相示,便不會遭受災厄。我會再?留兩個人在左近巡邏,驅趕無乾平民野獸。你?們幾個經?商的,還有薩滿娘娘,明日一早,隨軍啟程。”——
天幕暗淡,一眾女真兵馬退到數裡?之外,搭帳過夜。
一眾船員圍著?篝火,再?看看遠處那團更大的篝火,緊繃的弦終於鬆下,人人長出一口氣?。
“那位完顏將軍說,他們見到異族人,沒殺沒搶,平安放過,今日還是頭一回。”
段景住咬著?個餅,餅的一角泡了?海水,他舍不得撕掉,還是皺著?眉頭往下咽,一邊嚼一邊補充,“我覺得這話是個誇獎的意思。”
眾人百感?交集,心想?若是趙良嗣不死,沒有阮姑娘和幾位土匪朋友隨機應變,大家以宋國使團的身份上?岸,信心滿滿地抖開官腔,大約說不了?三句,就得被這幫人開膛破肚。
孫立因為帶傷,沒有出艙,全程旁觀這場交流,此時忍不住發表意見:“區區一點?鹽都搶成這樣,要是讓他們見識到咱大宋繁華,他們還肯走?嗎?”
“拿多少餉辦多大事”的混日子軍官,終於頭一次表露出對國家政策的懷疑。
這哪是引狼入室,這得是引一幫饕餮進自?家廚房,絕對趕不出去。
還是讓他們繼續在東北這嘎達轉悠,每天騎馬砍殺吃鹽磚吧。俺們大宋招待不起這樣的客人。
阮曉露問:“孫提轄,你?的傷估計多久能養好?”
“最多再?有五七日。”孫立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放心,我負責守著?大船和水手,拚著?一條命,也要保大家安全。”
宋江忙道:“提轄心懷高?義,當真是國之棟梁。”
梁紅玉撥弄火堆,欲言又止。
“這一去,前途難料……”
“有什麼難料的,去串個門而已,苗頭不對就跑嘛。”阮曉露輕鬆笑道,“我知道你?想?跟來,但是你?得留下。這裡?還有數位姐妹,她們更需要你?。”
梁紅玉點?頭接受安排。此言正合她意。
否則,另外幾個歌伎手無縛雞之力,和幾十個人品參差的水手一起風餐露宿。雖有孫立維持,但他畢竟傷還沒好——萬一出點?事,後悔都來不及。
如?此一來,此處有孫立、梁紅玉兩個武力擔當——梁紅玉打了?幾場熱身賽,武功進步奇快,已經?完全不輸顧大嫂——再?加上?幾個訓練精良的鹽幫悍匪,留守大部隊的安全應該有保障。
雖然那完顏七郎留了?幾個兵、一支令箭,但萬事不能寄希望於彆人。常備不懈,有備無患。
四個人決定?北上?:阮曉露、李俊、宋江、顧大嫂。阮曉露本來想?讓宋江也留守,省得折騰他那四體不勤的身子。但宋江堅持要親自?去金國腹地探聽虛實,以便給國家呈報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不圖立功封賞,至少能為國分?憂,發光發熱。
至於顧大嫂,在登州彈丸之地蝸居三十多年,一朝決定?出去闖蕩,乾脆就闖個大的,以後在江湖上?也好吹牛。女真人又把她當成薩滿女巫,言語中甚為恭敬,必要的時候,也能借她的手段救救急。
阮曉露看向淩振:“你?……”
淩振一直在篝火旁邊兜圈子,煩躁了?一晚上?。此時仿佛突然做出什麼決定?,一躍跳到阮曉露身邊。
“我、我跟你?走?!”
大家都有點?驚訝。宋江道:“無人強求你?……”
淩振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朝孫立和梁紅玉各作一揖。
“不是俺信不過你?們哈,但是俺覺得,跟著?他們更安全……”
說著?指一指阮曉露、李俊、顧大嫂。
這是他從?數月的冒險生涯中,得出的肺腑之言、經?驗之談。
阮曉露不由?得微笑,忽然想?起初遇淩振之時,她和童威童猛把他壓在大炮下麵,刀子頂喉嚨,問他要炮還是要命。
淩振抖抖索索,翻來覆去都是:“……要炮。”
雖然他武功近似沒有,肌肉幾近於無,但這個炮手頭鐵起來,也是肝膽過人,心中就沒有“怕死”兩個字。
不愧為我輩中人。
“歡迎歡迎,”李俊笑道,“多個人出主意總是好的。免得我老弄不清自?己在乾什麼。”
阮曉露橫他一眼。不就是個延遲退休麼,瞧把你?愁的。
她看著?靈活怎,歎口氣?,故作遺憾地開玩笑:“可惜你?沒帶火器樣品,否則這次約莫也能賺他一筆。”
當然啦,最高?精尖的火器技術肯定?不能外流。但是看今日這幫女真騎兵的裝備配置,全員冷兵器,刀弓材料也都頗為粗陋。隨便給他們配點?能噴火、夠炫酷的低級玩意兒,他們定?會如?獲至寶,花大價錢買。
可惜了?,錯過了?給梁山創收的好機會。
阮曉露最後看向段景住。
段景住回避她那雙漆黑的眼珠,發怵:“娘娘,小人……”
“那完顏將軍不是說,遼陽府是大市鎮,不缺通譯人才。你?就不用跟去了?。”阮曉露拿過完顏七的那枝箭,鄭重遞到段景住手裡?,“你?得留下,萬一碰見當地人,你?要負責溝通,不能讓咱們的人平白吃虧。”
段景住如?獲大赦,一個勁朝她作揖:“是,是!”
他本來就對女真人有心理陰影,今日趕鴨子上?架,擔任一天口譯,和殘忍嗜殺的女真悍將麵對麵互吼,從?腦子到膽子都基本掏空,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十個手指甲都啃禿了?。
要是再?跟去遼陽府,滿街跑著?女真人,他估計嚇也嚇死。
阮姑娘開恩,讓他留守旅順口海濱,他肚裡?直念阿彌陀佛,賭咒發誓,保證不辱使命。
“孟師傅,”阮曉露最後說,“你?……”
“不用多言。”孟康難得的咧嘴笑了?一下,“隻要材料齊全,最多一個月,保證能修好。隻要你?們準時回來……”
“我們回不來也沒關係。”阮曉露忽道,“這裡?終究是虎狼之地,夜長夢多。船修好後,隻要能下水,你?立刻帶著?大家返航。我們 其他人可以另尋歸路。”
孟康微微驚訝。
但見宋江、李俊等人都點?頭表示讚同。不能為了?等幾個人,讓數十人多擔風險。
孟康於是不多囉嗦,道:“好。”
阮曉露放低聲音,又道:“你?們如?果能提前回國,不要直接去府衙報道,否則上?頭可能會以為你?們畏難而返,不分?青紅皂白治罪……”
眾水手發愁:“那怎麼辦?”
“可以泊在蓬萊鹽場,就在登州平海軍官碼頭以東三十裡?,那裡?有李大哥的一隊手下。”她看一眼李俊,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上?岸之後,如?果不想?讓官府尋到,也可以去濟州梁山泊,那裡?駐紮著?一群江湖好漢,你?們可以先去那裡?避一避。路線……”
宋江聽著?聽著?,臉色有點?灰。
“賢妹三思。梁山上?確實諸多江湖義士,可……可……”
他不介意把綠林弟兄都介紹去梁山,維持一下自?己的江湖人脈。可這船水手都是官府招募,跟□□八竿子打不著?,也不會武功,也不曾殺人,就算過去投奔,跟梁山兄弟“意氣?不合”,兄弟們必然不喜,進而影響他宋江在山上?的形象。
“哦對了?,宋大哥,”阮曉露嬉皮笑臉,補充一句,“要是咱們這一去,搞砸了?事,或者一事無成,回去你?也得受罰挨整,枉費你?一腔忠義。不如?乾脆也去落草。兄弟們都思念你?得緊,聚義廳一直給你?留著?把交椅……”
“這,”宋江一個哆嗦,僵著?臉笑道:“這麼多年了?,還蒙弟兄們錯愛,真是慚愧啊。”
阮姑娘這話也是提醒他,在朝廷眼裡?你?也就是個耗材炮灰,更彆提這些水手。該躲就躲,沒必要上?趕著?攬責任。
眾人從?船艙裡?搶救出僅剩的半缸酒,珍惜地倒出一人一碗,既是盟誓,也是告彆。
“山東見,”兩撥人眼淚汪汪,互相囑咐,“各自?珍重。回國再?見。一定?能再?見。”
夜色深重。女真部隊的篝火旺盛如?初。人和馬相互倚靠休息,如?雷的鼾聲傳遍四周。
四周毫無人蹤,連野獸都不敢靠近這幫殺戮成性的人形怪物。
宋國難民團裡?,大家也先後休息,但如?何能像女真人一樣舒適自?若。半夜了?,還有人在海灘上?踱步。
阮曉露和己方小隊更是無法入眠,圍在一起,密密的商議了?半夜。
段景住躺在個木板上?,剛剛勉強合眼,忽覺有人靠近,嚇得一個打挺,月光下一看,以手撫膺坐長歎。
“娘娘?”
“喲,”阮曉露笑著?瞥一眼旁邊,“不怕水了??”
船艙裡?雖然暖和,但卻氣?悶,金毛選擇露天而睡,海浪就在兩丈之外。
段景住不好意思地一笑,撓撓頭,想?起自?己差點?淹死的那一日。
這個強韌而機敏的平民姑娘,當時還不知他是誰,不知他要乾什麼,純憑一瞬間善念,義無反顧衝進海浪,把他的小命給撈了?回來。
段景住意識到什麼,忙道:“你?還有甚事,但有用得上?小人之處,我定?然全力以赴,以報救命之恩。”
“客氣?什麼。不過確有一件事要麻煩你?。”阮曉露等他坐直,嚴肅地說,“如?果你?能平安回山東,我需要你?幫忙做點?事,經?費去梁山領,務必要按我說的做。”
第 160 章
第二日天光乍亮, 幾?騎健馬於晨光中奔回,馬背上馱著幾十根新鮮砍伐的鬆木。
女真?人自長白山發家,伐木砍樹是種族天賦。一夜之間砍倒這麼多, 魯智深都望塵莫及。
孟康板著臉,檢查這些鬆木, 挑剔的眼神逐漸消失, 換成讚許。
“跟平海軍官供的那些木料真?是不一樣啊。”
材質密,硬度高, 又長又直,鬆脂豐富。是中原少有的優秀木材。
美中不足的是沒時間進行陰乾處理, 時間長了容易變形。好在隻是拿它補補漏, 以孟康的技術, 順利過海應當?不成問題, 以後有條件再大修即可。
這算是給船隊解決了一個?最大的難題。眾人真?心誠意向完顏七將軍、以及送來木材的女真?武士們道?謝。
完顏七哼了一聲, 沒什麼反應。
宋江馬上反應過來:“咱們帶的金銀還有多少?”
哪能讓這幫割人頭如割麥草的祖宗給自己白乾活。就算他?們肯, 也萬萬不能接受。
趕緊搜羅出幾?百兩金銀。那日風浪中拋壓艙, 好在沒把這點命根子拋下。
也幸好趙良嗣謹慎, 為了不讓旁人發覺此行真?實目的,打著買馬的旗號出海。帶的不是府庫官銀,都是普通銀錠, 符合商賈身份。
完顏七收了銀子,立刻平均分發給所有屬下, 餘下一錠分不儘,當?場拿刀剁開。一片歡天喜地之聲。
阮曉露等五人小隊帶了剩下的金銀,隨軍開拔。
相比昨日的倨傲態度, 今日的女真?部?隊,舉止中已經客氣很?多, 想必夜裡也緊急商議過,這幾?個?“難民?”奇貨可居,又有資源,又有武力,還有薩滿魔力加持,得跟他?們處好關係,免得他?們半路跑了。
但因著語言不通,也不跟他?們多交流,隻是催促快走。
女真?騎兵行軍,標準配置是一人二馬,一匹作戰,一匹閒乘。完顏七下令,讓幾?個?部?下讓出自己的閒馬,給宋地來客每人分了一匹。
阮曉露仰望分給自己的高頭大馬咋舌。這馬趾高氣揚,噴了她一臉白氣。
這跟漢地的馬兒也差太?多了吧?她從祝家莊得來的乖寶,已經算是十分魁梧的寶馬,市麵上極其罕見;而這些北地駿馬跟它相比,一個?個?都是轟鳴咆哮的馬莎拉蒂。
而且這還隻是尋常戰士的備用坐騎,是最最普通的品種,平時自己找草找水,偶爾舔一口鹽磚,夥食水準比梁山的通用悍馬還不如,可見其在女真?人眼裡,這些馬匹何?等平凡。
不敢想象,那些高層金國貴族將領,騎的都是些什麼萬裡雲煙獸。
她繃緊全?身,馬莎拉蒂跟著大部?隊撒丫子就跑。好在海邊道?路不平,馬兒跑不出全?速,沒把她當?場甩下來。就這麼騎了一陣,全?身近乎散架,想著不能給咱山東人丟麵,咬牙堅持。
她還不是最差的。淩振的尖叫聲隨了一路。
北地荒涼,此時多數樹木已經落光了葉,光禿禿的覆蓋在山坡土地上,好像給大地鋪上一層灰色的鎧甲。偶爾卻有大片楓林,紅葉如海,或是金黃的銀杏,色彩斑駁,在深秋豔陽下爭輝,宛如一幅緩緩移動的油畫。
白日裡根本不停下吃飯,都是騎在馬上,累了就坐著打個?盹,餓了就嚼幾?口乾糧,行軍速度極其恐怖。
阮曉露不敢喝水,心裡嘀咕:他?們上廁所咋辦?
不多想。
一路經過數個?哨卡,十多座荒無人煙的村莊,無數被劫掠一空的鹽場、礦場和鐵器作坊,又劫了兩個?逃難的契丹人車隊……
總算是到了天黑。照顧幾?位客人的體能,提前?紮營休息。
這是個?廢棄的遼國兵營,裡頭還殘留著破碎的旗幟和軍器,還有一堆堆焚燒過的垃圾。仔細一看,卻是弓、箭、甲胄、糧草、甚至拋石機的殘骸。想必是遼軍撤退慌亂,輜重糧食帶不走,又不願被女真?人繳獲,因此燒了乾淨。
阮曉露指指自己肚子:“本宮餓了,趕緊伺候用膳。”
但語氣十分溫柔和善。在完顏七將軍聽來,大概是:“奴家甚是肚饑,請郎君賜食。”
他?點點頭,讓手下撿來幾?包沒燒儘的遼軍乾糧。
李俊先?忍不住笑,然後顧大嫂和淩振也偷樂。小六姑娘藝高人膽大,仗著沒翻譯,一路上沒少占這位完顏將軍的嘴上便宜。
隻有宋江暗自歎氣:“胡來,胡來。”
一眾女真?戰士往馬兒身上一靠,頃刻間打起呼嚕。
隻有外來客人窮講究,討來獸皮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七倒八歪。
李俊自告奮勇,先?去巡了一圈外部?,看好一條撤退路線,馬匹栓過去。萬一有不測,可以直接跑路。
宋江抹汗唏噓:“當?年刺配江州,路途辛苦,尤不及此。”
但大家都是混江湖的老?手,累歸累,抱怨兩句,卻又難掩興奮。世上居然還有這種生?活方式、這種作戰組織。每日單單活著就是磨練人,難怪這些北虜如此驍勇善戰。
阮曉露忽道?:“誰有紙筆?咱得把沿途見聞記下來。”
宋江忙道?:“我有。”
趕緊點根油繩,拿出隨身紙筆,簡略記下這兩日所見所聞。
淩振在旁邊不時補充。他?武力平平,觀察力倒強,記住了許多有趣細節。
最後, 顧大嫂摸出幾?枚銅錢。
“來,妹子,卜一卦。”
阮曉露笑問:“我?”
顧大嫂:“若是渾成,上上大吉。”
阮曉露接過銅錢,閉眼一擲。
顧大嫂拍擊地麵。她睜眼,獸皮上果然三麵一致,是個?渾成。
大夥心情舒暢,倒頭休息——
馬莎拉蒂疾馳神速,穿過荒野,穿過密林,穿過湍急的河流,穿過無人的村莊……
八百裡路程隻走了三四日,就看到了遼陽府城垣。
一路照例人煙稀少,隻偶爾看到逃難流民?。見了女真?馬隊,撒丫子沒命價跑。跑得慢的,被隨手抽一馬鞭,或者被馬兒撞得頭破血流,是家常便飯。
完顏七回頭催促,大概在說:“走快點!又不是不會騎馬,走快點!天要黑了!”
阮曉露朝他?翻個?白眼:“我們不像你們!我們遵守交規!我們不踩莊稼!我們也不撞小孩!”
趁著雙方翻譯缺失,先?說個?痛快。
完顏七又看她一臉理直氣壯,料想辯不出個?子醜寅卯,哼一聲,叫開城門。
說是城門,其實已經打得七零八落,不過幾?排木頭架子。門口空地上鋪著幾?個?巨大的火葬場,氣味難以言說。
遼陽府是遼國五京之一的“東京”,原本也應是坊巷林立、人口密集的繁華重鎮。據段景住說,此城去年被渤海叛將高永昌所據,遼國派人來平叛,高永昌一介小小叛將哪裡打得過,靈機一動,向北方的女真?求援。結果阿骨打帶著大軍前?來,輕鬆打敗遼軍,順便把那高永昌也收拾掉了,順理成章接收了東京道?五十餘州。
可見“聯金抗遼”在哪都行不通。借來的兵馬,終究要用土地和鮮血來償還。
經過幾?輪戰亂,此時城內人口十不存一,半數房屋已經燒為白地,成為蓄養馬匹的牧場。城內本有眾多寺廟,矗立著高高低低的佛塔,有的已經倒塌毀壞,有的上麵駐守著精兵,已被女真?人當?作望樓。諸般造像都被塗鴉破壞,菩薩腳下堆著乾癟的人頭。
掠來的錢物裝滿一輛輛馬車。車隊有序出城,蜿蜒北上,運往上京府庫。
至於運不走的大件,譬如木雕佛像、銅鐵鑄器,就地打碎熔化,以便製作軍器。
街上不時見到捆成一串的男男女女,看裝束是普通百姓,有契丹,有漢兒,還有一些其他?少數民?族,眼下都被擄為奴隸,哭哭啼啼地走著。女真?武士持鞭驅趕,隨意鞭笞,人人身上都有傷痕。
幾?個?同伴對看一眼,都是一般想:俺們土匪跟他?們一比,都算是斯文雅致。
宋江更?是膽戰心驚。任何?稍有惻隱之心之人,看到此情此景,都會油然而生?這樣的念頭:遼國百姓實在太?慘,作為負責任的大國,有必要幫他?們抵禦這群野人,捍衛文明世界。
哪怕保持中立,也不能跟野人肩並肩,一塊欺負正常人。
那趙良嗣到底出的什麼餿主意?
阮曉露則不免想到,平行曆史中,十幾?年後的中原大地,每個?曾經繁華的市肆村坊,就是這麼一副模樣吧?
完顏七驅馬趕回,看這幾?位南國來客似乎都麵露不豫之色,忽然冷笑,義憤填膺地說了一串話?。
語氣甚是激烈,可惜對牛彈琴。幾?個?宋人對他?行注目禮。
完顏七急得抓耳撓腮,乾脆撕開自己的貂皮大衣,露出肌肉虯結的上半身,指著背上無數陳舊鞭痕,憤怒大吼。
又指了指路邊一隊契丹奴隸,往地下啐一口,順手拿馬鞭一抽,抽倒好幾?個?。
宋江明白了:“他?們女真?軍民?百姓,想必過去也曾受那遼國欺壓不輕。一朝翻身做主,自然要虐待遼國子民?,討還公道?。”
阮曉露微微冷笑。有仇必報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俺們宋人好像也沒怎麼虐待你們吧?怎麼那曆史書上卻說,你們攻破東京城的時候,也沒少乾傷天害理之事呢?
——算了,還沒發生?的事兒,也不能賴在現在的女真?人頭上。最好那些慘事永遠都彆發生?,大家不做好友,但也彆做仇人。
又想到另一件事:完顏七完全?可以不在乎宋人想法,趾高氣揚地表示老?子們愛怎樣怎樣,就算把契丹人全?點天燈,輪得到你們指手畫腳?
而他?至少花時間解釋了一句,說明心底還是頗為看重宋人對自己的印象。
她指指前?麵一處大府邸:“你們皇帝住這?何?時能見?”
遼陽府原有遼國官衙,幾?經戰亂,房屋損毀大半,僅剩根基。即便如此。官衙還是規模巨大,廣闊的地基矗立在一片荒草之中,顯得十分突兀。
阮曉露盯著那府衙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它像什麼:好像建在荒郊野外的一座高鐵站。
一群奴工正在忙碌維修這“高鐵站”的裡裡外外。其中“督工”大多是契丹人,因為站隊正確,及時投誠,所以顯得格外趾高氣揚,鞭子揮得跟女真?人一樣高。
新砌的牆比原來的高一倍,建築材料堆到大街上,其中不乏各處擄掠來的奇石珍木。
完顏七這次沒按她預料的回應,而是吩咐手下,叫來個?小老?頭。
這小老?頭穿著契丹服色,剃了女真?髡發,張口是帶口音的漢語官話?,笑容滿麵。
“小人姓烏,渤海人。小人的祖父曾在高麗侍候過宋國使臣,見賜一幅字,如今還裱在家裡。如今親見南國貴客,小人三生?有幸。”
看來這烏老?漢就是他?們的新翻譯,對宋國天然友好,漢語水平至少是個?四級。
阮曉露和同伴們表示感?謝,心裡遺憾:嘴上便宜到此結束。
再一抬頭,完顏七呼哨一聲,頭也不回,縱馬離去。
阮曉露:“哎……”
烏老?漢忙道?:“大皇帝率眾出外圍獵,歸期未定?。這位灰菜將軍說了,讓你們安心在此等候,不要亂走,外頭危險。若有吩咐,就找小人,左近也有一些契丹奴仆,聽候使喚……”
幾?位同伴麵麵相覷。
“灰菜?”淩振問,“不是七郎嗎?”
“七郎”的真?名叫烏烈,女真?話?的意思,就是遼東遍地都是的灰灰菜。烏老?漢不辜負自己的漢語四級,翻譯得十分賣力,甚至有些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