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撤了?”
鹽幫臨時合同工、草頭客卿阮曉露坐鎮村中小破廟。
這是村莊裡最光鮮的一棟房。兩側廂房是倉庫, 中間門堂屋裡燒著劣香,供著三個白胡子老頭。阮曉露向灶戶打聽,才知道那是膠鬲、夙沙氏和管仲, 三個鹽業老祖宗。
聽得探子一聲報,她長籲一口氣,慢慢出溜到凳子底下。
老祖宗們慈祥地看著她。
軍師這活真不是人乾的。本來以為隻要“端坐中軍”、“運籌帷幄”就成, 誰知真打起來,百十條人命握在手上, 那可不是開玩笑。她心裡一根弦繃得死緊,腦海裡反複排演各種狀況,大門每次一開,她都得咯噔一下,生怕聽到誰的死訊。
要是哪個隊伍遲遲等不來消息, 她更焦慮, 捋起袖子就想自己上。好在身邊留了幾個頭腦清醒的灶戶夥伴,好說歹說把她給勸住:姑娘,這些可計策都是你定的。你要是折在半路, 回頭大夥再遇上事, 該請示誰?
她就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教練, 帶著個積分墊底的業餘隊, 開場哨一響, 所有戰況都不可控, 連比分都瞧不見——對心臟和神經強度來說, 確實是個不小的考驗。
她緩了好一陣,才有氣無力地問:“咱們的人呢?”
“青壯組報到,”胡大娘子喜氣洋洋的聲音,“應到三十人, 實到二十一人。九個輕傷,已回家將息。”
“少年組報到。”衛珠娘踏入庫門,言語帶笑,“應到二十八人,實到二十六人。有兩個扭了腳的……”
“誰扭腳了?我沒事!“
童大壯被另一個小朋友攙著,不甘示弱地在門外叫喚。
老弱組在海邊岩洞裡躲得挺好,沒有消息。
青壯組和少年組勝利會師,大夥歡喜不儘,朝三位鹽宗拜了拜,尋到各自家人熟人,嘮嘮叨叨講個不停。
“官軍退了!真退了!阿彌陀佛,我還以為我會嚇破膽哩!……”
“我今日親手揍了那麼高一個狗軍官!肯定把他胳膊揍折了!”
“餓死我了,乾他娘的,比平時煮鹽還累……”
……
阮曉露感覺自己緊繃的嘴角慢慢放鬆,慢慢的彎成一個笑。
“乾糧和清水都備好了!”她高聲喊,“全體都有,原地休息!”
就是要擼起袖子乾!乾到官軍覺得這塊硬骨頭太費牙口,方能有一線生機。
過了頓飯工夫,庫房門開。李俊全身染血,麵帶微笑。
“鹽幫報到。應到十人,實到五人。三個刀傷,一個燒傷,派一人看護,歇在童太公家裡。張順兄弟不回來,說要躺在水裡歇一歇,順帶放哨。”
灶戶們目光帶著敬畏,朝他點頭。
一場惡戰下來,灶戶們最多隻是破皮扭腳,最精銳的鹽幫卻折損最重。
一碗雞蛋豆腐果然沒白吃。
李俊沒精力跟大家寒暄,脫下帶血的衫丟作一團,灶台上揀一塊餅,靠著牆狼吞虎咽。
一邊吃還一邊好奇:“這報數的流程,是你們吳學究設計的?”
“小瞧人。”阮曉露一口氣終於鬆到底,也靠著磚牆閉上眼,“本人專利,巡山一隊特供。”
說到“巡山一隊”四個字,鬱鬱的有點想家。
庫房裡熱烘烘的。耳中聽到灶戶們興奮熱切的閒聊,她眼皮子往下耷拉。
但是還有一根弦拽著,她不敢休息。
梁山上的經驗表明,官軍今日雖然退兵,但不太會就此宣布失敗。官軍會不會卷土重來,何時來,來多少人……全看地方上的財政預算,以及官僚主義的嚴重程度。
外圍布置的陷阱一個個被踩中,守禦圈子一點點收縮。如果官兵再來,村子能守多久呢……
是不是該派人去整修陷阱工事,或者製定新戰略……灶戶們估計沒這個精力。頭一次拿起武器乾架,能做到這份上已經很不錯了……
她的思緒飄忽亂轉。直到——
轟!!
驟降天雷,大地巨振。眼中明晃晃的看到烈日,緊接著是漫天的鹽,好像雪花一樣紛紛下落。她背靠的磚牆已然粉碎,滾燙的熱風把她裹倒在地,腦海中一片混沌。
轟!轟!又是兩響。地動山搖,塵沙飛天。
似乎過了好久,才聽到此起彼伏的驚叫之聲:“炮!火炮!官軍有火炮!”
轟!
又是一聲巨響。阮曉露眼前一黑,耳朵聽不太見。
*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過了一刹那。灰塵湧入鼻腔,她沒命地咳嗽,把自己嗆醒過來。
耳邊全是轟隆隆的幻聽。睫毛上托著砂石塵灰,一睜眼就撲啦啦往下掉。她想用手拂,手臂被埋在鬆軟的瓦礫下,用力一抬,又是一堆塵沙撲麵。她閉上眼,小口小口的喘氣。
被當做指揮中心的鹽宗廟已經塌了一半。無數細鹽撒在地上,原本凹凸不平的地麵,一下子成了雪白的沙灘;隻是那雪白中混著點點鮮紅。方才還喜氣洋洋交流戰果的老幼灶戶,此時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有的掙紮著起來,有的一動不動。
三位“老祖宗”分崩離析,碎成了泥土塊。
阮曉露一瞬間門好像又癱瘓了,心肝五臟仿佛被震得粉碎,全身使不動力氣,又仿佛突然開來一個挖掘機,把她的胸口挖個大洞,嗖嗖的透著涼風。
直到有人輕輕拍她臉:“妹子?”
李俊從瓦礫下拖出倆小孩,試試都還有氣,又俯身喊她:“妹子?”
他伸出一隻手,她雙手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拽,把自己拽出瓦礫堆,茫然地立在原處,好像一個灰撲撲的泥人兒,隻一雙眼睛烏黑清澈。
阮曉露眼中仿佛慢鏡頭,看著胡大娘子捂著流血的胳膊發愣,衛珠娘大聲喊著一個個組員的名字。童猛耷拉著腦袋,額頭一個大血包。童威手忙腳亂地撕衣襟……
她猛然從癱瘓中解脫出來,額角青筋劇跳,破口大罵:“他奶奶的官軍不講武德,居然用熱`兵器!”
四發炮彈,一發落在水裡,兩發落在鹽田,還有一發正中指揮中心一角,砸在裝鹽的竹籃堆裡,離她堪堪三丈遠。
火炮到時,灶戶們人數分散,幸而沒死人,但也有不少人頭破血流,躺在地上哀號不止。
阮曉露低頭,一道灰黑色的汗水滑落下巴,在胸前印了一個大大的灰印。半邊袖子全爛了,胳膊上都是細小的血印。
有人遞來一塊乾淨的手巾。她機械地接過來,擦乾淨臉和脖子。
李俊麵沉似水,眼中血絲閃爍。
“張順睡著了?怎的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大概是在官兵手下吃虧多了,他倒是很淡定,一個個檢點人數和軍器。
話音剛落,一個灶戶從殘垣斷壁裡爬出來,肩膀上扛著一條大白魚。
張順在水裡挨了一炸,當場暈了。好在他暈著也在閉氣,換了彆人,早就成失蹤人口,再也找不到。
他慢慢醒轉,一邊咳嗽,一邊急吼吼地喊:“大哥,大哥!我剛得知,他們帶了個東京來的炮手,不知為何一直沒啟用。我趕緊往回遊……”
他說到一半,才看明白眼前情境,麵帶愧意,愣住了。
“你就算是條真魚,能快過火炮?沒傷著就是萬幸。”李俊絲毫不責怪,溫和地安撫一句,“這房隻怕是要塌。你若還能動,去尋些木料來,且加固了房梁門框。”
張順一聲不吭,跑去乾活。
好在官軍四發炮過,並無再多動作,明顯是意在警告:我們不跟你們玩貓捉老鼠了,識相的就趕緊自縛投降,否則,大炮開兮轟你娘!
*
四發炮過,瞭望的官軍哨探爬下高台,喜滋滋地通報:“正中敵寨中央,淩統製的大炮果然威力超群!如此一來,賊寇要麼逃竄,要麼歸降,再沒機會使陰謀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