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些話她完全聽不進去。
她不要光明的未來,更不要一條青雲之路,她要做的事情縱然千難萬險,她也會一言不發把自己該走的路走完。
雖千萬人,吾往矣。
就好像......現在的張良。
鶴華慢慢抓緊了自己的衣袖。
章邯眉頭微動。
老者笑了一下,“一葉知秋,一葉窺九州。”
“這九州天下之繁華,又怎會跟子房無關?”
“您是來勸我?”
張良抬手往嘴裡喂了口茶,“若是如此,您不必浪費口舌,我心磐石,不可轉也。”
“非也。”
老者搖頭輕笑,“老夫勸你做什麼?”
“老夫自己都是秦之逆臣,又怎會勸你效忠大秦?”
王離眼皮狠狠一跳。
秦之逆臣?
這個老翁之前曾效忠於秦?
“子房,你實在多心,老翁怎麼會勸你?”
呂雉輕笑,“老翁比你更不喜歡大秦,勸你效忠大秦的事情,斷然不是老翁能做出來的。”
張良不置可否,“是麼?”
“為何不是?”
老者撚著胡須,聲音慢悠悠,“難道老夫像是嬴政的說客麼?”
“?”
“......”
“放肆!”
王離瞬間暴怒,“陛下的名諱豈是你能稱呼的!”
——對於一個世代效忠秦王的王家人來講,他們麵對死亡麵不改色,但不能容忍旁人侮辱帝王。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王離已踹翻麵前案幾,長腿一跨,來到老者麵前,手一伸,揪住老者衣襟,聲音冷冰冰,“老頭,你不想活了?!”
“你做什麼?快鬆開他!”
張良臉色微變,連忙起身。
“少將軍,使不得!”
呂雉跟著去拉王離,“老翁年齡大了,一時失言也是有的,您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老者雖被王離揪著衣襟,但麵上卻無懼色,笑著看著被自己一句話激怒的少將軍,聲音慢悠悠,“少將軍頗有當年的少將軍的風采,可惜心智上卻差了一些。”
“可為名將,不可為力挽狂瀾之將。”
先不敬帝王,又對自己評頭論足,無論哪一條,都是王離忍不了的事情。
年少氣盛的少將軍冷笑一聲,甩開前來拉自己的呂雉與張良,兩人被他摔在地上,而他右手緊握成拳,狠狠砸向老者。
“找死!”
王離道。
“黃石公!”
張良瞳孔微縮。
在這種時候,身體往往比大腦更快一步做出選擇,張良瞬間從地上爬起來,擋在老者麵前。
王離雖是少年,但力氣比成年男子更要大,這樣一拳砸下來,又是直衝麵門而來,他不可能在這樣的拳頭下活下來,於是他安詳閉上眼,等待王離的拳頭落下來。
但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隻有拳頭破風而來,但又在他鼻尖消失。
“少將軍,莫嚇到公主。”
他聽到另外一道淡淡少年音。
鶴華身邊全是女人,少年隻有一個——從進來便沒說幾句話的章邯。
張良緩緩睜開眼。
入目的是王離的拳頭。
而王離拳頭之上的手腕處,被一隻手攥住,手的主人是章邯。
章邯抬眼瞧著被激怒的王離,“少將軍要在公主麵前殺人?”
王離微微一頓,反應過來了,十一還在他身後。
養在深宮的小公主彆說死人了,就連死兔子都沒見幾隻,要是當著她的麵殺人,怕不是把她嚇得整宿整宿睡不著。
更彆提這個老頭與這個叫張良的男人還是她費儘心思想要見的人。
若是他一拳將這倆人砸死了,她這一趟便白來了。
這倆人不能殺。
可是好氣哦。
“那是他該死!”
王離聲音冷冷,“不敬陛下之人都得死!”
“王離,彆殺他們。”
王離身後響起鶴華的聲音,“讓他們走吧。”
呂雉了然。
——公主動怒了。
也是。
哪一個女兒能容忍旁人不敬自己的父親呢?
更彆提是一朝公主聽到彆人不敬自己九五之尊的皇父?
呂雉歎了口氣,章邯製住王離,她起身將老者的衣襟從王離手裡拽出來,“您這是何必呢?”
“好不好的,非要鬨這一遭。”
老者扶著呂雉的手起身,悠悠笑道,“小兒郎就是火氣大,比他父親年輕時的火氣還要大。”
“少將軍的脾氣天下無人不知,是您非要去觸他的黴頭。”
呂雉埋怨了一句。
——當著王離的麵叫陛下的名字,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呂雉拍了拍老者身上的土,斜了一眼張良,“好了,如你的願了,你們兩個都可以走了。”
“......”
他倒也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離開。
張良整理著自己身上衣物,抬眼瞧了瞧呂雉。
“瞧什麼瞧?”
呂雉沒有好氣道,“你都心想事成了,還瞧我做什麼?”
張良抿了下唇。
他清楚知道她的野心勃勃,他該討厭她的野心勃勃的,她在為滅了他的國的秦效忠,然而諷刺的是,她的野心並不惹人生厭,且恰恰相反,她的野心迷人那麼耀眼,讓她整個人都跟著熠熠生輝。
張良收回視線。
半息後,他起身向呂雉行禮,聲音緩緩,“今日一彆,後會無期。”
“娥姁,願你前程似錦,一路榮華。”
“不必你說,我肯定能一路榮華。”
呂雉彆開眼。
張良笑了一下。
——自然,你的野心不會讓你明珠蒙塵。
張良抬眸看向主位上的鶴華。
這是他第二次認真打量這位傳說中的小公主,第一次是他策劃刺殺嬴政,第二次便是在這裡,時隔太久,當初被嬴政抱在懷裡的小奶團子已長大許多,眉目間越發像讓他恨之入骨的帝王,唯一不同是,與嬴政的淩厲迫人相比,她更加平和稚氣,烏湛湛的眼睛仿佛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愛屋及烏,恨屋也及屋,他該連著這個像極了嬴政的小女孩兒一同恨著的。
可是很奇怪,看著這張的一張臉,他恨不起來,因為他清楚知道,大秦能有之日的盛世繁華,是因為她。
當然,也因為那個他恨不得食肉寢皮的嬴政。
他清楚知道,如果換成韓王有了這樣的女兒,韓王並不會珍惜,韓國也並不會因此而強大,而她因為她的那些異能會讓韓王恐懼,最後落一個關在宮苑裡自生自滅的下場。
不是每一個執政者都有魄力將一個歲稚童的話放在心上。
隻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帝王,才會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彆人看起來的童言稚語甚至妖魔之語變成自己的治國良策。
他恨嬴政嗎?
恨,當然恨,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可他最恨的不是嬴政滅了他的國,而是嬴政為什麼不是他的王,而是秦王!
若嬴政是韓王,韓國怎會成為七國裡最弱小的國家?
怎會第一個被秦國吞滅,成為秦國廣袤版圖的其中之一?!
若嬴政是韓王,而今坐擁天下享受四海朝奉的,或許便有可能是他的故國!而非虎狼之國的秦!
張良深吸一口氣,緩緩調整氣息。
“鶴華公主,我替天下黔首謝謝你。”
待調整完氣息,他拱手向鶴華見禮。
無關國仇家恨,而是以千千萬萬的黔首之一。
“不必謝我,我是大秦公主,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鶴華靜靜看著張良的眼,“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王離險些一頭栽在地上。
這是什麼話?
什麼叫張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這個一身反骨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如果不能為大秦所用,那麼一定要將他除掉,否則他絕對會成為陛下的心腹之患。
呂雉微微一驚。
——那什麼,張良想做的事情不是刺殺陛下麼?
章邯神色淡淡,負手而立。
老者眸光微轉,探究視線悠悠落在鶴華身上。
女孩兒並非氣糊塗了,才說出這種荒唐話,她很平靜,平靜到沉靜,是深思熟慮之後才說的這樣的話。
她的眼睛此時正看著張良,仿佛通過張良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然後對著張良,說出她想對另外一個人說出的話。
她通過張良看到了誰?
那個人的遭遇為何又與張良如此之像?
老者輕捋胡須,神色若有所思。
片刻後,老者動作微微一頓,眼底閃過一抹訝然與痛惜。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是一個極致孤獨的靈魂。
鶴華靜靜看著張良。
不是仿佛,不是好像,而是她在張良身上真的看到了奇怪女人的身影,孤獨決絕,不顧一切。
阿父讓她勸女人,讓她活在當下,不必執念過往,她那時不懂女人的心情,將阿父的話一字不改轉告給女人,女人微微一愣,眼神變得極為空洞,哀傷無言,壓抑到極致。
她不該那樣說的。
阿父的話有時也會不對。
她應該告訴女人,你沒有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你不是執念成魔,而是你的一切都已崩塌,你在一點一點將過去重塑罷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的堅持,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張良眼皮微抬,看了又看麵前小公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去複國?去刺殺你的阿父?
“對。”
鶴華輕輕笑了下,她看著麵前貌若婦人的男人,語氣認真而誠懇,“去追尋你的執念,哪怕不成功也沒什麼。”
她或許再也見不到那個奇怪女人,再也無法對女人說出這些話,可是她多麼希望,在另外一個世界,在女人身邊,有人像她對張良這般,對女人說出這些話——
“對彆人來講,你的執念或許很可笑。”
“可對於你自己來講,你的執念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呀。”
張良瞳孔驟然收縮。
——最能理解他為何而執念的人,竟然是大秦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