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麵不改色,把手裡的王離交給助理。
助理頭大如鬥,“小王總看著也沒這麼虛啊。”
“你先送王總去醫院。”
章邯道,“我留下來處理後事。”
“好。”
助理勉強扶起王離,“有什麼問題及時電話溝通。”
“OK。”
章邯點頭。
工作人員迅速疏散地麵上的人,有條不紊拉起警戒線。
“賀教授?”
章邯看了眼女人。
女人走上前,手指拉高警戒線,踏上通往墓室入口的台階。
章邯追上女人,“您介意我一起嗎?”
“隨意。”
女人頭也不回。
“賀教授,陳秘書,先彆下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去,工作人員連忙提醒,“下麵出了點問題,等警察來了您再跟警察一塊下去!”
章邯笑著應了一聲,“沒事,我陪著賀教授呢。”
“不是陪著不陪著,您——唉!”
工作人員阻攔不了,忙從花束裡抓了兩束花扔下去,“陳秘書,您帶上花!”
公主墓的不成文規矩,隻要帶上花,一切妖魔鬼怪全退散。
章邯抬手接下自由落體的花兒,“謝謝。”
“不客氣。”
工作人員有些吃驚,“厲害啊,陳秘。”
——他扔得這麼散,陳秘竟然還能一手接一束?
果然是集團公司的高秘,身手都跟普通人不一樣。
章邯拿著花,跟著女人走下台階。
攝像頭不知被誰弄壞了,到處都是刺耳的警報聲,如果單是警報聲,這倒還沒什麼,最讓人意外的是通風係統做得極好的底下墓室竟然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了濃煙,讓人根本看不見眼前的東西。
“賀教授。”
章邯加快腳步,伸手拽了下女人的胳膊。
大概是長時間待在墓室的原因,女人的體溫比尋常人要涼一些。
章邯眼皮微抬,動作微微一頓。
“怕了?”
女人瞧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攝像頭已壞,章邯說話沒之前那麼謹慎,瞧了瞧幾乎已有些看不清的女人身影,“......還行。”
“這個聲音的主人與您是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
女人聲音冷冰冰。
章邯莞爾,“您似乎在逃避他。”
這個問題似乎問到了女人的雷區,女人沒有再回答,隻是在濃霧中走著,彆人視線模糊的濃霧,在她看來似乎無一物,她精確知道哪個地方有台階,哪個地方又是下一層。
章邯搭著女人的胳膊,跟著女人往下走,“抱歉,我不該問這個問題。”
“我沒有逃避他。”
女人卻突然回答他的話,“我的一切事情與他無關,他不該來找我。”
章邯笑了起來,“十幾年前,有一部電影火遍大江南北,女主等待千年,終於等到她要等的人,但是到最後,她還是跟這個人分開,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現在來找女人的這個人,是他的投胎轉世,不是她要等的那個人。”
“有人說女人太較真,雖然投胎轉世了,但人還是那個人,沒必要認死理,非要等最初的那個人。”
“她等的人已死,她不必跟另一人離開。”
濃霧中突然響起男人低沉聲線。
章邯眼皮微跳。
——他半點腳步聲不曾聽到。
章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濃霧中,緩緩走出三個人。
為首之人似乎是個武士,穿著類似於秦朝的衣服,腰間配的還有劍,一臉警惕走過來。
中間是個高挑男人,輪廓看不清,但氣勢很威嚴,有種揮斥萬千的不怒自威,多半是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
最後一人估摸著是個文職,小心翼翼環視著周圍的一切,精神比前麵兩人更緊張。
章邯眸光微轉。
——這波屬於曆史照進現實?
嬴政駐足,目光在女人臉上停留一瞬,很快落在章邯抓著的女人的胳膊上。
章邯眼觀鼻,鼻觀心,片刻後,默默鬆開手。
“按你這麼說,她等的人已死,投胎轉世不是他,那為什麼那個人還要來找她?”
章邯看了眼矜貴雍容的男人。
嬴政收回視線,“因為這是他的責任。”
章邯嘖了一聲。
——人都死了,還扯什麼責任?
“十一。”
嬴政看向女人。
“我不是。”
女人態度極為冷淡,“你的十一另有其人,那人不是我。”
“朕的十一的確另有其人。”
嬴政靜靜看著女人的臉,“但是你,也為大秦公主,始皇帝的第十一女。”
女人肩膀微微一抖。
嬴政向前一步,“朕今日過來,是想告訴你,不必回避朕,朕知道你在執念什麼。”
“你從來是你父親的驕傲,以前是,現在也是。”
女人陡然陷入安靜。
她的阿父,與她說過同樣的話——朕的小十一,是大秦最璀璨的明珠。
“朕之前想讓你放下一切,好好生活,是因為朕不想你太苦。”
嬴政聲音緩緩,“可若你放不下,那麼繼續自己的執念吧,你所堅持的,都是有意義的。”
“終有一日,你會見到你想見的人。”
“你會見到你的阿父的,在不久的將來。”
嬴政平靜出聲。
仿佛他費儘心思來到這兒,不是為了苦口婆心勸女人放下執念,好好過日子,更不是為了與女人爭執他是不是她在找的那個人,他來到這裡,站在女人麵前,隻是為了與她說幾句簡單的話,隻是為了告訴她,終有一日,她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僅此而已。
他不會阻止她,更不會在看到她的臉時滿眼痛惜,心疼她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以壓抑的憤怒的語言要她好好照顧自己。
——又一次相見,他終於能做到在麵對她的這張臉時波瀾不驚。
女人仿佛被人捏了心臟。
儘管她早已沒有了心臟這種東西。
嬴政抬手,從衣袖裡取出巴掌大的一包小東西,“來得急,不曾給你帶什麼東西。”
“這是胡人庖廚做的點心,小十一很喜歡,不知你不喜歡。”
嬴政打開錦帕包裹著的東西。
放得太久,小點心已沒了最初的玉雪可愛模樣,又因為包得太緊,點心已經碎了,軟塌塌躺在錦帕裡,被嬴政托在掌心。
女人微微一怔,呆呆看著點心。
養尊處優的帝王第一次包東西,沒經驗,不知道怎麼包,更不知道放在哪個位置隨身攜帶比較好,儘管儘量避免磕到碰到,但經驗著實匱乏的帝王還是將點心弄得一團糟,那幾塊點心已經不能叫點心,叫點心屑更為合適。
——賣相極為不好。
“罷了,碎了。”
這種東西著實拿不出手,嬴政無奈輕笑,收起點心,“若還有下次,朕再給你帶好吃的點心。”
濃霧逐漸轉淡。
三人身影慢慢變得透明。
“公主想要什麼?”
蒙毅看了看彼此的身影,一直沉默著的男人突然開口,“蒙毅也可給您帶一份。”
“還有臣!”
李斯跟著開口,“呃,雖然公主看不上,但到底是臣的一番心思——”
李斯的身影徹底消失。
下一個,是蒙毅。
他的下半身已經變得透明,隻剩嘴巴還在一張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麼,然而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
最後一個是嬴政。
男人靜靜看著麵前的人,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笑意,不是強顏歡笑哄女人開心,也不是帝王意味不明的笑,而是輕輕淺淺的,日常與子女相處的溫和笑意。
嬴政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已經長大了的女人的頭,如同他日常逗弄小糯米團子腦殼上的兩朵小揪揪一樣,去揉一揉女人的發。
但不知為何,殺伐果決的帝王的動作有些遲疑,似乎在害怕什麼似的,他慢慢伸出手,試探去摸女人的頭,但女人頭上沒有小揪揪,隻有長長的馬尾紮在身後,於是他什麼都沒有揉到,隻有掌心輕輕落在女人頭頂。
這一次,他的手不曾穿過女人,而是極輕極輕落在女人發間。
嬴政動作微頓。
像是有些意外,他動了動自己的手指,有發絲纏在他指尖,涼涼的,發質也並不柔軟,與小十一的柔軟如錦緞大不相同。
嬴政眉頭微動,緩緩揉了揉女人的發。
女人指尖輕顫,有水氣在她眼底蔓延。
“十一,你會見到你的阿父的。”
嬴政看著那些水氣,眉眼柔和,“屬於你一個人的阿父。”
女人身體劇烈一抖。
濃霧消弭。
嬴政身體徹底消失。
“啪嗒——”
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
章邯走上前,將掉在地上的點心撿起來,用錦緞包著拿給女人,“要嘗嘗嗎?”
“這是一位父親給你帶的。”
·
“陛下何時包的點心?”
濃霧散後,李斯眼前一陣陣發黑,扶著旁邊的蒙毅才堪堪站穩身體,“若還有下次,這種事情讓臣來做。”
“公主的世界雖什麼都有,但咱們的點心不多見,公主定會喜歡的。”
嬴政沒有回答,隻抬眼靜靜看著隱入雲層的啟明星。
啟明星消失,金烏躍出雲層,霞光鋪滿整個大地。
——天亮了。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
“回上林苑。”
嬴政轉身。
·
“阿父怎麼還不回來?”
這段時間正暑假,幼兒園沒有課,夢裡沒有老師來授課,隻有說起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夢境,鶴華睡得並不安穩,睡醒之後便想見嬴政。
“陛下回來了!”
殿外響起小寺人尖細聲音。
鶴華從床榻上跳下來,“在哪?”
“在這兒。”
嬴政走進殿。
“阿父!”
鶴華眼睛一亮,一路小跑撲進嬴政懷裡。
嬴政把小孩兒抱起來,剛梳洗過的小孩兒身上有著皂角香,他抱著人來到食案前,上麵都是些鶴華愛吃的飯菜,但一筷子都未動。
“怎麼不吃飯?”
嬴政抬手戳了下小團子軟軟額頭。
“我想等阿父一起吃。”
鶴華聲音軟軟。
“好,阿父陪你吃。”
嬴政莞爾。
鶴華開心極了,“阿父今日不用批閱奏折嗎?”
“明日批。”
嬴政夾起一塊筍尖,喂到鶴華嘴裡,“今日阿父隻陪你。”
“太好了!”
鶴華開心得拍手手,“阿父好久不曾陪我玩了!”
自從絲綢之路被打通,阿父便忙得不可開交,彆說陪她玩了,連一起吃飯都成了一種奢侈。
——阿父要忙的事情太多,吃飯的時間不固定,而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怕她願意等阿父一起吃,阿父也不會同意。
但今日就不一樣了,阿父不僅陪她吃飯,還可以陪她玩一天,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我要學騎馬!”
鶴華舉著小手手,“王離章邯都會騎馬,隻有我不會,我要阿父教我騎馬!”
“好。”
嬴政揉了揉鶴華腦殼上的小揪揪,很軟,“朕都依你。”
李斯瞧了眼殿內與小公主一起吃飯的嬴政,壓低聲音與蒙毅道,“蒙上卿,那位公主身邊建築之物你可看清了?”
“底下瞧著像是咱們的東西,但上麵不一樣,是墨家钜子近日裡研究的水泥與玻璃麼?”
“是。”
蒙毅雙手環胸。
李斯歎了一聲,“可惜此物的材料極難研製,钜子至今仍是一籌莫展。”
蒙毅看了李斯,“廷尉到底想說什麼?”
“蒙上卿,您說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陪葬區才能通那位公主的世界?”
李斯眸光微閃,“是特定的時辰?還是特定的人員?”
“若我們能知曉這些事情,那麼另外一個世界的所有東西,我們這個世界都可以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