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寂靜、肅穆、隻有劍嘯聲回蕩的古宅。
然而,當他輕輕推開窗,一陣陣孩童的笑聲便湧入他耳中,他的視線越過霜華浸染的楓林,幾乎一眼就尋到了那個被一群小孩子所包圍的身影。
“——謝檀昭我再最後警告你一次!妖可殺不可辱!你再告訴這些死孩子能騎在我背上玩,我就趁你不注意把這些死孩子全吃了!”
鐘離氏的孩子實在太多,隻要認識一個,那麼剩下的孩子就會像挖土豆似的,一串串地冒出來。
昭昭隻不過是在宅子裡撞見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在哭,想讓離風變成原型哄一哄她。
沒想到剛剛哄好,這孩子就跑回去領來了一大幫孩子,都說想摸大狗狗。
昭昭本來也想拒絕,但還沒開口,就聽旁邊的鐘離舜幽幽開口:
“沒關係師尊,要是為難就算了,這些弟弟妹妹隻是因為從小被關在宅子裡,沒有去過外麵,沒有見過小狗,反正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種不能有喜歡的東西的日子……”
昭昭哪裡聽得了這種話,立馬道:
“摸!都可以摸!每天把那麼貴的靈果當水果吃,養得油光水果的犬妖,就是用來給人摸的!”
離風呲著大牙被昭昭打回原形,隻能無能狂怒。
一旁的白狐掩唇輕笑:
“主人的名諱也敢直呼,這樣一身反骨的犬妖,真是沒有一點妖德——主人,下次你們若是再有外出,就彆帶他了,就算奴睡著了,主人也可以叫醒奴呀。”
昭昭已經做好了收留鐘離舜的準備,塗山氏遲早會知道,也就沒有再避諱帶著白狐。
離風聽不得這白狐又開始捏著嗓子做作撒嬌,磨著後槽牙道:
“是,我們犬族,哪有你們狐族有妖德?”
“狐狐!”
聽到關鍵詞的小朋友突然雙眼放光,轉身便衝向白狐。
“你是狐狐?可以摸摸你的大尾巴嗎?”
白狐滿臉驚恐,連忙衝向在樹下蕩秋千的昭昭。
“奴的尾巴隻給主人摸!”
坐在秋千上的昭昭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女孩,她笑盈盈地摸了摸白狐的頭,又轉而露出幾分戚戚然的神情:
“小白,你知道的,他們從小就沒有了爹爹娘親,連門都出不去……”
“又不是我把他們關起來的!”
被昭昭叫做小白的白狐氣得炸毛。
他的毛皮日日都要保養,被這些小孩子摸壞了摸臟了可怎麼辦!
懷中的小女孩抬起頭,欣喜地問:
“狐狐也有名字嗎?他的名字叫小白?”
昭昭握著小女孩的手,摸了摸白狐被氣出來的狐狸耳朵。
秋日溫柔的日光下,少女琥珀色的瞳孔倒映著暖陽,發絲隨著輕輕搖晃的秋千在風中微微飄散,似蛛絲般一層層地纏繞住了什麼。
站在小樓上的天樞道君聽見她說——
“狐狐沒有名字,隻是我給他起了名字。”
“以後,你叫他小白就好啦。”
楓葉簌簌而落,微涼的秋風裡,有什麼記憶被翻動。
那是他在謝家傷勢痊愈的第一日。
少女小心翼翼地替他拆下紗布,明明那些可怖的傷痕已經愈合,但她不知為何,手指拂過他的肌膚,仍謹慎得有些微微發顫。
她將替他新做好的衣服放在屏風後,安安靜靜地等著他換好衣服。
從屏風後走出時,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驚豔神色。
少女慌亂地錯開視線。
跨過自家門檻時,明明是走熟了的路,她卻差點被絆得一頭栽倒在地。
他幾乎是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臂,扶她站穩後才鬆開。
屋內的謝家人,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兩人。
少女不動聲色地擋在他身前,微微笑著,又帶著幾分鄭重地向家裡人介紹:
——他就是我撿回來的那個人。
——他失去記憶,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但是我給他起了名字。
——從此以後,他就叫謝蘭殊。
原本以為早已被千年歲月衝散的記憶,不知為何,回憶起來竟清晰得分毫畢現。
他記得握住她手臂的溫度,她緋紅如霞的臉頰。
記得個子隻到他胸膛,卻仍擋在他身前,想讓他心安的背影。
人間有傳說,據說人的姓名裡藏著人的魂魄,若是輕易將姓名透露給遊魂野鬼,便會被俘獲吞噬,從此消失在人間。
可卻沒有人知道,被賜予名字的人,也會從此成為對方的傀儡。
永生永世,被禁錮在這個名字之下,不得解脫。
“……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處理鐘離氏的事情,是為了她吧。”
搖光君走到窗邊,與他一道望向窗外的景象。
“她似乎因為一些因緣巧合,認識了鐘離氏的一個孩子,那孩子有些天賦,但在族內無父無母,時常受人欺淩,謝姑娘心腸軟,就想要將他從鐘離氏帶出去。”
“不過,鐘離氏想跟她走的孩子似乎不止一個,全都眼巴巴瞧著,我暫時也沒想好該如何處置,便賣了些舊情,讓她先在宅子裡住幾天,替我安撫一下他們。”
天樞道君偏過頭,視線落在他臉上,冷若琉璃的眼眸似凝著霜雪。
搖光君見他這副模樣,生出幾分逗弄之心,故意意味深長道:
“沒錯,確實是有幾分舊情……”
桌上茶盞毫無征兆的炸開,搖光君嚇了一跳。
“好好好,我說的舊情是她當初來昆吾的時候,天璿那幾個老頭攔著她不讓她見你,她就氣得揍了天權一拳。”
搖光君悠悠道:
“那幾個老頭的脾氣你也知道,修仙修得太久,凡人在他們眼裡與螻蟻無異,我呢,就替她攔了一下,大約是因為這個,她對我印象挺好,就答應下來了。”
天樞道君緩緩收回視線:
“我沒有問你這個。”
“行,你沒問,都是我嘴碎行了吧。”
搖光君懶得拆穿他,看著底下那些孩子道:
“其實,讓她把這些孩子帶走也挺好的,我這些日子在即墨城打聽了一下,她在明燭山買了山頭,建了宗門,她那位師尊還向丹藥鋪提供上等丹藥,價格不菲,鐘離氏想要恢複元氣,沒個幾十年是不行的,這些孩子留在這裡也是耽誤了……”
窗外,楓樹下的少女從秋千上一躍而下。
她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趴在地上被小孩子投喂的犬妖也終於被她變回了人形。
犬妖生得高大英俊,身上藍袍垂掛著妖族特有的墜飾,從他不情不願的神色看,應是與少女結了妖契才會對她言聽計從。
“謝檀昭我跟你說,你今天這麼對我,沒有一頓炙羊肉說不過去。”
“炙羊肉要冬天吃才好吃。”
“騙人!上次曜靈說想吃你就帶她去吃了!”
被昭昭摸過狐狸耳朵的白狐,露出耳朵後便再沒收回去,亦步亦趨地跟在昭昭身後,溫聲細語地問:
“什麼是炙羊肉,奴從未見過,主人下次可否帶我一起?”
昭昭被他們倆纏得頭疼,隻得敷衍: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今天先去賞紅楓!”
昨日問過搖光君,說鐘離氏的宅邸後方有一片鏡湖,晴日湖上賞楓最是風雅,昭昭心馳神往,今日便想著帶這些沒出過門的小孩子去遊玩一番。
隻是可惜,鐘離氏的廚子手藝也不怎麼好,要是他們有人會做飯就好了。
不期然地,昭昭又想起了謝蘭殊。
他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學得很快,就連廚藝也是一等一的好,不管昭昭想吃什麼天南地北的菜,隻要他嘗過一次,都能做得八九不離十。
“麻煩你。”
昭昭停在鐘離氏的侍女旁邊,笑著遞給她一袋子靈石。
“能否替我們跑個腿,去附近的食舍買些吃的,送去鏡湖的船上。”
侍女垂眸應下。
昭昭又付給她一些跑腿錢,這才與眾人一道啟程。
甩開那些追逐上來的回憶,昭昭想,那些吃慣了的口味其實也不是不可替代。
這天下美食如過江之鯽,歲月漫長,還有許多美味等著她嘗遍。
秋水湯湯,惠風和暢,昭昭出錢尋了兩位船夫,載他們劃船賞景,小白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根竹笛,見昭昭望過來,他眨了眨眼。
笛聲悠揚而起,船身撥開湖麵,兩岸楓葉經過幾夜風霜,紅如烈火,灼灼耀眼。
昭昭有些出神。
岸邊,雪色衣袍掃過一地紅楓,遲遲而來的身影望向湖水之上的船影。
回憶裡的少女笑靨如花,眼裡明亮如晨星。
——等家中瑣事料理妥當,我們就去四處遊曆怎麼樣?
——夫人想去何處?
——唔……春天去看瀛洲玉雨,夏天去遊湖采蓮子,秋天最宜去宛州看紅楓,等到冬天,我們就去青州的草原上吃炙羊肉!
雀躍的嗓音忽而沉寂下來,伴隨著離恨天呼嘯而過的風。
——那我想要與你一起度過的後半生,分享給其他人,也沒關係嗎?
她果真說到做到。
默然佇立許久,他轉身離去。
賞楓半日,船舶靠岸,侍女提著食盒等候在側。
早就餓肚子的孩子們期待地看著食盒打開,從裡麵取出一道道精致鮮香的菜肴。
隻是端出最後一樣時,昭昭的臉色忽而一變。
“怎麼還有陽春麵?”
離風有些奇怪。
“這麼多大魚大肉,一碗陽春麵有什麼可吃的?”
昭昭垂眸瞧著那碗陽春麵看了許久。
從前在雲夢澤時,謝蘭殊雖然會做許多菜式,但昭昭最喜歡的,還是他第一次學會下廚時,半夜偷偷給她下的那碗陽春麵。
還未等她開口,一旁的小白突然伸手從她麵前端走了陽春麵,昭昭抬頭望去,貌美白狐無辜地眨眨眼:
“奴需克製飲食,這些大魚大肉奴吃不慣,可以吃這個嗎?”
昭昭啞然良久。
“沒關係,你吃吧,”她笑了笑,“隻是一碗陽春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