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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1 章

第三日, 天晴無風。

船行龜速。

幾個軍官軍校無所事事,聚在一起打葉子牌。不由得聊起今次任務。

有人道:“那宋大人說了,咱們就是大?宋的張騫, 功在千秋!——哈哈,我不指望立多大?功, 能平安回去就好。俺媳婦在家裡快生了!”

淩振披著個軍校衣裳, 手裡拿著牌,聽?了這話, 卻麵色一變,呸呸幾聲。

眾人不悅:“怎麼了?”

淩振忙告罪, 挨了幾句埋怨, 才道:“你們都不知道嗎?張騫是出?使西?域的功臣不假, 但實際上, 他被匈奴軍隊俘虜囚禁, 在西?域滯留了十幾年, 最後?是逃回去的!唉唉, 你們都不讀史書的嗎?”

眾軍校笑道:“大?字不識幾個, 還讀什麼書?哪像你,讀了幾天書,不也跟俺們一般出?息。”

但笑歸笑, 聽?了淩振的曆史小科普,心裡頗不是滋味。

這麼一瞧, 那宋大?人把自己比作張騫,有點太不吉利了。

難道……難道他早有預料,這一趟出?差, 會像張騫一樣,沒十幾年回不去?

什麼女真、匈奴, 在小軍校心裡也沒什麼區彆。不免有那心眼多的,悄悄琢磨:匈奴能扣留漢使,女真人憑什麼不能扣留宋使?

淩振歎口氣?,撚著自己手裡的牌:“唉,雖說咱們長官體恤下人,肯定不會隨隨便?便?把咱們留在北國。但萬一攤上了呢,國家有召,咱也不能退縮。想想就難啊,一去十幾年,回家後?頭發都白了,爹娘過世,老婆改嫁,孩子不認爹……唉唉,不敢想,不敢想。大?夥都彆亂想了,及時行樂,打牌,打牌。”

眾軍校捏著手裡的牌,哪還有心情娛樂。心裡都想著,萬一到時候金國戎狄非要扣留宋使,先?把這烏鴉嘴給舉薦過去——

甲板上,水手們閒得發慌,開始釣魚。

段景住閒來無事,也討個魚竿,粗布纏了手,像模像樣地坐在甲板上。

隻是他一次溺水,十年怕浪,不敢離船舷邊緣太近。

段景住跨國走私,走南闖北,胸中不少奇聞異事,跟水手們聊得火熱。

兩三刻鐘以後?,釣魚的開始傳些捕風捉影的謠言:“咱們和那大?金國人結盟,必定要有來有往,以後?便?會有金使前去東京,麵見咱們聖上。可那金人都是狄夷,定然?不會造船。沒有船,如何?渡海?怕是隻能把這艘船送給他們,方?便?他們往來中國——光有船還不夠,他們那兒肯定也沒人會操船,隻怕……隻怕……哎呀呀,不會把咱們也一塊兒留下吧?!”

自古水手跟船走。這些水手都是各處選來的熟練高手。換了彆人,還未必能駕馭得了這艘定製豪華跨海大?遊輪。

萬一官老爺擺闊,真把這船贈送出?去,他們這些水手也必定是要隨船贈送,沒的商量。

大?家討論來討論去,人心惶惶,釣魚的興致也沒了。

“走走走,休息等風。”

“哎哎,彆走哇!”段景住連忙叫住眾人,“就剛才講的錦州城外那邪性的黃皮子祠,我想起來了,故事還沒完。自那新媳婦失蹤,後?來那蕭家一門老小,都沒逃過……”

水手們打個激靈,嘴上叫著“都是瞎編誰信誰傻”,身?體不由自主湊回來聽?——

與此同時,空蕩蕩的底艙裡,一隊歌伎悄然?出?發。

“給,”阮曉露攥著一把小匕首,都是她從兵器庫裡順出?來的,挨個分發,“彆傷著自己。”

歌伎們小心翼翼地捏著匕首柄。唯有梁紅玉從容接過,還撤下刀鞘,試了試刀刃的鋒利度。

“三年沒摸刀,”她歎息自語,“手感都沒了。”

“肌肉記憶,恢複起來也不難。”阮曉露安慰一句,問,“誰眼力好??”

指定一個伶俐的歌伎在走廊儘頭望風,其餘人聚到一間艙房門口。

大?船底部密不透風,被分隔成兩排八個艙。其中一側四間住著水手,另一側,一間是歌伎宿舍,兩間是儲 藏室,存著糧食柴炭等生活物資,一間上鎖,存放預備帶給金國的布匹茶葉等禮品。

艙房之間隔著厚厚木板,縫隙用麻繩撚密加桐油灰,填得滴水不漏。

這是千百年來造水手匠摸索出?的水密隔艙技術。在傳奇工匠孟康手裡,這項技術更是登峰造極,大?大?增加船舶的強度和安全性能:船底被分隔成數個獨立空間,就算一處破損進水,海水也不會流到其它區域,船隻整體依舊保有浮力,可以從容回港維修。

一個歌伎捧著匕首,忐忑不安地問:“你能保證,撬開一個艙,彆的艙不會進水?”

阮曉露:“放心。”

梁山水寨也造過幾艘水密隔艙的船。不過這種結構還是主要應用在海船之上。

另一個歌伎摸出?一串鑰匙,神色微有得意?。

“昨日那趙大?人醉了,身?上東西?掉一地,都是我們拾的。他應該還睡著。”

誰會防備身?邊這些隻會服侍人的纖弱女子呢?這鑰匙偷得毫無技術含量。

拿鑰匙開了那存儲禮物的艙門。十幾個大?皮箱安安穩穩地摞著。

阮曉露半跪在底板上,耳朵貼地,敲一敲,確定了一處薄弱所在。

“這塊板,四個人同時撬四個釘,應該可以鬆動。”

她也想過獨自行動,但孟康的水密技藝精湛,如果隻是一處連接受力破損,膨脹的桐油麻繩會施展彈性,馬上把裂縫堵上。

鑿得太用力呢,又會發出?聲音,隨著船骨傳到各處。馬上就會有人來查看。

隻能想辦法支走閒人,多人同時動手,釜底抽薪,一蹴而就,直接拆卸。

阮曉露先?用自己的匕首,把四個釘子撬出?個頭兒,然?後?低聲交待用力訣竅。

“成不成功,就這一次。動靜一大?,馬上回艙。咱再怎麼搞事,不能把自己搭進去。”

幾個人互相鼓勁,慢慢撬那釘子。

又怕讓彆人發現,又怕這船會毀在自己手裡。歸根結底還是更怕被人發現。但看這阮姑娘成竹在胸的神色,大?家又覺得不必過分慌張。

歌伎們身?為賤籍女子,沒有官位俸祿,沒有家小拖累,生活困苦,沒有半分自由。是整條船上最輸得起的一群人。

反正情況再壞,能壞到哪去?能壞過當年她們家破人亡,由良入賤,人生跌落地獄的那一刻麼?

鐵釘堅固,木板柔韌,又塗了油。經過數日海浪衝撞,沒半點傷痕。

但也禁不住人力的故意?破壞。

“一、二、三!”

說時遲,那時快。一注海水噴出?老高。幾個歌伎嚇得丟下匕首就跑。

梁紅玉迅速撿起幾枚匕首,“撤!”

船底當然?不止一層。順利卸掉的一條木板,隻是在水密隔艙的一側開了個極小的縫。但水壓夠高。海水很?快濕了地板,薄薄一層水漬,慢慢擴大?。

歌伎們慌慌張張的退了出?去。梁紅玉不忘用鑰匙重新鎖門。

挑染哥孟康這水密技術簡直能拿諾貝爾獎。房門一關?,海水也被鎖在艙裡,一滴也沒漏出?來。

小艙內水勢升高,浸沒牆根一個小小的機關?。一個小木球被海水頂得浮起,掉進相鄰的銅管道。片刻後?,甲板上鈴聲大?作。

還在聽?鬼故事的水手們紛紛跳起來:“有船艙漏水了!”

底艙裡奔出?幾個驚慌失措的歌伎,尖聲叫道:“我們聽?到有大?魚撞船,好?像把船底撞漏了!”

一個水手嗤之以鼻:“婦人家懂什麼?哪個魚能把咱們這船撞破?龍宮裡跑出?來的?”

“彆說風涼話了,快去修!”幾個同伴把他們拽走,“甭管是不是魚,鈴鐺響了,肯定是有問題!”

孟康大?步流星趕來,聽?眾人說了情況,一言不發,趕往出?事地點。

趙良嗣被吵醒,聽?隨從說了情況,當即大?怒,讓人把孟康叫回來,劈頭就訓:“你不是號稱江南第一船匠,造的什麼玩意?兒?你知道這趟任務有多要緊嗎!”

孟康低頭道:“大?人放心,就算一艙漏水,船也能走。”

言語中毫無歉意?,說著匆匆一揖,去處理事故現場。趙良嗣憋了一肚子怒氣?。

軍官維持秩序。幾個歌伎緊張地伏在船艙附近。

“這下會返航吧?”梁紅玉嘴唇幾乎不動,極輕聲地問。

阮曉露盯著孟康背影:“再看看。”

本以為鑿漏一個水密隔艙,造成船舶故障,雖不至於沉沒,但也要立刻返港維修。

可是看這孟康的一舉一動,好?像成竹在胸,並?不慌張。

她不敢離太近,遠遠的隻見孟康叫來幾個領頭水手,吩咐幾句。水手領了工具,跑到上層艙房,地毯下揭開一個蓋板,從上方?跳進淹沒一半的水密艙,一個猛子紮下去,開始維修。

過不多時,就有人來傳話,說漏洞補好?了。

“是幾個鐵釘突然?崩裂。釘子已?被水衝走,不知是否用了次品。”孟康四平八穩地彙報,“小人督造船隻,各樣工序皆有記錄。等返航後?,去處罰那造鐵釘的工匠便?可。”

此時兩個水手吭哧吭哧,抬來個大?物件,卻是個竹製的人工抽水泵。十幾個水手輪流作業,沒一盞茶工夫,水密艙裡的海水就被一點點抽了出?來,一桶一桶的傾入海中。

眾人歡呼。

唯有阮曉露傻眼,先?是惱怒,卻又有點豔羨。

官方?的造船技術先?進到這份上了?

孟康在這船上備了抽水泵,說明他對此類故障早有準備。

一時間她無比理解宋江。孟康這種高科技稀缺人才,要是能在梁山發光發熱,該多好?啊!

此時若是有個草頭軍師在旁邊進讒言,說我有一計,可以讓他死?心踏地入夥……

她說不定真的會聽?一聽?。

“不急,”她懷著一線希望,對幾個歌伎道,“船修好?了,貨沒了。”

當初選定那個裝禮物的艙房下手,也是出?於這個考慮。搞破壞的同時,把大?宋準備送給金國的“國禮”順便?給泡了,看他還怎麼拿得出?手。

果然?,趙良嗣也迅速想到這一點,趕緊差人去查看,不禁叫苦:隻見那精美布帛濕了一半,茶葉全毀,香藥也濕了好?幾盒……

大?半的禮物都泡了湯。彆說賞賜金國,拿到當鋪人家都不收。

趙良嗣急得團團轉。宋江上來勸,他反倒毫不領情:“我知道,你們都嫌北地困苦,變著法兒想打道回府!哼,等我回頭上奏朝廷,你們給我等著!”

他跟彆人不一樣。此行失敗,彆人頂多是挨個罰,降降級;他是叛遼投宋,沉沒成本巨大?。如果“聯金滅遼”這項事業不成,他的一生都變成笑話。

宋江無端挨噴,也歎口氣?,不去管他。他身?後?是蔡京蔡太師,何?必瞧他一個宦官門人的臉色。

趙良嗣把孟康叫來,又劈頭蓋臉訓了半個時辰。眾水手也蔫頭耷腦,在一旁聆聽?訓斥。

“……若非現在用人之際,遲早將你們都議罪發配!……”

一時間,整艘船烏煙瘴氣?,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有人心裡禁不住想:聽?說這趙大?人以前還做過大?遼的官。他在遼國當官時,也這麼暴躁無常、苛責下人麼?

難怪在遼國混不下去。

趙良嗣罵累了,總算坐下來,要盞茶潤嗓子。

“就這樣吧。”他疲憊地道,“禮物少點沒什麼,禮輕情意?重。反正若是盟約談成,以後?還會給他們送歲幣呢。”

眾人:“……”

還歲幣。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不心疼唄?

宋人提起歲幣,哪怕是最沒文化的老百姓,都知道是個丟臉的玩意?兒,是交給流氓的保護費,花錢買平安。

如果沒有歲幣,咱老百姓頭頂的賦稅還能少一兩分。

偏偏這趙大?人來自征收保護費的那一方?。聽?他輕飄飄地提歲幣,好?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儘管知道這必定是朝廷的授意?,但大?家聽?在耳朵裡,總覺得不太舒服。

一陣海風吹過,船身?微晃。

趙良嗣轉怒為喜:“起風了,快走!今天已?經耽擱了半日,趕緊補上行程!”

孟康稟道:“水手們修補艙房、抽吸海水,已?經疲憊不堪。況且這風也未必持久。不如今日拋錨,讓大?夥得一日休息。”

趙良嗣冷著臉,“麻煩是你們自己弄出?來的。彆想趁機偷懶。”

眾水手無精打采,上崗乾活。

遠處圍觀的幾個歌伎也被趕回底艙。

梁紅玉難掩失望:“至少試過了。”

她把那幾柄匕首遞去,“還給你。”

“你們拿著吧,或許有用。” 阮曉露氣?鼓鼓的,沒接,“我夜裡再來。我就不信拿這姓趙的沒辦法!”

第 152 章

第四?日, 烏雲蔽日,海水翻滾渾濁。明 明四麵波瀾壯闊,卻因氣壓降低, 顯得無比憋悶。

趙良嗣在艙房裡發怒:“怎麼還不走?沒風,就用槳啊!你看那邊有?浪, 準就有?風!先?駛到那兒去!”

孟康完全沒被他的情緒影響, 像個智能管家一樣,不疾不徐地稟報:“此是風暴征兆。風雨將至, 小人正命令水手做好抗風擋雨的準備。”

宋江聽?了,連忙安撫:“讓大夥注意安全, 千萬彆落水。”

趙良嗣卻皺眉, 覺得這?幫人小題大做。

“那也?趁著?風暴未至, 先?走一陣再說, 強似一動不動, 原地等雷。”

孟康眉毛一僵, 智能管家終於微微動了氣。

狂風暴雨不可怕, 最怕外行指揮內行。

他心裡盤算片刻, 命令一個水手:“上瞭望塔,找一下最近的避風點?。”

那被點?到名的水手哭喪著?臉,順著?梯子爬上甲板。還沒站穩, 突然一陣妖風襲來,被狂風刮出七八步, 踉踉蹌蹌衝出了甲板,整個人掛在船頭小欄杆上,半邊身子在空中飛舞。

“救命!……”

趕緊又上去兩個身體壯悍的水手, 總算把前?一人給?救了回來。

趙良嗣大喜:“起風了!還不快張帆!”

內行都知道,風是雨頭。這?風刮到底, 就會接著?傾盆大雨。可惜苦勸不聽?。

船上唉聲歎氣,怨氣四?溢。

忽然,有?人大嗓門喊出來:“昨天船艙漏水,今日馬上暴雨,這?是老天爺不許咱們向前?!大人,行船有?行船的忌諱,咱們返航吧!”

趙良嗣猛地站起來:“大膽!這?是國家使命……”

宋江急急喊:“不可造次!我知道你們行船疲憊,等回了岸,自會齎發銀兩,讓你們好生將息幾?日……”

趙良嗣吼道:“剛才?喊叫的是誰?擾亂軍心,給?我拿下治罪!”

長途行船艱苦,人人情緒不佳,趙良嗣也?不例外。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宋江,這?小吏是如何?修煉出一身淡定功夫,底下人都蹬鼻子上臉了,他還在許諾發銀子!

水手麵麵相覷。沒人留意那句“返航”到底從何?而來。乾脆假裝沒聽?見這?句吩咐。心裡也?自慌亂,生怕真的被問責。趕緊忙忙亂亂地散開。

趙良嗣氣尤未消。伸手扳過一個五大三粗的水手。

“是不是你?”

這?水手脾氣執拗,言行粗俗,衝撞了趙良嗣幾?次,早就讓他看不順眼。

水手一愣,黑著?臉道:“沒有?!我在好好乾活!”

“不是你是誰?”趙良嗣叫過一個軍漢,“給?他綁在欄杆上,反省半日!”

他決心殺雞儆猴,讓其餘人老實點?,彆整天滿口?喪氣話。

那軍漢上前?,卻沒有?如他吩咐綁了水手,反而脖子一梗,擋在水手跟前?。

“大人!”秀氣伶俐的小“軍校”高聲道,“俺們都聽?到了,那句話不是他說的,您不能冤枉好人!”

趙良嗣:“你……”

阮曉露混在軍校中間,勇敢衝上前?,幫那水手說話。

經過她幾?天的“微小工作”,船上士氣低到極點?。加上眼下大風烈烈,一船安危都得依仗這?些底層水手。此時這?趙大人居然還耍脾氣,為難水手,無疑會招致加倍的怨恨。

如果她那些小打小鬨小破壞,不足以攔住這?艘使命必達的大船,那麼此時此刻,正是暴力奪船的時機。

更多?人聞聲趕來。她看到段景住和淩振,跟兩人對了個手勢。

即使準備得還不太充分,但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了就等不到下次。

阮曉露高聲叫道:“為了大夥的安危,請大人即刻下令返航!”

趙良嗣臉色一臭。第二個危言聳聽?的!

“你、你是哪個軍官屬下!緣何?擾亂軍心,口?出狂言?”

宋江在旁邊叫苦。不是說好了低調糊弄嗎?在江湖上當然可以路見不平一聲吼,但如今可耍不得這?江湖性子啊!愚兄可救不了你了啊!

水手們則驚喜地發現,這?些高高在上、監督自己的軍官軍校,原來也?跟自己一條心!

大家互相看看,舉目皆是戰友,忽有?一人跪下。其餘人有?樣學樣,黑壓壓跪了一地。

“請大人下令返航!”

民心所向,驚得趙良嗣退縮兩步,心裡想著?妥協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次不行,還有?下次。

但隨後又想,不能就這?麼算了!

他在京城求爺爺告奶奶,拜訪了多?少朝廷大員,自掏腰包收買說客,掉一層皮,才?換來官家對自己正眼一看。

隻要能渡過這?片海,名垂青史、潑天富貴,指日可待。

若是再從頭來一次,京城政局千變萬化,這?項目說不定就要黃了!

“這?、這?是嘩變!”趙良嗣外強中乾,叫道,“一群貪生怕死的東西!都叫著?返航返航,等回到大陸,我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給?你們都治個叛國之罪!要想攔我也?容易,除非這?艘船沉在海中央,大家一齊便休!”

眾人又被這?番話鎮住了七分。這?海裡又不像陸地,開小差了可以隨便跑;如今跑也?跑不掉。嘩變有?風險,家人都得被牽連。

宋江不記恨方才?被趙良嗣嗆了好幾?句,此時出來當和事佬:“……保證以後不追究,誰沒個繃不住的時候呢!大家好好兒的行船,保證不追究今日之事……”

一邊安撫人,一邊悄悄瞪了阮曉露一眼。

儘管洗白?多?時,但他宋江在綠林中依舊盛名遠揚,擁有?種種傳說。

本以為船上混了幾?個江湖客無傷大雅,肯定會聽?他指揮,不會給?他添亂。

誰知這?阮姑娘卻不按常理出牌,也?許是仗著?救過他宋江的小命,又或是仗著?自己是梁山紅人,嘴上管他叫大哥,實際上我行我素,一如既往的調皮搗蛋。

但宋江處事圓滑,不跟她針鋒相對,也?怕讓人看出兩人相識。隻是衝她搖搖頭,深深歎口?氣。

賢妹,你一心作死,愚兄可不護你了啊。

船板隨著?水波微晃。阮曉露穩穩立著?,隔著?衣襟,摸到藏在底下的刀柄,手指微涼。

有?宋江這?個知心大哥當裱糊匠,全船嘩變,懸。

餘光一瞥,忽然看到,甲板外麵,起伏滾動的海浪裡,隱約鑽出另一艘船,也?收著?帆,冒了個頭,隨即不見。

她恍惚覺得自己眼花。這?裡大約已經是兩國之間的“公海”,誰沒事往這?來?

她靈機一動,指著?趙良嗣,朗聲道:“這?個人根本不是什麼遼國降將,他就是個大金國的奸細!花言巧語蒙混了咱們朝廷,實際上妄圖挑撥咱們宋遼鷸蚌相爭,他們好漁翁得利!然後趁咱們兩敗俱傷,他們好趁虛而入……”

急切間也?編不出什麼完整的陰謀,但其實船上大多?數人其實也?聽?不進複雜邏輯,隻聽?懂一個“奸細”。

當即全船嘩然。

她這?話也?不能完全算誣陷。趙良嗣就算是真心助宋,總歸是好心辦壞事,破壞力比真間諜還大。

“……你們看外麵那艘船!肯定是朝廷意識到了這?姓趙的的真麵目,緊急派人來截停咱們的!”

眾人大驚,有?膽大的探頭一看,果然看到一條光禿禿的桅杆,在海波裡詭異地一閃而過。

那艘曇花一現的船,輔證了她的話——若不是衝著?自己,哪個漁船商船會駛來這?裡?

阮曉露忽地扯住宋江:“宋大哥——宋大人,小人前?日和您彙報過這?人的可疑之處,您宅心仁厚,不願胡亂指控,讓小人再觀察觀察——現在如何??他根本沒把咱們大宋子民當人,何?談相助我們國家?請大人即刻下令,將這?個奸細捉拿歸案,押解回京問罪!”

宋江一個猝不及防,拚命閃躲:“賢……你、你不許亂說!”

宋江和趙良嗣品級和部門都不一樣,但一個是蔡京心腹,一個是童貫門人,雖說名義上趙良嗣帶隊,宋江隻是助理,但實際上誰也?鉗製不了誰。她要把趙良嗣打成奸細,就必須得到宋江的支持。

宋大哥不合作,沒時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直接把他拎出來架到火上。

趙良嗣臉色一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哪裡是什麼嘩變,是有?人想讓他死!

第一反應是,她背後肯定有?什麼勢力。朝堂上一群高官反對宋金輕率結盟,他們會不會收買刺客,阻撓這?次行動?

立刻喚來親隨,“給?我拿下!”

又對一眾發抖的水手軍校道:“捉了這?個叛賊,重重有?賞!”

阮曉露手指抵唇,一聲呼哨。

一個白?白?嫩嫩的軍校橫空跳出,攔住了兩三個蠢蠢欲動的水手。

“兄弟兄弟,不可造次!”淩振叫道,“這?事跟咱們 沒關係,咱們隻是拿工錢乾活的,犯不著?卷進這?些事裡。趕快回宿艙呆著?,就當沒聽?見沒看見,法不責眾,你們懂的,隻要當塊木頭,沒人會治你們罪……”

水手們茫然跟隨,在底艙抱著?腦袋,蜷縮不敢動。

宋江待不住,急忙忙想要衝上去勸。麵前?忽然一暗,堵了個壯碩的金毛。

“宋大人,”段景住痞裡痞氣地一笑,“小的榮華富貴都在您身上,您可得自個兒保重,休要被誤傷了。來,小的護送您去裡頭。”

段景住長居北國,跟中原綠林往來不多?,完全不曾被宋江的聲名唬住。他伸出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拎著?宋江衣領,來了個向後轉。

宋江毫無還手之力地被他推走,心裡呐喊:你一個遼人你乾嘛這?麼熱情啊!

阮曉露眼看朋友們幫自己清了場,掂量一下風險,提刀衝上。

“你才?是叛賊,看我將你拿下——”

她手頭可用人手不多?,無法壓製全場,隻能使用當年晁蓋帶人火並王倫的戰術,擒賊先?擒王,動手之前?,先?把礙事的都擋在外頭。

趙良嗣的幾?個親兵倒都不是膿包,平時不出力不乾活,隻管維護主公安危。兩個人立刻拔刀迎上。

刷——

親兵傻眼。那刀柄上的穗子竟然和刀鞘上的銅飾纏在一起,一下沒拔出來,反倒差點?劃了手!

難道是它自己碰巧纏上的?還是有?人惡作劇?也?沒把刀給?過彆人啊,隻是飲食的時候讓歌伎們摘下捧走過……

坐船出差又不是殺敵,親兵也?怠惰,忘記了每日檢查兵器。

阮曉露暗笑,趁這?一瞬的時間差,兩刀砍翻兩個親兵。趙良嗣大驚失色,撇下親兵,轉身就跑。

他想,隻要躲到自己座艙裡,掛上鎖,對方殺不了他,肯定會轉移目標,多?半會去殺那個宋江。宋江在船上人緣好,他要是被殺,大多?數船員肯定會奮起抵擋,不讓這?刺客得逞。

他想挺美,沒走兩步,麵前?擋了一個紅裙女郎。

“誒?”趙良嗣嚇一跳,“你們來乾什麼!滾,滾!”

梁紅玉驀地抬手,平時執板捧笙的手裡,橫著?一把快刀。

“請大人下令返航!”

趙良嗣臉色煞白?。怎麼歌女團隊裡也?混入了“叛賊”,這?肯定是有?人整他!

他身邊的親兵也?悍勇,終於解開刀鞘穗繩,喘息稍定,不畏血光,怪叫著?重新撲上。阮曉露舉刀格擋。

梁紅玉上前?一步,就要來拿趙良嗣——

轟隆!

忽然,一聲巨響!

一聲炸雷,將海水震出狂亂的波紋。一陣妖風掃過水麵,將大船吹的歪斜起來。艙裡所有?人猝不及防,成了碗裡的骰子,踉蹌著?甩向四?方。一個親兵當即摔倒。

不知何?時,外麵已經天昏地暗。艙裡燈火通明?,誰也?沒注意。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隨後又是一陣長長的悶雷,大雨忽如注,順著?窗縫湧進艙裡。艙門大開,桌上櫃子裡的雜物?傾瀉而下,半數火燭當即熄滅。預警的鈴聲大作。

梁紅玉失聲叫道:“大風雨來了!”

偌大的一艘豪華戰船,像一片飄落水麵的樹葉,被風浪帶得上上下下,成了個驚險刺激的海盜船。

阮曉露緊握著?刀,站穩腳跟。在一片昏暗中努力分辨。趙良嗣已經遠遠跌到角落裡。片刻之前?還是探囊取物?的俘虜,卻被一陣怪風幫了忙,滾出三丈遠。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與此同時,船板急促敲響。段景住的大嗓門從下麵傳來。

“恩人娘娘!那孟康讓我提醒你們,打架可以,風雨太大,千萬彆出艙!”

孟康真是敬業得可以,上頭在綁架劫船,他還不忘廣播安全須知。

話音未落,段景住的聲音忽然慌亂起來:“有?隔艙進水了!……兩個隔艙進水了!——孟師傅,怎麼辦?”

趙良嗣扶著?牆壁站起來,在炸雷聲中大喊:“義士!女俠!水手無辜,若他們有?甚不測,全船安危堪憂!乞請罷手,讓他們先?轉移到安全之處!”

阮曉露緊緊抓著?門框,手裡鋼刀拄進船板縫隙,低下頭,用肩膀擦了擦臉蛋上的汗。

以雙方各自的實力,讓她對陣數個親兵,原本就無十分勝算。風雨來得急。在這?風箏般的船上打鬥,更是非常影響發揮。

趙良嗣:“先?安頓水手!下官的艙房是全船最堅固之處,讓他們進去!”

他抖著?手,舉起一串鑰匙。

阮曉露隱約覺得他的態度變化有?點?快。但他說的又確實在理。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水手安危才?是第一位。否則,就算她能生擒趙良嗣,沒有?水手相助,也?無法平安離開今日的風暴。

她叫道:“叫你的親兵都趴在地上!紅玉!看好他們!”

用刀指著?趙良嗣,踩著?搖晃濕滑的船板,一步步走近。

心裡本能覺得不對勁。趙良嗣那求和的神色,似乎有?點?……

梁紅玉突然意識到什麼,大驚失色,朝她猛衝過來。

“姑娘小心!”

一個固定在牆上的博古架,在方才?的巨震中脫了鉤,一直搖搖欲墜地掛著?。此時終於掛不住,徑直朝阮曉露後腦砸下!

原來趙良嗣早就看到這?架子鬆動,假裝談判,不動聲色地將阮曉露引到那架子下麵。她隻知背後沒有?敵人,不曾回頭看一眼。

阮曉露隻覺後腦發緊,迅速滾地一躲,加上梁紅玉強弩之末的一推,沉重的木架堪堪砸在她身邊,船板上赫然幾?個大坑。

隨後她失卻平衡,翻滾數尺,直接摔出開合的艙門,立時被狂風帶飛,砰的一聲落在甲板上,飛快往下滾。

海浪落在她身上,餘光中儘是洶湧的怒濤。尖叫聲被風卷走。阮曉露丟下刀,奮力抓握,總算抓住一根落單的纜繩,小半個身子已在船外!

她大口?喘氣,纜繩在自己腰間纏兩圈,慢慢爬回甲板之上,用力甩掉頭發裡的海水。抬頭看時,海浪裡閃出一艘破舊的福船,船首兩側各漆了一隻黑色的眼睛。

第 153 章

阮曉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見。那船張著一頂小小側帆, 在大風中艱難穿梭。船上的人她全都認得,都頂著風,冒著雨, 有?的?在操帆,有?的?在掌舵, 有?的?抽刀備戰, 有?的?取出撓鉤繩索,一把搭上她腳下的船舷。

阮曉露高聲大呼:“是我!是我!我在這!”

巨浪上的船隻顛簸不已, 幾次從浪頭衝下,重重砸在渾濁的?黑水裡, 發出的?聲音讓人疑心這船已經粉身碎骨。片刻後, 船首卻又頑強地從水牆中冒頭, 高?高?翹起, 又重重壓下, 和風浪完成又一回合的?周旋。

李俊躍上?船頭, 大開大合地打著作戰手勢, 朝她喊話。雨中聽不清喊的什麼。但那手勢看得清楚:

“跳船!撤退!”

李俊指揮船上?小弟, 嘗試數次,終於對準兩?船船舷。在瞬息萬變的?風浪當中,湊出那麼曇花一現的?機會。

戰船高?, 福船低。不到一人的?高?差,五七尺窄縫, 可以讓她輕鬆躍下。

阮曉露抓著纜繩,狼狽穩住身子?,搖搖頭, 沉重的?雨點中抬起雙手,回了一個?手勢。

“需要增援”。

梁紅玉一個?人, 留在那滾筒洗衣機似的?艙房裡,已經?被一群親兵逼到牆角。底艙裡還有?水手官軍,還有?幾個?跟她飲茶盟誓的?朋友,此時大概在慢慢滲水的?艙房裡發慌。

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自己要是跳船遁走,跟十年以後的?老趙有?何區彆??

李俊看懂她手勢,略略皺眉,但也無?法細問,叫過手下,吩咐幾句。

一個?赤須大漢咬著柄刀,爬上?桅杆,抓著個?長長的?纜繩,劈開風雨,一把蕩了過來。

“敵人在哪?”費保跳上?甲板,晃了晃,左右四顧,“要殺哪個??”

緊接著,又是幾個?鹽幫惡匪跳上?甲板。隨後李俊推著個?圓滾滾的?人影,丟了過來。

那人舒展手腳。阮曉露又驚又喜:“顧大嫂!你也來了!”

“啐!”顧大嫂甩掉刀麵上?海水,粗聲道,“原本以為點個?卯,誰知道你們竟隨船走了!李俊兄弟眼看著這船出港!我倆一合計,得把你們接回來,誰知道會去什麼鬼地方……”

她一邊喊,一邊往艙房跑,當即迎上?一個?聞訊而來的?親兵。

顧大嫂暴怒揮刀,一刀將他斬落兩?段。

“你們這些貪官汙吏,讒佞走狗,就知道折騰人!”

梁紅玉已經?被幾個?親兵拿住,正在縛她雙手。顧大嫂單刀直入,立時扭轉局勢。梁紅玉撿起死人的?刀,兩?人一句話沒交流, 已成戰友,一齊殺將出來。

李俊最後躍上?甲板,高?聲問道:“留哪個??”

“隻要拿住那個?趙大人!穿綠色官服的?!和親兵!”阮曉露接過他拋來的?一把新刀,邊跑邊喊,“不抵抗的?不要管!”

躲在下麵的?水手眾人本都在念佛求神,聽到海麵上?的?變故,隻道遭了海盜,慌亂更甚。加上?底艙進水,更是人心惶惶。終於有?大膽的?爬上?來探頭一瞧,當場被幾個?悍勇“海盜”拿刀指著,慌忙又趴下,一動不敢動。

阮曉露餘光一瞥,趁著風雨稍弱,趙良嗣從窗戶跳出主艙,跌跌撞撞地朝另一扇甲板門奔去。

她扶著艙房欄杆,迅速追上?。

幾十雙驚懼的?眼睛從板壁縫隙裡圍觀。一個?輕捷的?身影,踩著密密的?雨點。仿佛跳舞。

趙良嗣腿腳快不過她,眼看被逼到船尾。他怒吼一聲,撕開官服,須發戟張,反朝她撲來。

雖然他以身為漢人為榮,對故國有?恨無?愛,恨不得滅之?而後快——但在生死攸關之?際,本能的?求生欲望使然,出手還是自幼練熟的?“拔裡速”——契丹角抵。

阮曉露陡見陌生招數,也不懼,辨明對方的?出手方向,微微向後一仰,人已躍到對方身。

斷金亭那麼多場擂台不是白打的?。此時她已經?不需要靠一招“衙內愁”來應萬變。仗著自己身體輕捷,爆發力強,四兩?撥千斤地絞住那隻粗壯的?胳膊,用力一扭——

此時福船和戰船互相剮蹭,雙雙劇烈一晃。

阮曉露被趙良嗣的?重量帶摔,一瞬間出溜了兩?丈半。這次她有?所準備,在水手的?驚呼聲中,迅速拉住左近纜繩,雙腳勾住栓繩的?木樁,穩穩伏在甲板之?上?。

而趙良嗣跌落甲板,咣當一聲拍在船舷上?,整個?人掛在外麵,隻有?阮曉露抓著他一隻胳膊。

一個?高?大肥胖的?漢子?,好似伶仃將落的?一枚綠葉,在風中飄飄搖搖。

船舷被雨水衝得滑溜無?比,他用另一隻手拚命抓撓,抓不到著力點,絕望地抬起頭。

狂風吹在他臉上?,他須發儘濕,黏在臉上?,張了張口,出不得聲。拚命喘息幾次,才斷斷續續的?吼出來:

“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國家的?罪人!大金國兵強馬壯,滅遼是遲早之?事。如果?不提前和他們交好,等遼國國滅,下一個?就是大宋!不聽我之?言,到時候你們全都要後悔……”

阮曉露緊抿著嘴,不答話。她穩穩抓著這小二百斤的?重量,小臂上?繃出道道青筋。

趙良嗣哆嗦一下,眼裡現出乞求之?色。

“好,好,拉我上?來……我這就下令返航,既往不咎,絕、絕不追究……馬上?返、返航……”

阮曉露突然喊:“現在你承不承認,你根本不是真心投宋,其實意?在亂我國家,締結兵禍,趁機牟利?”

喊得聲嘶力竭,確保離得近的?幾個?水手都能聽見。

“我……”

狂亂的?風雨吹散她的?頭發。阮曉露稍微一鬆手。趙良嗣登時掉下去半尺,臉色白如紙。

他咬牙,“我是真心為國,你誤會……”

氣力用儘,聲音微弱,但語調依舊堅決得很。

阮曉露大聲道:“你承認了?好,是條漢子?!”

阮曉露張開手掌,趙良嗣轟然跌落,一身綠袍在水中翻滾片刻,被水波一口吞噬,再?也不見。

*

大雨漸歇,狂風不止。阮曉露慢慢爬起來,攥出頭發裡的?海水,頭重腳輕地尋回主艙,靠著板壁坐下,拿塊毯子?披了,喘勻氣,閉目良久,覺得四周空落落。偌大的?洶湧世界,一時間隻剩自己一人。

隱約聽到四周人聲。趙良嗣的?幾個?親隨都被除掉。李俊持刀帶人,叫出躲在底艙的?諸般人等,一個?個?詢問姓名身份,找到幾個?熟人。

“孫提轄,淩統製,你們都平安,萬幸……咦,這、這位是……宋大哥?”

宋江瞥一眼牆角那個?“賢妹”,顫巍巍道:“兄弟救我!”

李俊和宋江大約誰也沒有?想到,江州一彆?,本來認定此生再?也不見。今日久彆?重逢,各吃一嚇。

甲板搖晃得厲害,站穩都困難,更無?法“納頭便拜”,隻得各自拱手尬笑,假裝早已料到對方在此。

李俊:“給宋大哥引薦一下,這位顧家大姐,諢名母大蟲,是登州有?名的?豪傑……”

顧大嫂當然對宋江久聞大名,此時見到真人,第一反應是不信:“李俊兄弟,你莫誆我,這黑漢子?真是鄆城宋公明?”

宋江:“在下正是。”

顧大嫂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久仰……”

可惜她不識水性,風雨中一路航來,早就暈船暈得要死,此時打過一架,血脈活動,肚子?裡翻江倒海。一個?“仰”字一張嘴,哇的?一聲,吐了宋江一身。

趕緊告罪:“大兄弟,俺不是故意?的?啊!”

宋江苦著臉,趕緊說不怪不怪,跑回去換衣裳。回頭看著這群新登船的?妖魔鬼怪,絕望不已:好好的?一艘官船,現在成賊船了!

李俊來到阮曉露跟前,半跪下,打量她這一臉頹態。

“我問了船上?幾個?人,人人一問三不知,說不清這船上?變故。”他低聲問,“怎麼回事?為什麼打起來了?是那個?趙大人發現你們身份了麼?”

阮曉露輕微搖頭,不願意?說話。

“受傷了?”

阮曉露皺皺眉,依舊搖頭。方才被趙良嗣險些暗算,摔出艙門,在甲板上?一路滾過,確實磕磕碰碰不輕。但她也算身經?百戰,這點小傷小痛也都不在話下。她就是莫名的?情緒低落。

腦海裡總是徘徊著趙良嗣死前那對她恨之?入骨的?眼神。

她武功越練越熟,乾架不少,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但以前都是自衛殺敵,死在她刀下的?不是人渣暴徒就是無?良官兵,可謂生得惡劣,死得活該。

可是今日,她取人性命之?餘,給他留了個?洗不清的?惡名。這種殺人誅心之?計,梁山大多人是不屑於使的?,大約隻有?吳用會投個?讚同票。

當然,她也有?充足的?理由。既已決定搶這個?曆史?的?方向盤,就必須讓趙良嗣信譽掃地,把聯金這條路徹底堵死。否則,東京城裡那個?好大喜功的?草台班子?還是會孜孜不倦地作死,讓她一通白忙。

再?說,曆史?上?的?趙良嗣,在北宋把自己作完蛋以後,身受千夫所指,照樣身敗名裂。讓他少活幾年,吃虧他一個?,造福千萬人。

理是這個?理,但這人殺得總歸不太光明磊落,不符合她做人的?風格。

糟心。

李俊拍拍她臉頰,見她遲遲沒反應,慌起來,把顧大嫂叫來一起看,把手在她麵前晃。

“許是磕傻了?妹子?,這是幾?”

“你才磕傻了!”阮曉露一舉回神,跳起來笑道,“多謝援手!——怎麼找到我們的??”

顧大嫂道:“李俊兄弟瞅到你們開船,立刻飛馬回去,點人上?船去追,前後也就差了兩?個?時辰。誰知海裡轉來轉去,愣是尋了三四天,悶死我也。哼,看來水軍統領也就這般能耐,我也能當……”

說著說著,又覺腹內翻湧,一個?“當“字一張嘴,衝頭跑到船舷邊狂吐。

李俊瞟一眼那位宣稱要搶他飯碗的?“水軍統領”,給個?同情的?眼神。

“她跟你投緣,怕你不明不白的?丟了,定要跟來出把力。”他道,“我好說歹說,本不想帶個?旱鴨子?,結果?賭輸了。”

阮曉露來了興致,“賭的?啥?不會是俯臥撐吧?”

梁山的?人不在,剩下的?賭博毫無?心理壓力。

李俊一副“你瞧不起我”的?神色,“當然是骰子?。不過我覺得她作弊了。”

阮曉露歎口氣:“你跟入行二十年的?莊家賭骰子?。”

好一株頂天立地的?韭菜。

她拉著李俊的?手腕,把自己拽起來,抖抖身上?筋肉,忽覺腳下平穩,原來雨已徹底停了,風力也降了大半,隻吹得桅杆頂上?旗幟飄搖。

天空依舊陰沉,烏雲堆積半日,釋放了巨量的?水汽,依舊不依不饒地罩在這一片海域上?空,好像在尋找下一艘受害的?船。

四麵八方灰蒙蒙,晦明不定,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第 154 章

李俊等人走得急, 鹽場裡留了一半的兵力守衛,剩下八九個水上精銳,一個人乾三個人的活, 總算把那福船開進?海,不免行得慢些。好在趙良嗣抽調的這艘平海軍戰船是個龐然大物?, 雖然堅固, 到底尾大不掉,前幾日也?時常拋錨, 這才被李俊堪堪追上。

如今鹽幫的人,福船上留 了四五個, 戰船上立著三四個, 在和風暴的搏鬥中弄得狼狽不堪, 從頭到腳濕透, 有人身上還咧著傷口, 血淋淋的來不及包紮。

他們把兩條船栓在一起, 衝阮曉露叫道:“姑娘!安全了!”

阮曉露朝這幾人一一作揖鞠躬, 喊道:“大哥們甘冒奇險, 幫手?救援,大恩不言謝,我永遠記著!”

眾人忙還禮。

“分內之事, ”李俊笑道,“早就?說好跟你一塊回梁山。還有淩振兄弟, 都得安全?送回去。結果在我的地盤把人給丟了,要是找不回來,我不如直接去聚義廳領死。”

連日的高強度行船, 鐵人也?脫半層皮。深秋的驕陽把他全?身曬得黝黑,手?掌上纏著白布, 因整日摩擦纜繩,布條上滿是斑斑血跡。

但他精神抖擻,朝底艙艙門揮手?:“淩兄弟,彆來無恙!”

淩振帶著一群驚魂未定的水手?軍漢上來,看到李俊顧大嫂,恨不得淚流滿麵。

“現在、現在怎麼辦?”

李俊問阮曉露:“返航罷?”

她?和淩振誤上賊船,他原本打算駕船追上,助她?二人——頂多加一個孫立,趕緊跑路,回登州鹽場躲著。

誰知這姑娘能乾大事,幾日之內,劫船殺官,痛快淋漓。

那就?直接官船返航。這平海軍戰船造得穩健結實,跟李俊搶來那中型福船並肩航行,一個高,一個矮,一個輕盈,一個蹣跚,一個漂漂亮亮,一個灰頭土臉,堪稱母慈子?孝。

這樣一艘國家?級先進?戰艦,開起來得有多迅捷,手?感得多麼絲滑,想想就?美。

阮曉露還沒表態,水手?們互看一眼,齊刷刷全?跪下。

“不能返航啊!女?俠可憐見,趙大人沒了,雖說他是奸非忠,到底死無對證。若回去,我們全?都是個死!求女?俠慈悲為懷,為我等尋個出路……”

阮曉露本來一身軍漢裝束,但眼下已經全?身濕透,顯出女?子?身材。頭發?也?早就?散開,隻要不瞎,都能看出她?性彆。眾水手?見她?身份可疑,一合計,不約而同,口稱“女?俠”。

而“趙良嗣是國奸”這件事,如果是在旅程之初喊出來,不會有人相信;但經過幾天糟糕透頂的航海,全?船團隊士氣?見底,對趙大人怨言頗多。此時再抹黑他,眾人也?就?順水推舟的接受了這個說法。

可不管怎樣,朝廷命官死在差旅當中,總得有個責任人。

李俊瞥了一眼那堆黑壓壓的腦袋,笑道:“不想受牽連?這個好辦。我叫人把你們的船鑿沉,就?說遇上海難,那趙大人自己落水死了。你們其餘人各自掙紮性命,是生是死,全?靠運氣?。”

孟康原本對新登船的這些“海盜”正眼不看,取出個指南浮針,正認真?研究航向。猛然聽到有人大放厥詞,說什麼把船鑿沉,馬上放下指南針,麵色嚴峻:“不可以!不可以毀船!彆的都好商量!”

李俊不理他,隨手?一指那碩果僅存的小舢板,眼中冷意森然,“如何?誰都沒責任。”

梁紅玉按著刀柄,上前叫道:“不可以!”

她?轉頭,看著阮曉露。

“方才好幾個人都聽見了。那趙良嗣自己承認是賣國奸細。如果讓奸人計謀得逞,危害國家?,我們也?都難逃一死。還好罪人已經伏誅,全?仗你當機立斷。不過你的這些海……呃,朋友……”

她?朝李俊等人投去不太?信任的一瞥。

梁紅玉雖然和阮曉露一同奮戰,但事到如今,本能地覺得這“鋤奸”大戲有點不太?對勁。如果說趙良嗣是罪人,那這阮姑娘誅殺罪人,應當是好人;好人的幫手?也?應該是好人。可是從福船上跳過來的這群幫手?,刀口淌著血,眼中殺氣?騰騰,滿口江湖黑話,怎麼看怎麼都跟“好人”差得有點遠。

如果這些幫手?來路不正,那麼反向推理,趙良嗣就?反倒成了無辜一方,回去以後?,這“為國鋤奸”的說辭就?圓不太?回來。

李俊看出這歌伎非比尋常,不免訝異,但態度依然輕鬆,坦然笑道:“這地方商船禁駛,何來海盜?我們是沿海做買賣的,小本生意,和阮姑娘有舊,幫個小忙而已。”

這話倒是百分百真?實。隻不過買賣的是私鹽,本錢是武裝暴力,“有舊”指的是一起殺人分贓,“幫個小忙”,幫出一場大禍。

不是海盜,勝似海盜。

梁紅玉半信半疑。她?縱然聰慧,急切間也?理不清這團亂麻。隻是目視阮曉露,嚴肅道:“我的姐妹們與你擔了天大風險,若她?們有失,我不會饒你。”

船尾忽然跑來一個人。段景住追在後?頭,無奈大喊:“娘娘,攔不住,真?的攔不住……”

宋江掙脫段景住的“保護”,深一腳淺一腳跑來,拍腿跺腳,懊惱已極:“賢妹!你說這趙大人通敵,可有切實證據?如何能夠衝動傷人?就?算他真?的是奸非忠,也?得經由國法審判。倘若他竟而冤枉,咱們如何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百姓……唉唉,全?亂套了!”

一個軍官校尉虎著臉衝出:“管那麼多作?甚!這女?子?混跡船內,刺殺朝廷命官,案情清清楚楚,還囉嗦什麼!咱們人數十倍於這些賊人,通通拿住,回去議罪!給我上啊!”

這人暈船,風雨急時,躲得挺好;如今見事情難以挽回,趕忙出來維持正義。

可惜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鋼刀甫一出鞘,就?被幾個鹽幫悍匪截住反殺,直接踹進?海裡。

幾個水手?驚叫躲閃。鹽匪大聲喝罵。

眾議紛紛,眼看越來越亂。阮曉露忽然臉色一變,猛地跳上桅杆舷梯,高聲大吼:

“都不許吵了!前麵有礁石,當心擱淺!”

鬨哄哄的一船人轉頭一看,驚慌失色。

方才的半日大風,不知推著這船行了多久。此時天色突然放晴,但見前方影影綽綽一片陸地,大叢礁石矗立前方,漆黑如墨,層層疊疊,如同凝固的海浪。

無數小島點綴其中。而在海水之下,暗礁遍布,密密麻麻看不清邊緣。

此時拋錨已來不及。南風依舊強勁,推著一大一小兩艘船,直直朝那片礁石駛去!

福船上瞭望的鹽匪也?發?現了:“大哥!暗礁!”

阮曉露拔刀大喊:“都聽我指揮!否則大家?都死!”

又喚李俊:“回去!”

李俊不待她?多言,已經大步踏上船舷,騰空一躍,跳上福船甲板,順帶砍斷連接兩船的纜繩。幾個鹽匪也?先後?回船,迅速掌舵開帆。

隻有顧大嫂原地團團轉:“哎,帶帶我啊!我怎麼回去?!”

阮曉露跳下舷梯,徑直抓住孟康和幾個領頭水手?:“看到那片沙灘了嗎?隻要能開過去,我保你們平安!”

大不了開個介紹信,都送去梁山避難,絕對沒有官府給你們議罪。

水手?們親眼看到她?殺了趙良嗣,懾於她?威勢,都無二話,飛奔去各自崗位。

“淩振,把不操船的都送到艙裡!顧大嫂,監督舵手?!紅玉,守前桅!金……段景住,守後?桅!看誰敢不儘力!”

讓自己人守住關鍵崗位,防止水手?在極大壓力下,做出不可理喻之事。

好在孟康手?下的水手?都訓練有素,儘管自己命運漂浮不定,也?隻能專注於迫在眉睫的危險。

福船缺人手?,阮曉露安排已畢,自己助跑一躍,扳上福船船舷,一個蹬壁上牆,跳上甲板。

李俊:“來得正好,張側帆!”

福船船底尖如刀,輕盈迅捷,但已經十分破舊,牢固度堪憂;全?速行進?、大幅扭轉之下,船上木板咯吱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而戰船體?型龐大,在風暴中損了數塊帆布,加上水密艙已有三個進?水,靈活度欠佳,幾次與暗礁擦身而過。

打滿舵,甲板傾斜到極致,比方才風暴搖晃得更厲害,艙內艙外一片驚叫。

孟康繃著麵孔,指揮幾個軍校,將艙內輜重——包括那些亂七八糟的禮品,一包包一箱箱往外拋。

負責瞭望的水手?展開個破破爛爛的海圖,顫聲討論:“這到底是哪……是島還是大陸……可能已經在圖畫之外……”

這海圖也?不過是漁民所繪,標的是一百多年前的航線,線條畫得鬼斧神工,比例尺無一準確。百年以來,罕有宋人探索渤海,更不知海對麵的地形地貌。

但也?隻能就?地停泊。船隻損壞越來越厲害,輜重也?都拋了,錯過這片灘,茫茫大海,不知下一次上岸又在何時。

福船體?輕,帆數多,已穿梭到前方,看清部分暗礁。李俊令人拋下粗端係著石塊的長竹竿,標出安全?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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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大的戰船側著身,瘸著腿,擦著暗礁的邊緣,蹣跚前行。

忽然一陣驚聲尖叫。一叢暗礁橫空出現,艮在戰船航線正中。剩餘的船帆兜風不足,轉彎已到極限,仍差著些微角度,眼看鋒利的礁石就?要切入左舷下方!

李俊隔水看著,也?無法力挽狂瀾,隻能命令:“掉頭。準備撈人。”

撈上幾個算幾個。

福船大幅轉彎,疲憊的龍骨咯咯作?響,千瘡百孔的船身又落下些許木屑、幾枚鐵釘。

阮曉露直勾勾看著那片暗礁,忽然心生一計,叫道:“李大哥,全?速前進?!”

李俊不解,掃一眼福船前方的大片暗礁。那戰船就?在半裡之外,水手?們經驗豐富,都知道無法避開,大多絕望放棄,各自揀選結實木板木片,抱柱蹲下,等待衝撞。

阮曉露:“反正你這船不能要了!”

李俊微微心動:“你賠我個新的?”

“這不是現成有一艘?”阮曉露指前方,“全?速前進?!”

船上大半鹽匪,去年都曾在揚子?江裡聽阮姑娘指揮行船。現如今再聽到她?指令,看看自家?大哥並無反對之意,當即熟練照做。

眾人調整帆向,高歌猛進?,全?速衝向即將擱淺的戰船。風中嗬嗬大笑。

都是亡命之徒,難得有一次鋌而走險、挑戰極限的機會,定要玩個痛快。

福船船帆吃滿風,船速達到極限,接連劃過無數暗礁,船身巨震,怪聲刺耳,海水湧入底艙,甲板肉眼可見的傾斜。

就?在福船即將喪失速度之時,高翹的船首溫柔地楔入戰船和暗礁之中,輕輕將戰船蕩開數丈,成為了一個完美的緩衝墊。

而那戰船,僅僅是船舷被摩擦出數道傷痕。距那片暗礁最近不過五尺,又逐漸遠離。

戰船上眾人如在夢中,半天才呼出一口氣?,流淚歡呼。

吱呀幾聲巨響,福船分崩離析。

李俊:“棄船!”

船上眾匪早有準備,各自抱了個趁手?的木板,先後?躍入海中。

戰船上垂下幾道繩梯。

顧大嫂提著刀,惡狠狠地命令水手?:“放快點!再放快點!”

阮曉露首先濕淋淋的爬了上來。顧大嫂一把將她?拽上甲板。

緊接著是鹽幫眾匪。李俊最後?上船,點了點人數。眾匪水性精熟,無人受傷,隻是累得不輕,躺在甲板上喘粗氣?。

幾隻海鷗高聲鳴叫,從水麵橫漂的福船殘骸上掠過,展翅飛入崎嶇海岸,消失在浪花之側。

大雨過後?的海麵清靈透徹,風撮起一束一束的浪,湧向那咫尺之遙的北國。

第 155 章

風輕雲淡, 海水湛藍。礁石和鹽堿地中?間,雜著一小片細白的沙灘。碩大的戰船曆經磨難,終於?搖搖擺擺地衝到沙灘上。水手們喊著號子, 背著纜繩,將傾斜的船體拉上數丈, 免得被?海潮衝走。

海水完全不見?方才的凶猛。溫柔的浪尖來了又去, 輕撫受傷的船體。幾條小魚從損壞的水密艙裡遊了出來,在陌生的海水裡懵了一會兒?, 先後遊走消失。

眾水手在海灘上呆坐半晌,確認自己安全, 這?才哭哭笑笑, 一片哀聲。

然後不約而同地聚到?李俊和鹽幫眾人前麵:“義士救我等性命, 我等聽從吩咐, 不敢有違!”

這?幫疑似海盜雖然殺人不眨眼, 但畢竟冒著性命危險, 以己方的福船為代價, 拯救了即將觸礁的大官船, 是眾水手親眼所見?。

水手離得遠,隻道這?舍己為人的決策是李俊所做。趕緊過來表達感?謝,隻怕怠慢半分, 惹得這?幫肌肉發達的悍匪不快。

李俊體力耗儘,敞開衣襟, 捋掉頭發裡的沙,靠著個礁石閉著眼,疲憊地揮揮手。

“彆找我。聽她的。”

他直到?現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不知道這?官船原本有何使命, 不知道孫立為何會無端上船,不知道宋江為何會在船上, 不知道那趙大人是何來頭,不知道小六為何要鼓動?嘩變……

莫名其妙。他隻想回去接著洗錢。

梁紅玉安撫歌女姐妹,給受傷之人包紮止血。

顧大嫂叉著腰,數落孫立:“叫你請假彆來,你非來!你們兄弟倆一個樣!都不讓我省心!……”

孫立蔫蔫的,左耳進右耳出,假裝自己是一尊虎背熊腰的沙雕。

孟康捂著被?撞青了的胳膊,檢查戰船內外,皺著眉,東張西望,不知該向誰彙報。

阮曉露走到?他跟前:“情況怎樣?”

孟康決定向她彙報,立刻進入工作模式:“搶救出一些淡水乾糧,約莫能撐兩日。一號、七號、八號水密艙破損,無法再次下?海,但可以修補。以現在的人手,需要至少一個月工夫。船上有工具,但木料遠遠不足……本有一些備用木板,方才都已拋掉了……”

阮曉露看向遠方,地平線遠端,連綿起伏的鬆林望不到?邊。

東北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木材。但以己方團隊的能力,如?何能長?途跋涉,深入密林,驅趕野獸,把這?些木材伐為己用,卻是難於?登天。

她轉而道:“我方才看到?海灣儘頭似乎有個村子,可以去碰碰運氣?,買點東西——咱們船上還有多少金銀?沒都拋下?吧?”

“金銀是有,可是,可是……”

段景住攙著宋江,從甲板上跳下?沙灘。宋江平日甚少乘船,此時?尚且暈頭轉向,看著麵前這?堆爛攤子,滿麵愁雲。

“賢妹……這?可如?何是好哇?咱們還回得去嗎?”

阮曉露也有點頭疼。趙良嗣已死,海上之盟實質上流產,她這?破壞也算搞得圓滿成功。

可是代價太大。唯一的渡海工具損毀嚴重,至少要在沙灘上趴窩一個月。而現在大夥身處遼東半島,據趙良嗣的說法,此地曾是遼國國土,但如?今已經在女真?人的控製下?。

當然,現在女真?人口稀少,一個月內會不會碰上,全看運氣?。

阮曉露輕咬嘴唇。事情的發展總是比她計劃的快一步。

她在沙灘上鋪塊木板,請宋江坐下?,跟他商量:“那趙良嗣自承奸細……”

“我們都聽見?了,”宋江忙道,“可是沒有證據。據說這?趙大人在朝堂上舌戰群臣,高談闊論,方才力排眾議,請旨出海。倘若他居心叵測,朝堂上那些公卿大員,能一個都看不出來?聖上至聖至明,能絲毫不知?——就算他深藏不露,直到?海上才露出真?麵目,這?般不合常理之事,隻憑咱們空口一說。朝廷也不是傻子,怎會輕易相信?若咱們能平安回去,如?此辯解,定然也會被?問罪審訊,直到?有人扛不住,說出真?相……”

阮曉露想想也是,轉而問:“宋大哥以德服人,船上人都敬重你。煩你去和水手軍官統一口徑,就說那趙大人是失足落水而死,這?樣可信多了吧?然後……”

“那我等無功而返,照樣治罪啊!”

阮曉露覺得宋大哥心理狀態也真?是穩定。換了旁人,肩負重擔的任務就這?麼讓人攪黃了,搞得自己性命未卜,前途岌岌可危——大約早就哭天搶地,或是抄把刀跟她拚命。絕不會如?此淡定,還在跟始作俑者討論怎麼收拾殘局。

她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玩著沙,半是和宋江商議,半是自己思?索:“如?果無功而返,朝廷不僅會治你的罪,而且多半會另擇能人,再試一次。不把自己作死不罷休。”

老趙君臣可謂人菜癮大,更坐擁幾乎無限的資源。隻要認定“聯金滅遼,撿漏燕雲”這?條康莊大道,這?次沒成功,還會有下?次。派更多的船,更大的官,更多的禮物,更專業的團隊……

心累。毀滅算了。以後回到?梁山打遊擊。

不過她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馬上換成了中?國人特有的淳樸思?維:

來都來了!

原本以為,世?界大勢難以更改,曆史的車輪遲早降臨,公平地碾過所有人的頭頂。

可現在看來,有些影響深遠的重大事件,竟然是由一個高階的草台班子,一拍腦袋想出餿主意,再加上一連串的運氣?,生成的隨機產物。

自己來都來了,不橫插一杠,豈非白來一趟!

反正平行曆史中?的聯金滅遼之舉,已經是每步棋都走在最差的點位上。自己再怎麼亂搞,也不太會更差吧?

膽小鬼才滿腦子想著如?何平安回去。

她揚起臉,眼中?光澤閃亮,帶了笑意。

“宋大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想因禍得福嗎?”

宋江忙欠身:“賢妹有何良策?”

雖然知道她思?維跳脫,總喜歡胡鬨一氣?。但情況太糟,憑他一人如?何撥雲見?日,不如?兼聽則明。

畢竟,上一次她發功胡鬨,把他從江州 死囚牢一舉鬨進了東京太師府。宋江回憶那天上地下?的一日,尚且脊背發寒,如?在夢中?。

他洗耳恭聽。

阮曉露也不客氣?,馬上開始策劃:“趙大人失足落水,而你也並非無功而返——你在悲痛之餘,接過他的指揮棒,帶領船隊,不畏險阻,繼續完成任務 ……”

宋江小心指出:“可你剛才信誓旦旦,說趙大人是奸細,聯金之策實為誤國,我如?何能‘繼續他未竟之事業’?這?不還是誤國嗎?”

宋江雖看重功名前程,但也求之有道,有賣國求榮嫌疑之事,他堅決不做,免得遺臭萬年。

“當然不能按著趙良嗣的規劃走。”阮曉露道,“女真?人還是要找的,但不是以國家的名義搞什麼結盟。咱們就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假作海難漂流至此,先探探他們虛實,日後向朝廷彙報,也算是給國家做貢獻。若他們果真?是狼子野心,對?我國土圖謀不軌,咱們探得明白,也好讓朝廷早日防備,不枉咱們辛苦這?一場。”

她聲音朗朗,引得左近之人側目。

然後放輕聲音,推心置腹:“要想立功報國,這?是唯一的法子。咱們必須得給朝廷提供真?正有價值的情報,讓趙良嗣畫的那些大餅,成為毫無意義的垃圾。如?此一來,你就是力挽狂瀾、撥亂反正的英雄,滿朝文武誰還敢輕看你?”

宋江不語,心裡嘀咕,你說那趙良嗣畫大餅,我看你這?餅比他畫得還大。

不過,這?個餅,如?果能烙出來,還真?是吸引人啊……

“要麼宋大哥,你就叫人把我抓了,讓我來擔所有罪責,”阮曉露見?宋江猶豫,話鋒一轉,收了笑容,“也許可以將功贖罪,讓上頭少責罰一點……”

宋江忙站起來,道:“賢妹如?何說得這?種話!宋江豈是那等賣友求榮的無恥小人!”

他餘光看著李俊、顧大嫂、段景住等一眾亡命徒。雖然這?些人現在對?自己恭恭敬敬,一口一個大哥,但不難想象,如?果他敢問阮姑娘的罪責,那幾雙拳頭會落在誰的臉上。

宋江無意識地摸摸臉上那不複存在的金印,猶豫數次,問出來:

“賢妹對?那金國如?此防備,難道是知曉什麼我等不知的情報麼?”

畢竟,朝廷君臣上下?的設想,都是“無知蠻夷看到?天`朝來客,如?獲至寶,奉為上賓,被?孔孟之道折服,成為華夏文化?的忠實粉絲”……

隻有她自始至終,要多悲觀有多悲觀。

阮曉露想了想,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夢裡有個仙女兒?提醒我的。”

說自己預知未來肯定沒人信,天下?神?棍一大堆,人人比她會忽悠。

也懶得編複雜理由,直接打靈異牌。

宋江半信半疑。以前跟梁山兄弟交流之時?,確實也曾聽說,阮家六姑娘原本是個二楞,隻因仙女夢中?點化?,開了靈竅,這?才突飛猛進,成為跟自己三個兄弟齊名的梁山俠女。

忽地頓悟:“石碣村外,有個九天玄女廟,難道是那位娘娘?”

阮曉露樂得有人給她圓故事,忙道:“是是是對?對?對?!我小時?候天天去拜!”

旁邊幾個水手肅然起敬,交頭接耳。

“怪道那個賣馬的管她叫娘娘!”

宋江悚然點頭:“如?此說來,必定不假。若任由那趙良嗣擺布我等,豈不壞了大事!”

阮曉露又連忙附和。

心裡卻微弱嘀咕:宋大哥真?信了?這?麼好騙的?

還是說,他也早覺得趙良嗣不靠譜,因此順水推舟?

抑或是,知道此時?沒有彆的退路,隻能跟她合作?

不多想。能把宋江爭取在自己這?邊,她以後天天去廟裡拜娘娘。

宋江思?慮已定,站起身來,朝眾船員水手喊了個話,大意是這?位阮姑娘是好人,不是壞人。大家不要相疑,也不要多嘴多問。現在隻有團結起來,和衷共濟,聽從命令,才能渡過難關雲雲。

趙良嗣已死,宋江就是在場職權最高的官。他平日又親和可敬,深受愛戴。聽了宋大人一番話,眾人才算士氣?稍振,忘記這?位神?秘“女俠”此前的種種可疑之處,真?正對?她放下?戒心。又互相鼓勵,表示全聽宋大人安排。

至此,不管是宋江帶領的官方人員,還是李俊為首的匪幫,都默認阮姑娘的優先指揮權。

阮曉露深吸口氣?,站起來,拍拍身上細沙。

“諸位,”她高聲問,“有誰會功夫?打過架的都算。現在正是用武之時?。”

水手坐在各處休息,茫然看著她。

幾個人笑嘻嘻舉起手,隨後又是幾個。

顧大嫂、梁紅玉、孫立、段景住、淩振、李俊、鹽幫眾匪……

基本都是她認識的那些人。

孟康想了想,也舉一隻手。他雖是船匠,業餘也喜歡打打拳,提神?醒腦。

宋江猶豫片刻,並沒有舉手,鼓勵地看著她。

“咱們身在異國,處境不明,食水即將耗儘,不能坐以待斃。”阮曉露簡略道,“孟師傅,好意心領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帶人儘快開始修船。其餘會功夫的幾位,收集兵刃利器,一會排個班,輪流守衛。我要帶三五人,到?那個村子裡去探探情況,搞點物資。”

一船人無二話,不少水手看著她,麵帶敬畏之色。

在當時?人心中?,此地已在華夏疆域之外,是隻出現在話本演義中?的番邦異國。大家僥幸上岸,尚不敢胡亂走動?,不知這?片土地上會養著何種妖魔鬼怪。若是亂跑亂闖,又會不會惹怒陌生的神?明。

她卻處之泰然,直接就要去探路,不知是真?勇敢還是傻大膽。

阮曉露當然不覺得這?是異國。她心裡推算,以這?幾日的航速,加上最後風暴推行的一段距離,估計最多行了兩百多裡路程。此地應該是遼東半島的尖端,大連旅順一帶,離自己心目中?的“國外”還遠著呢。

她目視眾人,笑道:“老鐵們,誰跟我走?沒人去,我點名啦。”

李俊長?身而起,抖抖身上細沙,披上晾得半乾的衣服,提了刀,叫兩個手下?,扛了幾個扁擔籮筐。

“那村子我也看見?了。有鹵水池,是個鹽村。”

眾人聽了大奇:“這?裡還產鹽?”

看來離文明世?界還沒那麼遠,大夥憂愁略減。

阮曉露倒是記起聽李俊說過,遼東灣不僅產鹽,而且質量上乘,價格便宜,經常走私到?宋境,販私鹽的也都不好惹。

她想了想,腰刀之外,又提了個木棍,係了柄匕首。

“走,見?識見?識去。”

第 156 章

那村子看著近, 走著遠。海灘往北五裡地,才見到一條土路,再行半個時辰, 看到幾片茅草糊泥的破屋頂。

沿路無人,卻有一些荒廢的菜地農田, 野狗在石頭?縫裡亂竄。

到了?那村口, 探險小隊四個成員都吃了一驚。

“沒人?”

阮曉露揉揉眼。

柵欄門大開,空地上搭著竹蓬, 布局頗為眼熟,分布著鹵池鹵溜子, 結構略微粗陋, 看來?是個傳統的煎鹽作坊。可是煎鹽的鐵盤、以及其他金屬工具卻都不見。破爛的民?宅都?開著門, 裡麵無人居住, 地麵蒙灰。幾個用作倉庫的小屋也空空蕩蕩, 隻?留一些破袋破筐, 尚有匆忙搬運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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