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隔壁庭院的嬴政眼皮微抬。
院子是墨家钜子改造過的, 他可以清楚在這個院子的房間裡聽到鶴華與彆人的談話,甚至能看得到鶴華看張良的眼神,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祝福, 真心實意覺得他沒有錯。
——不,不是他沒有錯,而是那個支離破碎卻執念成魔的大十一。
她的一切都有意義。
她的堅持如此正確。
嬴政靜了一瞬。
雖不知道鶴華為什麼會這麼說,但蒙毅隱約覺得帝王不會為這些話生氣, 抬眸瞧了瞧一直沉默著的帝王,蒙毅斟酌片刻,替小公主描補一二,“看來公主對陛下很有信心。”
“公主清楚知道六國餘孽所想所做皆是虛妄,但還是讓他們去做, 說明在公主心裡, 他們與陛下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終其一生, 也無法撼動陛下分毫, 所以公主才這般篤定此人雖有大才,卻無甚威脅,放他離開也無妨。”
“朕知道。”
嬴政神色淡淡, “小十一心思敏銳,能想人所想, 憂人所憂。”
“以她的性格, 放這人離開再正常不過。”
“既如此, 陛下又何必多心?”
蒙毅笑了起來, “臣方才看陛下的臉色,似乎並不大好。”
嬴政不置可否,“朕不希望她這麼懂事。”
“自然, 公主是大秦公主,陛下最為寵愛的幼/女,驕縱任性一些也無妨。”
蒙毅笑道,“可偏偏公主懂事乖巧,心中除了點心,想的便是如何為陛下分憂,似這樣的公主,打著燈籠也難找。”
“這是陛下的福氣,陛下應該開心才是,而不是感傷公主太過懂事。”
他隱約猜得到嬴政情緒低落的原因。
正因為猜得到,才越發覺得這位高高在上永遠理智永遠清醒的帝王是真實存在的人,而非一具天生便為一統天下而生的帝王,他也有情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感傷憂愁,隻是身上的擔子太重,將他的情緒波動壓在他心底最深處的地方,讓他成為受世人朝拜的冷酷嚴苛的帝王。
時間久了,所有人對他的印象隻剩下清醒到殘忍,理智到冷酷,忘了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曾與無數個普通人一樣,有著對女兒的寵愛與心疼,在看到女兒過於懂事時,他也會有一瞬的感傷。
“正如公主所說,此人的執念於外人來講無比可笑,但對於此人來講,卻是他一生之中最有意義的事情。”
蒙毅道,“公主能這般想,便意味著她是心甘情願為陛下分憂,她與此人一樣,在做自己覺得最幸福最有意的事情。”
“陛下無需為公主感傷,因為公主樂在其中。”
嬴政收回視線,“你說的這些話你兄長都曾與朕說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魚之樂?”
嬴政淡淡說出莊子的名言,“朕知曉她樂在其中,但這並不妨礙朕不希望她樂在其中。”
蒙毅忍俊不禁。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安慰陛下,陛下也樂在其中。
“陛下能這樣想,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嬴政並不會糾結這件事,蒙毅便將話題重新轉回六國餘孽上,“公主想放走此人,陛下如何看待?”
“此人很聰明。”
嬴政目光透過墨家钜子特製的小孔看向房間裡的張良,不急不慢補上一句,“也很年輕。”
蒙毅瞬間了然。
——這是想讓這個人輔佐大秦未來繼承人的意思。
也對,六國餘孽恨的是陛下,陛下是導致他們國破家亡的元凶,他們對陛下恨之入骨,怎麼可能效忠於陛下?
但未來的繼承人不是,未來的繼承人手上沒有沾六國的血,沒有沾六國的血,六國餘孽對他的恨意便不及陛下,又是一位有為之君,在他的治理下天下九州繁榮昌盛,盛世太平,這種情況下,若操作得當,或許真的有可能讓這個人來輔佐大秦未來的帝王。
現在天下承平,原來的六國黔首們的日子比以前當六國黔首時好多了,若讓他們選擇,他們肯定願意做大秦的黔首,而非昏君治理下連年征戰的六國黔首,如果六國後人心裡有丁點六國黔首的位置,他們便不會再執著報仇,為虛無縹緲的夢境去顛覆現在的盛世太平。
“的確很年輕。”
蒙毅道,“這般年輕又這般聰明,若能為大秦所用,則陛下麾下又添一位良相。”
嬴政搖頭,“他不會為朕所用。”
“但或許可以為公主所用。”
蒙毅笑了笑,“陛下,您瞧他的神色,這是遇到了神交知己才會有的反應。”
“可惜這個知己是大秦公主,他仇人之女。”
“但這位大秦公主,又偏偏是給黔首們帶來能畝產千斤糧食的人。”
·
張良心臟狠狠一抽。
——所以,這位公主懂他又何妨?
國仇家恨橫在中間,他能俯身為天下黔首向這位公主道一聲謝,已是拋棄自己韓相之後的行為了。
張良慢慢收回手。
“你怎麼啦?”
鶴華有些疑惑張良的反應。
她不太能看得懂張良的臉色,隻感覺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那根稻草無法救命,甚至連安慰都不能是安慰,而是一根他觸之便死的東西,所以他才會在有一瞬驚喜之後,臉色又很快衰敗下來,哀莫大於心死,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儘致。
鶴華蹙了蹙眉。
她的話刺激到他了嗎?
為什麼他會有這種反應?
他會有這種反應,那麼,另外一個世界的奇怪女人呢?
是不是也與他一樣,在短暫歡喜之後,是無窮儘的哀傷與絕望?
很快,她想到了——是因為她的身份。
她是大秦的公主,而他是六國的後人,她的阿父滅了他的國家,他對大秦有刻骨的恨意,所以她的理解與寬慰會讓他錐心刺骨。
——他寧願沒有人理解自己,也不希望理解自己的人是大秦的公主。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有些話她不必再說。
因為說了並不會讓他感覺到安慰,隻會讓他更加痛苦。
鶴華抿了抿唇。
“張良,你走吧,我的話說完了。”
鶴華道。
張良眉眼微垂,轉身走出房間。
張良走得很快,又快又急,鶴華再抬眼,並不大的小院裡已沒有他的身影,隻剩下呂雉養的細犬衝著他消失的方向搖著尾巴,似乎有些舍不得。
鶴華收回視線。
她其實有些不開心,張良身上的特質讓她想起奇怪女人,而每次想到奇怪女人,她的心總會揪起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這種難受很奇怪,讓她有些害怕,害怕去麵對這樣的情緒,她低頭扯了扯自己衣袖,緩解著莫名情緒的蔓延,今日出宮是為了遊玩的,不能為這些事情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呂雉沒有看院子,隻是給老者整了整衣物,“老翁,子房走了,您也要走嗎?”
“老夫本來是要走的,但現在,老夫想留下來。”
老者上下打量著鶴華,“十一公主,可願帶老夫瞧一瞧如今的鹹陽城?”
鶴華有些意外,奇怪看了眼此時正瞧著自己的老者。
——方才老者直呼她阿父名字這件事她還記得呢。
她看問題總是淺顯,她知曉張良對她阿父深惡痛絕,但她也能感覺得到,張良雖恨她的阿父,但對於阿父的能力是認可的,否則阿父不會完成橫掃六國一統天下的宏圖霸業。
張良恨歸恨,不會在言語上不尊重她的阿父,是那種典型的貴族子弟,哪怕落魄了,但骨子裡的好修養仍在,他們不會做出當著彆人女兒對彆人父親破口大罵的事情來,儘管那個彆人是他的仇人。
但老者似乎不大一樣。
他的性格很怪,時好時壞,明明剛見麵時還好好的,然而沒說兩句話,他便直呼她阿父的名字,惹火了王離還不算,後麵性命都被王離捏在手裡,還不忘挑釁王離。
她不喜歡這種人。
哪怕有經天緯地之才,她也不喜歡。
“老翁,您並不喜歡我的父親,對我更是沒甚興趣,又何必與我同行?”
鶴華奇怪看了看老者,婉拒老者的邀請,“您若是對鹹陽城不熟悉,想找個人領著您玩玩轉轉,那不妨讓雉姐姐陪著您,左右她明日無事,陪您晚一些也無妨。”
老者笑了一下,“十一公主是介意方才老夫對公主之父不敬之事?”
“既如此,老者向公主賠個不是。”
說話間,老者攏起衣袖,鄭重向鶴華深鞠一躬。
王離傻眼。
——這人有病?
方才叫囂著對陛下不敬,這會兒又鄭重其事道歉?
呂雉微微一愣。
——又臭又硬如糞坑裡的石頭的黃石公竟也有向人鞠躬認錯的一日?
章邯眼皮微抬。
鶴華看了又看麵前認真向自己賠禮道歉的老者,微微欠起身,稍稍避開老者的禮,“您這是做什麼?”
“不做什麼。”
老者起身,笑眯眯說道,“老者想認識一下傳聞中的十一公主。”
鶴華更加奇怪了,“方才我進來的時候,您便已經知曉我的身份,若是有心想要結識我,則不會說出對我阿父不敬的話。”
“可您非但說了,言語之間對上將軍也頗有不敬,這意味著您並不將我放在心上,我的身份對於彆人來講是尊貴無匹,可對於您來講,或許不如雉姐姐院子裡養的細犬。”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您突然想要結識我?”
鶴華蹙眉看向老者的眼。
老者眼底閃過一抹訝異。
好聰明的女娃娃。
比他想象中更加聰明敏銳。
“是因為十一公主方才的話。”
老者瞬間給自己找到了理由,“公主身為大秦公主,卻能理解子房的執念,此等氣度,如何不讓老夫生出結交之心?”
“結交?”
王離冷笑一聲,“老頭,你還是不要結交了。”
“你一個目無皇帝陛下的人,你結交十一做什麼?”
“難道不怕自己再度說漏嘴,我頃刻間取你性命?”
王離眼睛輕眯,殺氣騰騰,“若再來一次,可沒傻子替你擋死了。”
這話難聽得很,一旁的呂雉連連皺眉,下意識伸手扯了下老者衣袖。
——她怕老者的暴脾氣忍不了王離的挑釁,再來幾句讓王離瞬間暴起的話,她雖與老者要好,可也沒到張良那種願意以身替老者擋死的程度。
老者卻無甚反應。
他仿佛聽不到王離的話,更沒有感覺到呂雉拉自己衣袖的動作,隻笑眯眯看著沒有回答自己話的鶴華,“十一公主意下如何?”
被人徹底忽視,王離的無名火騰地一下起來,“你——”
“少將軍,公主尚未說話。”
章邯按住王離。
章邯比他年長,力氣也比他更大一些,王離被章邯鉗製住,心裡直窩火,手肘撞開章邯的鉗製,低低罵了一句,“滾!”
章邯悶哼一聲,鬆開王離。
“王離,你怎麼又欺負章邯?”
鶴華有些不悅。
老者眼皮微抬。
——哦,他也被忽視了。
“誰欺負他了?”
王離火大,“是他先來尋我的麻煩。”
一個小小的郎將入不得將門世家的少將軍的眼,王離活動著手腕,上前來領鶴華,“十一,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