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開始壓價。原本一貫錢收一匹,漸漸的壓到七百文、六百文。今天張教頭出去售布,一家布商直接開價兩貫錢三匹,老爺子氣得不賣了,回家生氣。
要是在以前,一家子住在東京城那會兒,搬出姑爺林教頭的身份,或者張教頭自己的身份,不說能解決大部分問題,至少能落個人人尊重,生活體麵。
可是現在呢,他可不敢透露自己家裡的半分底。倘若市場上那些奸商知道他家姑爺不是出遠門做生意,而是山上當大王,那可就不是壓價的事了。
張教頭不止一次心中活動,要不就說服女兒,一橫心上梁山去吧!
可是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就算上了梁山,生活的難處一樣不會少。他的女兒可是半點退路也無了。
於是隻好忍氣吞聲。
“貞娘和錦兒手巧,就算比彆人少賣一兩百文,也能夠維持生計。”張教頭瞟一眼不遠處晾曬布匹的女兒,低聲說,“她們在家裡埋頭乾活,也很少過問錢財上的事。我一個響當當大男人,靠閨女養著不說,還眼睜睜讓她吃虧,我……我要這老骨頭有何用……”
張教頭這牢騷發到最後,眼圈紅了。
阮曉露也不知如何安慰老爺子,跟著歎了會兒氣,彆出心裁地提議:“既然人家欺負你,壓你的價,那就彆賣啦。”
張教頭哭笑不得:“我們是本分百姓,得自己掙飯吃啊姑娘。”
“……賣給我。不怕您知曉,我們梁山有一條物流快船,定期出山,用水泊裡的大魚換些日常用品。由於山上沒有織工,平日裡也會去市場采購布匹,價錢麼就是市場價,一貫錢一匹。反正跟誰買不是買,都是自己人,我還放心呢。”
張教頭愣了一愣,嘴角糾結地抽了一下。
這倒是瞌睡碰著枕頭。可……
若是答應她,貞娘的布是不愁銷路了,但同時,自家跟梁山私自通商,這個帽子也釘死了。
正琢磨呢,阮曉露撇開他,自己敲門。
“我找織布的商量。”
張教頭:“哎……”
他女兒一輩子深居簡出,壓根就沒進過社會。讓她做決定,那不是趕鴨子上架麼!
他趕緊湊上去。閨女的房間不好隨便進,隻能趴窗根。
沒多久,就聽見他女兒的聲音。
“如此甚好,也免得我父親整日奔波,為了幾個錢,平白受人的氣。謝謝姑娘牽線。隻是我有一個條件……”
張教頭豎起耳朵。
“……彆讓他們知道這布是出自誰手的。否則我、我……”
張教頭歎氣。
這孩子,真彆扭哇。
他正想找話開解幾句,就聽窗戶那頭,那個阮姑娘沒心沒肺地答應:“好說好說,我沒事多這嘴乾嘛,又沒賞錢拿。”
錦兒把門一拉,兩個姑娘滿麵笑容地出來了。
“談妥了!”阮曉露說,“老伯以後不用跑布店了,在家等一個叫李小二的客店掌櫃,他來收你家的布。”
張教頭千恩萬謝,又猶豫:“要是他也壓價……”
“您就說您姑爺姓林。他自然懂。”
張教頭見她安排得妥妥當當,感激加驚訝,說不出話。
阮曉露:“彆客氣,我就是個牽線搭橋,跑腿的。”
張教頭心想可不是。這阮姑娘看起來平平無奇,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可偏偏挺會來事兒,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和事,讓她湊一起變廢為寶,還真能解了他燃眉之急。
“這要是個小夥子,”張教頭天馬行空地想,“早點認識,俺女兒未必就姓林!少惹多少事!哪像如今……”
阮曉露定睛一看,這老大爺謝得不真誠,還有心事。
“怎麼了?還生氣呐?”
張教頭豁達一笑:“無妨無妨,咱不跟小人計較。”
被布店奸商奚落嘲諷一上午,老人家氣不過,現在血壓還高著;但也知道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如今問題已經解決了,這股子氣隻自己消化。
阮曉露趕緊拱火:“這怎麼能算了呢?必須得找個人發泄一下啊!正好,我這裡有個欠債不還的潑皮,您老當益壯,幫我過去揍他一頓,也算是除暴安良,為民除害。”
*
濟州著名潑皮何清,今兒在賭場栽了。
並非他手氣不好。他倒是贏了不少錢。可是剛捧著一堆銀子出來,臉上笑容還在擴大,就被一個糟老頭截住,指著鼻子讓他還錢。
何清不屑,甩甩胳膊就要走,沒想到老頭深藏不露,一扭一靠,何清胳膊差點斷掉,掙脫不得。
“還錢。”
何清大發雷霆,叫囂:“知道俺親哥哥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
正好何濤在外巡邏。何清把這不長眼的老頭推到哥哥麵前,“此人擾亂治安,尋釁滋事……”
何濤暗地皺眉。這兄弟每次惹事都讓他擦屁股。偏偏當流氓的人脈廣,自己有時候破案抓人,還都缺不得他指點,隻能每次都縱容。
這次兄弟又惹了麻煩,何濤隻好端起架子拉偏架:“哎哎這是怎麼回事,為老不尊,大街上糾纏算什麼樣子,再胡來我把你抓……”
話說一半,餘光一瞥,糟老頭後麵站著個大姑娘,正朝他擠眉弄眼。
何濤一肚子官腔頓時泄了氣:“……再胡來……”
何清揚起下巴:“哼?”
沒料到,麵前的哥哥突然翻臉,一巴掌扇在他腦門上。
“成天價喝酒賭錢,給我惹了多少麻煩,現在還想仗勢欺人,我的飯碗還要不要?嗯?欠人多少錢,趕緊還了,我不追究!否則休看兄弟情分,把你也當賊人捉了去!”
何濤深明大義地訓完了兄弟,向後轉,招呼手下公人:“走,巡廟街去。”
然後腳後跟打屁股,一陣風似的絕塵而去,好像生怕多呆一秒鐘。
何清眼看保護`傘飛了,如暈似眩,摸著自己頭巾發愣。
張教頭笑得歡暢:“你欠了金大堅一百貫錢,有沒有這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要是想賴,老夫這雙拳頭可不饒你!”
*
碎銀子被無數油手摸得鋥亮,帶著賭場裡的酒肉酸氣。金大堅一把接過來,熱淚盈眶。
“這錢,沒指望能拿回來……”
他抓起竹扇,拚命扇風爐子,“老丈請坐,姑娘請坐,喝茶喝茶。”
阮曉露啜著茶湯,打量金大堅的鋪麵:整整齊齊的幾排仿古擺件,桌上一個水晶放大鏡,很是四平八穩;後堂一道小門縫,門後頭就是他的工作室,畫風大不一樣:搖搖欲墜的木架子直通天花板,上頭擺著各種石器玉器,有的是原料,有的是半成品,還有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舊書籍,還有似乎是某些新工藝的試驗品,還有無數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紙張、顏料和容器……
真是個手工狂人。就算金大堅從裡頭鼓搗出個太空電梯來她都不驚訝。
刻個墓碑,可算屈才。
“包在小人身上。”金大堅接過蕭讓的墨寶,爽快道,“以後貴山寨但有好漢仙逝,儘管來找小人刻碑!兩人九折,三人八折,十人以上批發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