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邊是個廢棄古渡,一條小路繞進後麵山裡去。山後一片稀疏菜地,後頭藏著兩間破屋。
敲了半天門,門開一條縫,探出一個形容消瘦的老嫗。
這老嫗麵有菜色,眼中木呆呆的,仰著頭,將麵前這群大漢辨認了好久,看到李俊,忽然神色激動,整個人都輕盈了三分。
“當家的!怎麼才來!這次進貨可順利?……”
李俊低頭拱手,遞去一物,回:“大當家的今日不來,小的們借宿一晚,行個方便。”
那老嫗呆呆地盯了他半晌,神色冷淡下來,接過李俊的東西,似乎是枚銅錢,用拇指食指撚了一撚。
“糧食在地窖裡。”她丟還銅錢,伸手一指,“省著些用柴。”
然後顫顫巍巍地轉身,消失在茂盛雜草中。
李俊一揮手,鹽幫眾人這才輕車熟路地進去,地窖裡翻出乾糧和衣物。原來此處卻是個歇腳的據點。
阮曉露全程像看電影似的,以為是什麼玄妙的接頭暗號。
直到一個小弟低聲告訴她:“這個婆婆,是我們前前幫主的夫人。”
“是前前前幫主。” 有人糾正,“據說當時也是潯陽江上一號人物。”
潯陽江後浪推前浪。當年乘風踏浪的一號女匪,如今守著一畦菜地,成了有上頓沒下頓的貧困戶。
混江湖吃的是青春飯。阮曉露食不知味地嚼乾糧,心裡忍不住想,等自己再次“退役”,天下可有一方落腳之處,給她種菜?
好在她心大,這種愁緒也隻是一閃而過。等肚子飽了,馬上重新撒歡起來,跑到屋後做兩組拉伸,幫大夥打了幾桶水。
管啥以後。今時今日,有飯吃,有衣穿,有地方睡,有人跟她嘮嗑,夫複何求。
星光明亮。一個鹽幫小弟走過來,給她扔下一包被子。
“姑娘,休嫌臟汙。”
“等等,”阮曉露叫住他,笑問,“一共兩間空房,給我單一間?你們十幾個人疊著睡麼?”
鹽幫小弟爽朗笑道:“我等都是粗人,怎麼睡不是睡。姑娘是客,安心歇在此處,不會有人擾你。”
阮曉露尋思,自己畢竟是此行的“軍師”,大概李俊下了令,讓人對她照顧著。
她雖然不想跟大男人擠一間,但條件如此艱苦,要她自己睡單間,還是有點過分。
房東老婆婆時而清醒時而癡呆,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擾她。
“你們在房裡睡,休息養傷。”她不由分說,抱著被褥出門,“我睡船上去。你們大哥問起,就說我要夜觀星象,思索退敵之策。”
鹽幫小弟信以為真,客氣兩句,喜氣洋洋地謝了。
古代的夜,清朗而透明。小小的渡船,筆直的桅杆,指著夜空最亮的星。繁星占據了黑暗,圓月成了夜幕中的配角,閃著或明亮或暗淡、多姿多彩的光。沒有任何燈光乾擾,巨大的銀河橫在天空,仿佛無數盞燈光鋪就的一條天路,通向古今諸人的夢與情。
在水波的托舉搖晃中,阮曉露慢慢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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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幫眾人也睡了個好覺。大夥從官軍的刀槍底下逃出命,又一整天辛苦奔波,那胳膊腿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終於來到販鹽路上的秘密據點,這裡還沒被官兵發現,可以好好地休息一番。
至於明日怎樣,那是明日再考慮的事。
兩間草房內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混在蟲鳴蛙叫、還有潺潺水聲之中,倒顯得和諧而靜謐。
天光一線亮時,張順第一個睜眼。
他打開門,活動筋骨,打算到水裡泡一下,醒醒神。
微腥的江風吹過他麵孔。今日天公不作美,依舊是逆風。
那老嫗早就去菜地勞作,懶得搭理這幫孝子賢孫。
張順像泥鰍一樣滑進江裡。入水的瞬間,突然發現了什麼,又慌忙原路浮出來。
“船呢?”他大叫,“咱們的船呢?大哥,李大哥!你那梁山女俠把咱們的船偷跑啦!”
嘩啦一聲,草房門大開,湧出一群衣衫不整的大漢。
一條青龍跑在最前頭,童威大驚失色:“咱們的船——”
栓船的木樁孤零零戳在泥裡,水麵空蕩蕩。什麼船,早沒了。
李俊綽著托叉,還不信:“這裡荒郊野外的,劫道都遇不上人,她去乾嘛?”
有人極目遠望,突然叫道:“她回去了!還沒走遠!”
眾人奔到岸邊,果然看到一張小帆,在上遊一裡地開外晃悠。
逆流順風,隻能越行越遠。
張順活動腳腕,自告奮勇:“我去把她抓回來。”
“省省,”李俊拉住他胳膊,“你看。”
眾人定睛一看,隻見那船帆側著,並沒有越來越小,反而似乎在變大!
簡直不可思議!
童威童猛撓頭:“這風咋反著吹呢?”
大家逐漸看清了,阮姑娘的確在船上,站高了,正吃力地操控著幾根纜繩。那船張著帆,逆著風,正在一點一點地順流而下。
仿佛江風不是推著船,而是拉著那船帆在向前行駛。
對於半輩子都漂在潯陽江的鹽幫眾人來說,此情此景等於見鬼。
須臾,小船靠岸。阮曉露滿頭大汗,跳上碼頭石板,笑眯眯道:“早啊。”
然後左看右看,等待誇獎膜拜。
沒人出聲,大家看巫婆似的看她。
張順小心跳上船,發現:“你改過帆?”
長江下遊的漁船渡船,帆具簡陋,通常是一方粗布、一根桅杆、幾根橫骨,風大之時借個力,無風時收起來,靠人力控製方向。
而如今這船上的帆,被她改成了三角形,帆骨隻貼了一半,風來時,船帆被兜出一個小小的弧度,卻並非正橫。
而且也並不和風向垂直,而是時刻變化著角度。帆桁和桅杆之間加固了一個簡陋的軸,可以隨時推拉轉向。
“還不是太完美。要是有人幫手更好了。”阮曉露擦掉汗,探頭望岸邊,“有飯吃嗎?我餓死了。”
所有人一擁而上,都去觀摩她改進的新船帆了。李俊吆喝好幾聲,才叫過一個小弟,給大家生火燒湯。
昨日因逆風而停航的時候,阮曉露就在想,現代的帆船帆板都能逆風行駛,隻要不是兜頭迎風,而是一定角度的近風,完全跑得起來。
李俊等人的駕船技術不可謂不精熟。為什麼現在不行呢?
以前她去青島比賽時,也到奧帆基地玩過風帆,雖然水平隻是入門,但對於現代比賽級帆船的構造和駕駛原理,算是稍有了解。
思考了半夜,睡不著,乾脆自己動手改造試試。以女子單人艇激光雷迪爾級為藍本,被褥上拆下布和繩,把運鹽船上的小破帆徹底升級一下。
其實古代勞動人民智慧多多,長期在水上討生活的船民更是不會死板。鹽幫的船,已經算是能儘可能地利用風力的許多角度;但畢竟差著幾百年的進化,算不上十分先進;再說,運輸船主打的是安全、穩定、低成本,不像比賽用船需要那麼多靈活性。
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為了趕在官軍前麵,速度是最重要的。隻要能逆風航行,相信鹽幫也願意擔更大的風險……
咣當!
已經有幾個聰明小弟摸清了新船帆的運行原理,搶著開出去試驗。結果玩脫了。一陣橫風襲來,那帆驟然鼓脹了肚皮,帶得整個小船側翻,把一船人都扣在底下。
好在大家都水性精熟,倒是沒有生命危險。先後從水裡冒了頭,罵罵咧咧地把船推正。
李俊看得直搖頭:“先拉回來!”
阮曉露哈哈大笑:“需要一個定水板。來兩個人幫我做一下。”
“我來!”“我來!”
七八個人瞬間圍她身邊。
李俊氣得七竅生煙。這才一天啊,人心散成這樣,隊伍沒法帶了!
等乾完這一次,就洗手!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