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大雨,這兩名撐著傘的仙門弟子卻纖塵不染,衣著整潔。
反觀自己,她爬了一天一夜的山,山路崎嶇,她摔了三次,其中有一次還險些從山坡上滾下去,形容可想而知有多狼狽。
但昭昭顧不得這麼多。
“我……來找天樞道君。”
許是知道自己這話十分冒昧,昭昭的底氣有些不足。
兩個弟子聽清了她的話,果然露出詫異之色。
見過有想來昆吾仙境拜師的,有想來求仙藥的,可一上來就直言要見天樞道君的人,還是頭一次遇上。
其中有人道:“敢問閣下,可是認識天樞道君?”
昭昭點頭:“你跟謝……天樞道君說,我叫謝檀昭,他會知道是我的。”
兩個弟子對視一眼。
昆吾規矩森嚴,他們若跟上頭說有個凡人想要見天樞道君,恐怕不等天樞道君發話,師兄師姐都得揍他們一頓。
正為難之際,雨幕中忽而響起一道不知來處的聲音。
“——謝檀昭?是從雲夢澤來的嗎?”
這聲音恍若從雲中傳來,仿佛天上仙人,身為凡人的昭昭即便在夢中見過不少仙家術法,但親眼見到還是被震撼了一瞬。
“我……我是!”
那聲音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竟能找到這裡來”,隨即對那兩個弟子道:
“帶她來照影天。”
弟子麵露詫異,恭敬稱是。
峰回路轉,原本疲憊至極的昭昭頓時情緒高亢起來。
這人知道她的身份,是謝蘭殊告訴他的嗎?絳雲宮會是謝蘭殊住的地方嗎?她待會兒就能見到他了嗎?
隻要這樣想著,昭昭連身上的寒意也忘卻了,腳步更是輕快起來。
照影天內。
昆吾仙境的其餘五名長老耳目眾多,幾乎在搖光君召見昭昭的同時,就收到了消息,即刻放下手頭之事趕往照影天。
搖光君儀態風流地斜倚上首,懶洋洋道:
“不過一個凡女,也值得仙境六大長老齊聚一堂接見?”
白須鶴顏的天璿君閉目養神,淡聲答:
“天樞道君入世曆劫的這兩年,正是與此女成婚才勘破情劫,穩固道心,她於昆吾有恩,自當迎接。”
搖光君嗤笑:“是迎接,還是怕她死纏爛打,所以來把人趕走?”
“搖光君!”天璣君不悅打斷,“那你的意思是,將人留下來,與天樞道君朝夕相伴,鶼鰈情深,做一對恩愛道侶?”
和其他幾位年長資深的長老們不同,搖光君自幼與天樞道君一同長大,年紀輕,也更口無遮攔。
他咧嘴一笑:“不行嗎?”
五位長老齊齊變色。
不為搖光君的態度,搖光君愛看熱鬨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擔心的事,這話不是搖光君的意思,而是他身後天樞道君的意思。
天樞道君隻在重回昆吾的第一日在離恨天召見了眾人,此後,就隻有搖光君得以出入離恨天。
無人知道,天樞道君究竟是怎樣看待這一場情劫的。
眾人心思各異時,照影天殿外傳來了腳步聲。
卷著一身泥水的少女在弟子的帶領下跨入殿中。
看得出來,她這一路應是頗為艱難,鞋襪幾乎泡在汙泥中,摘下蓑衣露出的發髻也淩亂濡濕,水珠順著額發往下滴落。
這樣的出場,未免讓眾人心中生出幾分落差。
天樞道君執掌修界千年,修界人間唯他一人獨尊,離神祇僅有一步之遙。
這樣的權勢地位,這樣的容貌絕世,修界不知多少仙子神女芳心暗許,卻都在一心修道無心情愛的道君麵前折戟。
本以為這位能與道君成婚的凡女多少有些過人之處,卻不想如此狼狽落魄。
不過,這樣也好。
“謝蘭殊呢?”
幾位長老還未開口,便聽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
這絳雲宮白玉為磚金為瓦,是人間無法想象的仙闕玉樓,然而這少女從始至終,除了剛踏進來時擔心自己的弄臟了地麵,餘下便再沒用或好奇或貪婪的目光打量四周。
她隻看著最上首的搖光君。
“謝蘭殊在哪裡?”
渾身濕透的少女看上去弱質芊芊,肌膚透著濕漉漉的冷白,像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一枝花,實打實是個雪膚花貌的美人。
其實按照搖光君的眼光來看,稱她為絕色也不算過譽。
隻不過當她開口又問了一次的時候,搖光君才注意到她的眼眸極亮。
像山野間無知無畏的小獸,純然又勇敢,嬌小的身軀裡藏著一股一往無前的勁。
那樣纖弱得一擊即碎卻又不屈不撓的模樣,是凡人獨有的姿態。
搖光君笑了笑:
“一路勞頓,不如換身衣服再坐下來聊吧,不知姑娘是如何找到這裡來的?”
昭昭警惕地搖搖頭。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謝蘭殊到底在哪裡?你們是不是將謝蘭殊藏起來了?”
“此處沒有謝蘭殊。”
天權君冷聲開口:
“姑娘找的若是那位已經與你簽過和離書的夫君,那我可以告訴你,他不是謝蘭殊,而是我昆吾仙境的天樞道君,兩年前,他與鬼界大戰重傷,道心受損,天道於此時降下情劫,封了他的記憶與修為,這才有了與你相見的機緣。”
“如今情劫已破,乾坤歸位,道君修為大為精進,昆吾仙境上下皆感念姑娘的恩情,但天樞道君執掌修界,不可生出私情,與姑娘的緣分,隻能到此為止了。”
搖光君看到那少女的眼圈瞬間紅了起來。
但她並沒有落淚,仍固執叫那個名字:
“這是謝蘭殊說的嗎?”
幾位長老沉默不語。
仿佛從這沉默中汲取到勇氣,昭昭打起了精神:“我不信謝蘭殊會說這樣的話,一定是你們把他囚禁起來,想騙我離開。”
“謝姑娘。”
搖光君在心裡歎息一聲,還是將收在懷中許久的東西拿了出來。
“這是天樞道君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本該由我親自送去雲夢澤,這幾日準備登仙台大賀耽擱了,倒是勞煩謝姑娘上門來取。”
昭昭垂眸看了一眼,沾了雨水的長睫顫了顫。
“這是什麼?”
搖光君溫聲答:“是道君讓我贈你的禮物。”
昭昭像看見了什麼駭人的東西,後退一步,渾身都寫滿了抗拒。
“道君說,謝姑娘不缺金銀,平生所願,乃遊曆大好河山,吃遍世間美食,這顆長生丹,可保謝姑娘容顏常駐,壽數綿延五百年,姑娘儘可以肆意揮霍時間。”
視線模糊之中,是誰的聲音響在耳畔:
——等家中瑣事料理妥當,我們就去四處遊曆怎麼樣?
——夫人想去何處?
——唔……春天去看瀛洲玉雨,夏天去遊湖采蓮子,秋天最宜去宛州看紅楓,等到冬天,我們就去青州的草原上吃炙羊肉!
——路途遙遠,光靠車馬,恐要花費數年。
——沒關係啊!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都沒關係!就算走到我們都垂垂老矣,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麼也不怕。
昭昭將下唇咬得發白,眼眶越來越紅。
她想讓他彆再說了。
她千裡來此,並不是為了聽這個的。
但那似有憐憫的嗓音仍然吐露出一個又一個殘酷的字眼。
“道君還說——”
他的聲音輕得好似一滴水墜入無儘苦海中。
“從前種種,不過一場劫數,劫數已應,塵緣當斬,今後與姑娘,永生不必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