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一場麵試, 鐘離舜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到底是哪裡踩了雷。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仙子是覺得我好高騖遠?還是覺得,我的拜師之心不誠?”
鐘離舜活到八九歲, 雖不能算是什麼養尊處優的少爺,卻也幾乎沒有求過人。
見昭昭笑意微斂, 似有不悅之色,他不明原因, 急得隻能將自己能想到的優點全都一股腦地倒出來。
“我是真心實意想要拜仙子為師的,要怎麼做,仙子才能明白我不是在說好聽話?”
“鐘離氏的族學中, 我各項考核皆是前十。”
“族學的演武場上,每日我去得最早, 走得最晚, 風吹日曬,大病小災, 從未有一日偷過懶。”
“假如仙子願意收我為徒, 我一定乖乖聽話, 絕無二心!”
眾人聽到這番話, 多少都為他求學的拳拳之心動容一二。
唯有離風嗤笑一聲。
“都這麼努力了, 怎麼還是前十不是第一?那看來天賦也不算高嘛。”
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自尊心正強,被離風冷嘲熱諷一番——雖然是實話,但到底也有些刺耳,既難堪又憤怒地瞪了離風一眼。
他轉頭看向昭昭,似乎是想要為自己辯白幾句, 但張了張嘴,緊皺的小眉頭又倔強地把話咽了回去。
此時若他說自己之所以不是第一,隻是因為族中從未在他身上用什麼資源, 聽上去像是無能者在為自己找借口。
如果會被對方這麼誤會的話,那他還不如閉嘴。
山洞光線晦暗,此刻燃著篝火細細辨認,昭昭的確在他臉上尋到了幾分天樞道君的影子。
準確的說,是小時候那個天樞道君的影子。
隻不過,和小小年紀就已經一副冷寂寡欲模樣的天樞道君不同,眼前的小男孩如春日勃發的嫩芽,似是鉚足了勁想要在世人麵前證明自己。
……越是這樣,昭昭心中越是愁悶。
這小男孩看起來像是把她當成救命稻草一般。
可他偏偏又姓鐘離,還將天樞道君視為目標,仰慕有加。
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天樞道君,現在又要弄一個小號的他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悠嗎?
昭昭被鐘離舜那雙懇切又期待的目光看得心情複雜。
沒直接答應,也沒有立刻拒絕,昭昭隻說今天太晚,大家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明日醒來之後再做決定。
“如果你還想拜她為師,老朽勸你今後不要再提什麼天樞道君。”
趁昭昭給幾個孩子鋪床的間門隙,明決道人意味深長地告誡他這麼一句。
鐘離舜更茫然了。
難不成這位仙子,與天樞道君有仇?
可她看上去親切溫柔,與世無爭,能與天樞道君結什麼仇呢?
鐘離舜滿腹疑惑,總覺得自己似乎機緣巧合間門,結識了一個相當神秘的宗門。
篝火吹滅,山洞內暗了下來。
在昭昭鋪好的柔軟床褥中,鐘離舜翻來翻去好一陣子,終於生出幾分困意,正要入睡時,卻忽然被人戳了戳後背。
是睡在他右邊的容與。
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鐘離舜的手輕手輕腳地帶他走出山洞。
不明所以的鐘離舜在看到門口的曜靈時,終於恍然幾分。
“——鐘離舜,你不能拜入我們宗門。”
比他矮足足一個頭的小姑娘氣勢卻足,劈頭蓋臉便是這樣一句,聽得鐘離舜當場愣了一下。
這樣的場麵太過熟悉,瞬間門就牽動起他在族學中被人欺淩的回憶。
原本血脈至親的家人,一旦與壁壘重重的世家構築在一起,也會變成階層分明的牢獄,鐘離舜長在這樣高壓的環境中,隻要嗅到類似的氣息,便會下意識地豎起高牆防禦。
“……我為何不能?”
他抬起下頜,倔強孤傲的臉上浮現出幾分敵意。
“你們隻是弟子,收不收我做徒弟,是師尊說了算。”
曜靈瞪圓了眼。
“師尊還沒說要收你為徒,那是我們的師尊,不是你的!”
鐘離舜被這話刺傷,露出了一瞬間門的委屈神色。
鐘離氏不容他。
連剛剛認識的他們,也不容他。
是他的問題嗎?是他太糟糕,所以總是惹人討厭嗎?
鐘離舜琉璃般通透的眸子泛起波瀾,但在蓄成水霧之前,就被他用袖子用力擦掉。
“我比你們更有天賦,隻要師尊願意教導我,讓我和你們一樣專心修煉,我會更快長大,更能保護師尊,我不會輸給你們!!”
比曜靈高一個頭的小男孩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漂亮的眸子裡劈啪燃燒的是不屈的覺悟。
一貫鬥誌昂揚的曜靈也愣住了。
她明白鐘離舜此刻的眼神。
那是被逼到絕路時的小獸,是再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所以絕不可以退,絕不會讓的強硬。
而她之所以能夠理解,是因為——
她曾經也是這樣。
她被人丟棄在修界的一處破廟內,是附近的乞丐們一口米粥一口剩飯的將她養活。
三四歲的小姑娘無父無母,沒有任何生存能力,唯一能活下的方式就是像溝渠裡的小老鼠一樣偷東西吃。
好在她年紀太小,就算偷些剩飯剩菜,也無人往死裡揍她,隻是像驅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將她丟到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好在流浪的時日並沒有太長。
她遇見了容與,有了同行的夥伴,又遇見了明決道人,雖然老頭子不太靠譜,但好歹有了遮雨的屋瓦。
到如今,她有了師尊,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師尊會給她準備乾淨好吃的飯菜,會給她鋪香噴噴的被窩。
那頭枯黃打結的頭發被師尊的手一點一點梳順,挽成簡單又漂亮的發髻。
她想修煉,師尊便給她尋劍訣功法,她想練劍,師尊便用價值連城的礦石給她鑄劍。
午夜夢回間門,曜靈有時也會害怕。
怕這一切隻是她餓死前的一個夢,其實根本沒有人願意收她為徒弟,沒有人教她習字練劍。
越是珍惜,越是害怕失去。
在見到鐘離舜的那一刻,曜靈心底就油然而生幾分危機感。
這個人比她更高,比她年紀更長,還是修仙世家的孩子,似乎天賦也不錯。
如果他也成了師尊的徒弟,他會不會更受師尊寵愛?
她和容與所擁有的一切,會不會從此以後都變成他的?
曜靈努力想找到自己比他更有優勢的地方,可是想來想去,想到的儘是缺點。
她是女孩子,許多宗門都更願意收男弟子。
她牙尖嘴利,不愛撒嬌,不如他舌燦蓮花會討好人。
她還沒有任何背景,而眼前這人卻是鐘離氏的公子,能以鐘離氏為籌碼向師尊投誠。
曜靈越想越覺得自己毫無優勢。
平日鬥誌昂揚的她頓時一下子被抽乾了底氣,整個人都像霜打了的花一樣蔫巴巴地耷拉了下來。
鐘離舜放完狠話等了一會兒,沒等到那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反擊,心裡有些忐忑。
“……她是不是哭了?”
鐘離舜彎下腰,歪頭看了一眼,方才的豪氣萬丈瞬間門煙消雲散。
她真哭了。
“你欺負她!”
麵團子一樣沒脾氣的容與見曜靈眼眶通紅,頓時沉下臉來。
那玉雪可愛的小臉攢出怒容,竟也有幾分威懾力,看得鐘離舜有些心慌。
“我不是……她剛剛不是還那麼凶……誒不對啊,明明是你們先把我拉出來要欺負我的!”
“才沒有!曜靈從來不欺負人!”
“胡說八道,她連魔族都能欺負呢!”
兩人開始推卸責任,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起來。
曜靈卻一把將他們倆都推開,小跑衝回了山洞裡,像隻小蟲子般悶頭鑽進了昭昭的被子裡。
幾個孩子跑出去的時候,昭昭和其他人其實就已經醒了。
不過小孩子自己的事,她通常並不摻和,也不讓其他人管。
等曜靈獨自一人跑回來的時候,跟八爪魚似的把她纏住時,昭昭才問:
“怎麼了?”
曜靈沒吭聲。
昭昭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
這幾個月的調養下,她那頭枯黃的頭發終於黑順了許多,手感也更舒服了。
曜靈自己不說,她也就沒問,這孩子和容與不同,雖然平時牙尖嘴利,可心思敏感又要強,她不想說,自然有她的道理。
昭昭給她掖了掖被子,輕笑道:
“那就早點睡吧,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夜色寂寂,山洞中水滴石台,悠悠回響。
過了一會兒,另外兩個孩子也躡手躡腳回來,不遠處的離風聽到動靜翻了個身,這才準備睡下。
睡意朦朧間門,不知是夢還是什麼,昭昭似乎聽到小姑娘嘟嘟囔囔的一句——
“我一定會比所有人都厲害。”
“所以師尊,你一定要最最喜歡我才行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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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雲麓仙府一行人終於踏入了即墨海的城池。
與小劍關的鄉野雅趣不同,即墨海顯然更加繁華,坊市間門人潮湧動,行走其中的除了修士,還有許多一看就是妖族和魔族的異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