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們誰去把他弄醒。”
晁蓋疲憊地揮揮手。
一群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一步一步往後退,離那尊臥佛越來越遠。
酒坊裡飄蕩著竊竊私語。
“那是魯提轄!”
“拳打死鎮關西!”
“現在叫魯智深!”
“鬨過五台山!”
“倒拔垂楊柳!”
“揍過高衙內!”
“火燒瓦罐寺!”
“單打二龍山!”
……
大家同仇敵愾, 倒是人人都想在他那圓滾滾的肚皮上踹兩腳。但是誰都不敢動真格。
阮曉露:“我來。”
她沒那麼多顧慮,盛一瓢涼水,板著臉,照著那顆光頭潑下去。
就這麼幾壇蒸餾酒, 何等珍貴, 讓他喝光光,他還有理了!
齊秀蘭癱倒在旁邊, 已經哭成淚人兒,成了顆粗壯的帶雨梨花樹;阮曉露呢, 雖然沒那麼失態,但心裡一簇昧真火從裡燒到外,讓她非常有乾架的衝動。
釀這幾壇酒, 周期得好幾十天,她自己還沒嘗夠味兒呢!
不光是心疼她和齊秀蘭這陣子的付出。這等舉世罕見的蒸餾燒酒, 放到市場上還不得賣出天價,然後梁山就能徹底脫貧,再也不用到處挖王倫埋的金子,還能修修路,修修房子……
無數金燦燦的夢想,全進了魯智深的肚子。
嘩啦!她朝那肚子又潑一瓢水。水珠彈了又彈, 溢向四周。
魯智深渾身一哆嗦, 鼾聲頓了幾秒,重新規律地響起來。
她待要再找地方潑一瓢,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
“阮姑娘, ”一個溫和的聲音說,“讓我來。”
林衝拄著拐,包著腳,匆匆趕到。
他注視著魯智深,許久,才蹲下來,輕輕在和尚的大耳朵邊上喊:
“師兄,師兄!是我!”
鼾聲照舊。
林衝提氣,待要再講話,鼾聲停了。
花和尚從西方神遊歸來,伸個懶腰,摸到一臉水,猛地睜開眼。
林衝:“當日在野豬林,蒙師兄相救性命,倉促未能拜謝。師兄安好?”
魯智深將林衝看了半晌,神色激動,一骨碌爬起來。
“灑家自與教頭滄州彆後,曾知阿嫂信息否?”
這倆人許久未見,上來就問人家夫人。幾個嘍囉忍不住嬉笑。笑到一半,魯智深站起來了,一大塊陰影籠罩下來,大家趕緊繃起臉,嘴巴差點抽筋。
林衝不以為忤,剛要答,又為難。
他能說,娘子萬幸沒事,但她心氣高,不願與匪徒為伍,至今不肯上山完聚?
如果是跟魯智深單獨敘舊,說就說了,博師兄嗬嗬一笑;但周圍這麼多耳朵,他便猶豫了。
魯智深看到林衝神色,笑容凝固,隨後眼眶一紅,開始掉淚。
“叵耐高俅這廝!灑家這就殺進東京,讓他吃俺百禪杖!”
林衝連忙澄清:“沒有沒有,人沒死,好好的!”
魯智深一秒止哭,笑嗬嗬道:“真的啊?”
誰知屋內的哭聲還在持續,魯智深嫌煩,嚷嚷一句:“誰在出聲,都給灑家閉嘴!”
哭的是齊秀蘭。麵對一堆空酒缸,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晁蓋看不下去,也勸:“幾缸酒而已,再釀便是。魯師父遠道而來,就當招待他了,你彆慪氣。”
魯智深這才發現釀酒的是個婦人,那脾氣就發不下去。
“灑家不知道嘛,上山迷路了,撞到此處,就多喝了點,沒事先通知,灑家賠罪啦。哎,話說回來,大嫂你這手藝真不錯,灑家頭一次喝到這麼有勁的酒,謝謝了啊。 ”
齊秀蘭並沒有被安慰到,懾於魯智深威名,也不敢再說什麼,但還是耷拉著個臉,笑不出來。自己蹲下,慢慢收拾酒缸裡的殘酒,一勺一勺地回收,最後裝了一小杯,自己一口悶了,算是她這幾個月努力創新的最後一點念想。
魯智深撓撓光頭,雖然梁山老大哥都大度地表示這酒送你,但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又問:“這酒值多少錢?造出來需要幾天?灑家給你乾幾天活總行了吧?”
“從她有這個想法開始算,十年。”旁邊有人幽幽地說,“上梁山以後就開始動手試驗,搞到丹爐設備個月,每天起早貪黑,才慢慢調試出最好的配比。這些勞動你說值多少錢?至於這幾缸酒,也要發酵蒸餾,然後窖藏等待,少則幾十天,多則一年半載,才能拿上桌。況且你還把她的酒曲給弄臟了,一切從頭再來。要再喝上同樣的‘仙人釀’,至少再等一年吧!”
魯智深越聽越咋舌,求助地看著孫二娘。
英雄好漢都愛喝酒,從來都是喝現成的。很少有人知道,釀一缸好酒需要多麼複雜的工序。像魯大師這麼五穀不分的憨憨,那更覺得酒是缸裡變出來的,飯是碗裡長出來的,狗肉是自己跳進鍋的。
孫二娘開酒店的時候也釀私酒,當然她的技術不敢恭維,那酒裡一半是渣,一半是醪,味道奇奇怪怪,就算加了蒙汗藥也很少有人能喝出來。
孫二娘公允發言:“她們這酒確實是天下獨一份,怎麼釀的我看不懂,沒了就是沒了。大師父,這次是你沒理。誰讓你不聽二郎話,不好好在山下待著?”
魯智深懊惱了半天,看看隔壁那笨重的一坨釀酒設備,一拍腿。
“一年是吧?好,灑家給你乾一年的活,就當賠禮了!”
見齊秀蘭還在甩臉子,急忙跑到她麵前,胸膛拍得嘭嘭響,急道:“灑家不賴賬!這幾壇酒,怎麼喝的,怎麼給你造回來!你彆哭了!”
齊秀蘭甩掉一把眼淚,上下打量魯智深的塊頭,當場破涕為笑。
“真的啊?出家人不打誑語啊!”
釀酒是體力活。齊秀蘭力氣不輸男人,手下又轄著一群小弟,每天累得團團轉,這才能保證全梁山的酒精供應。
這會拔樹的大和尚要幫她乾活?這不得一個頂十個?
齊秀蘭光想想,就美得直冒泡,立刻不傷心了。
“那好,師父您啥時候能來上工?明天行嗎?”
孫二娘和武鬆互看一眼,一左一右拉著大師僧袍衣角,讓他冷靜點兒。孫二娘低聲勸:“說得輕巧,師兄是綠林好漢,自在慣了,哪有自己給自己找事兒的道理?你不回二龍山了?在這裡當酒工,沒的江湖上笑你!”
魯智深焦躁,一把甩開兩人,“灑家說到做到!灑家還管過菜園子呢,憑什麼不能造酒?誰敢笑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