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嬴政新拿的水晶簪花比剛才那一支更配鶴華今日的衣服與鬢發, 鶴華手指撫著簪花,對著鏡子照著,“雉姐姐為什麼要怕?”
眾星捧月長大的小公主尚未反應過來槍打出頭鳥的道理, 聽到嬴政的問題,還有些奇怪,“雉姐姐能力這麼出眾,彆說隻是再多兩個廠子,縱然做了治粟內史, 那也是她應得的,她有什麼好怕的?”
“怕下麵的人不服管, 還是怕旁人因為她的身份給她使絆子?”
鶴華擺弄簪花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好像有些明白阿父為何這般問雉姐姐了。
這裡是大秦, 而不是另外一個世界。
在這裡, 能夠入仕為官的,隻能是男人。
“公主說笑了。”
呂雉莞爾, “臣是大秦朝臣,陛下金口玉言封的廠丞, 誰會給臣使絆子?”
鶴華垂了下眼。
不是這樣的。
陽光之下也會有許多陰暗處,哪怕雉姐姐是阿父親封的廠丞,也會遭到很多的人刁難與陷害。
雉姐姐因為她的舉薦被阿父召見, 又因為自身的能力被阿父委以重用,將自己負責的廠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無論是質量還是數量都遠高於其他廠子,有被她喜歡的機遇, 自身的能力又足夠出色, 假以時日,她必能位列九卿,甚至封侯拜相。
——當然, 前提是她是男人。
可惜她不是。
她是女人,她做廠丞已經足夠吸引彆人的注意,她太過出色的才乾非但不能讓她平步青雲,反而會引起周圍人的嫉妒鄙夷甚至陷害,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卻做了超越女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的偏愛與阿父的重視,以及雉姐姐做事足夠謹慎足夠小心,躲過了無數明槍暗箭,否則隻怕她所喜歡的雉姐姐早已是一具冰冷屍骨。
步步高升對於男人來講是無上榮光,可對於雉姐姐來講,卻是催命符,所以她才會舉薦蕭何與張良,寧願讓彆人在自己之上,也不願自己成為彆人眼中的靶子。
鶴華慢慢鬆開手。
銅鏡需要宮人長時間的打磨才能光可鑒人,但玻璃做成的鏡子不一樣,隻需要在玻璃上塗上一層東西,便能如精心養護的銅鏡一般,將麵前的人照得一清二楚。
鶴華抬眼瞧著玻璃鏡,鏡子裡有她,有阿父,有蒙上卿,有李斯,還有陪侍的官員與寺人,他們都是男人,而站在他們身後的雉姐姐雖然是女人,但她的穿著打扮卻並不“女人”,她沒有挽雲鬢,更沒有簪珠花,隻簡單把頭發束起來,上麵簪了一支簡單的水晶做成的竹根簪子,沒有垂半點流蘇,而麵上也是一點脂粉也無,素淨得像是蒙上卿的臉,清水淨麵後,便能入宮當值。
鶴華眨了下眼。
——雉姐姐在刻意削減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讓自己變得與“男人”一樣,乾練,威嚴,一絲不苟。
“當然是那些瞧不起雉姐姐的人會給雉姐姐使絆子。”
鶴華轉身,回頭看向颯爽英姿的呂雉,“雉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再高的官職雉姐姐也擔得起。”
呂雉輕笑。
——小公主真的是一個很護短的人。
“不止雉姐姐,還有我。”
鶴華抬頭看嬴政,尚未褪去稚氣的小臉此時滿是認真,“阿父,我會算賬,會很多種語言,我也很厲害的。”
“我希望未來的我能幫得到阿父,而不是隻會讓阿父幫我簪珠花。”
鶴華抬手,拔下嬴政簪在她發間的水晶簪花,擱在玻璃台麵上。
隨行官員心頭一凜。
——得虧小公主是女人,若公主是位公子,以公子之身說這種話,那便是僭越,是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足夠讓是小公主瞬間失寵的大不敬。
但幸好公主是公主,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娃,陛下心尖尖上的小公主,身份擺在這兒,能為陛下分憂的事情並不多,左不過是些陪陛下解解悶,或者逗陛下開心,而不像公子那般插手朝政,培養自己的勢力,讓陛下放心“榮養”。
短暫慶幸之後,官員你一言我一語開了口,“公主乃純孝之人。”
“公主承歡膝下,必解陛下煩憂之心。”
“是啊,陛下累了或者倦了,與公主說說話,便也不覺疲倦了。”
蒙毅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李斯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才不是隻有陪阿父解悶這一種。”
鶴華蹙了蹙眉,有些不滿,伸手去拽嬴政衣袖,“阿父,你說是不是?”
嬴政垂眸瞧著自己的小女兒,“是,十一能做很多事。”
“那當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兒!”
鶴華心中一喜,驕傲笑了起來,“我可以與雉姐姐一樣,一起為阿父分憂的。”
隨行官吏的吹捧話戛然而止。
偌大房間陡然安靜。
嬴政眼皮微抬。
鶴華品出不對勁,抬頭看向嬴政身後的隨行官員。
那些都是阿父平日裡所倚重的人,有關中貴族,也有外來戶,還有經過考核晉升為秦吏的後起之秀。
他們跟在阿父身邊巡視鹹陽新城,巡視如今的工廠,更陪侍在阿父左右處理國政,他們個個都是大秦的棟梁,每個人的功績都足以標榜史書流傳後世。
似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的眼光與格局都遠超常人,他們看得到當下的繁榮,更看得到百年後的大秦該是怎樣的模樣,可儘管如此,他們依舊因為她的話而陷入沉默。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種無聲的否定讓她感覺很窒息。
“阿父,我說錯了嗎?”
鶴華抬頭問嬴政,“我難道不能為阿父分憂?難道隻能跟阿父養的鳥雀兒一樣,給阿父解悶?”
嬴政懶懶抬眉。
“不,公主從不是被人豢養的精致鳥雀兒。”
蒙毅皺眉開口,“公主是大秦公主,更是當世奇女子,豈是鳥雀兒所能比擬?”
鶴華撇了撇嘴,“蒙上卿,我知道你偏心我,什麼話都順著我。”
“可是我在很多人眼裡,就是阿父豢養的一隻鳥雀兒。”
從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呢?
大概是第一次在另外一個世界聽到楊老師說她的未來有無限可能,她可以當農業科學家,可以當航天員,可以考古學家,也可以跟她一樣,成為一名光榮的老師。
那時候的她太小,連話都不清楚,隻呆呆看著楊老師,仿佛聽到天外之音,然後心裡想著,這裡到底是天書的世界,與她的大秦完全不同,在大秦,她隻是公主,也隻能是公主。
又或許是當奇怪女人牽著她的手,走過繁華熱鬨的大街,她看到人來人往,男人女人都有,她笑眯眯看著周圍的街景與人群,然後告訴奇怪女人,她很喜歡這樣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女人真的有無限可能。
也有可能是她在幼兒園大班的最後一年,她的幼兒園老師楊思琪當上了主任,在她畢業的那一天,意氣風發的楊老師站在學校廣場的台子上,笑著祝畢業的學子們前程似錦,未來可期。
真好呀,她喜歡這樣的前程似錦,未來可期。
可是,她不止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學子,更是大秦的公主。
身為公主,她享受大秦的供養,她有義務將大秦變得更好,糧食,造紙術,地球儀,水泥水晶與玻璃,她在努力改變著這個世界,想讓大秦越來越繁榮,阿父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這是她的義務,她身為公主的本該如此。
這些本該如此改變了大秦與阿父,卻讓她依舊是公主,是彆人眼裡哄阿父開心的“孝順乖巧”。
“與普通鳥雀兒不同的是,我能給阿父和大秦帶來很多東西,改變大秦原本的樣子。”
鶴華不開心,“鳥雀兒能改變大秦,那便是一隻討人喜歡的好鳥雀兒,並不會讓這隻鳥雀兒成為雄鷹與鳳凰。”
呂雉手指微微一緊,麵上得體笑意變得極淡,淡得幾乎讓人看不到。
——公主的這些話在說自己,但又何嘗不是在說她?甚至每一個大秦女子?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鶴華道,“阿父是雄鷹,是九天之上翱翔的鳳,那麼身為阿父女兒的我,為什麼要做一隻供人觀賞陪人解悶的雀兒?”
陪侍在嬴政身邊的官員們呼吸陡然一緊。
——大秦最尊貴的公主已不滿足錦衣玉食,她想要更多的東西。
可問題是,這些東西千年來從沒有女人的位置,她在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是根本不被允許的事情。
他們應該明辨是非敢於直諫的諫臣,大聲斥責她,打消她的念頭,讓她安安分分做一位公主,但是他們沒有。
因為他們清楚知道這位公主對大秦與陛下的貢獻與改變,更清楚自己效忠的大秦從來不是墨守成規的國家,而自己誓死追隨的帝王,更不是循規蹈矩的帝王,在大秦,在大秦君主麵前,一切皆有可能。
孝公有商君變法,惠王有秦國用士“不唯秦人”,武王重武好戰,以至於舉鼎覺臏而亡,至於昭襄王,則更不必提,欺母驅舅殺白起,彆的君主不敢乾的事情他敢乾,彆的君主夢裡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更敢乾,有這幾位君主做祖先,後麵的大秦君主無論做出什麼事情來,身為臣子的他們都不會感到意外。
大秦因變法而強盛。
如果沒有變法,沒有幾位不走尋常路的君主勵精圖治,那麼現在的秦還是偏居一隅被人欺辱的弱秦,而不是現在一統九州傲視天下的強秦。
祖先們不故步自封,隻要能讓大秦強盛起來,他們什麼事都會做,哪怕駭人聽聞,不被世人所理解。
可時間是最好的老師,時間會告訴世人與後人,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正是因為他們不斷探索,不斷嘗試,不斷改變,才有今日虎狼之君虎狼之國的秦。
所以作為大秦如今君主的皇帝陛下,為了大秦的強盛再一次變法又如何?
——性彆或許重要,但在王朝的千秋鼎盛麵前不值一提,隻要能讓大秦盛世永昌,他的繼承人為女人又何妨?
能六合一統威加四海的帝王,眼裡看的從來不是男女,而是千秋霸業。
官員們深吸一口氣,誰也沒有先開口,隻不約而同把目光放在李斯身上。
李斯的女兒們皆嫁給了皇帝陛下膝下的公子們,其中還有一位長公子是扶蘇,哪怕政見再怎樣與陛下不和,也被陛下精心教養二十多年,一度當成繼承人來培養的,這樣一位“準繼承人”成了自己的女婿,李斯可不就要牟足勁送這位公子上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