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那個聲音隻是一個開始, 緊接著,是一聲壓過一聲的話——
“皇帝陛下,您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皇帝陛下, 您要活得長長久久的,把咱們的大秦治理得更好更強大!”
那是一種來自於普通黔首心中最淳樸的心聲。
當他們享受著盛世太平給他們帶來的安居樂業, 當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來巡視臟兮兮的工地,這種心聲便從心中迸發,聲音震耳欲聾。
沒有人比身處底層的他們更清楚一位英明帝王的重要性。
他們來自於不同的國家,經曆過不同的君主, 可隻有這一位君主結束了戰亂,讓他們過上太平日子, 讓他們吃飽穿暖,讓他們來服徭役的時候竟然還能包吃包住甚至有工錢拿, 對於祖祖輩輩在土裡刨食的他們來講,這是前所未有過的事情。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杆秤, 而他們心裡的那杆秤告訴他們, 隻有跟著始皇帝陛下,他們才能過上這麼好的日子, 隻有始皇帝陛下活著,他們的大秦才會千秋萬代,盛世永昌,所以始皇帝陛下,請您一定要長命百歲, 身體健康。
無數人跪了下來。
以前跪拜官吏是身份使然, 但是這一刻,不再是因為身份的壓迫,而是由衷而發。
作為大字不識一籮筐甚至目不識丁的黔首們, 他們表達感激的方式很有限,祭拜天地鬼神是跪拜,祈求天地鬼神庇佑風調雨順,讓他們過一個祥和年,可天地鬼神是傳說中的東西,他們看不見摸不著,更不知道自己祈求究竟有沒有用,來年是個豐收年還是一個災年,誰也不知道。
但他們始皇帝陛下卻是他們看得到的,且能感受得到的,他們在亂世中長大,他們清楚知道戰亂是怎樣一種模樣,他們又有幸成為太平盛世中的其中一個黔首,更清楚知道太平盛世下的黔首在過什麼樣的日子,一種以前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日子。
而讓亂世終結,讓戰亂變成太平的人,是始皇帝陛下,讓他們豐衣足食的人,更是始皇帝陛下,所以他們無比期望,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的皇帝陛下能長命百歲,身體健康——
“皇帝陛下,您要好好休息,健健康康!”
“皇帝陛下,您一定要長命百歲,大秦一定要千秋萬代!”
“我們願意給您修建城樓,願意服徭役,願意為您出生入死!”
震耳欲聾的聲音一遍一遍響在工地之上。
親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彼此臉上看到震驚。
——生平第一次,他們見到讚頌陛下的黔首,而不是恨陛下入骨,哪怕手無寸鐵也要置陛下於死地的黔首。
這種畫麵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以至於麵對驚雷而不失色的他們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有些無措,看著身邊人,也看著將陛下奉為神祇跪拜的黔首們,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阿父,他們真的好喜歡你呀。”
鶴華歡喜雀躍,一隻手握著嬴政的手,另一隻手將黔首們指給眾人看,“蒙上卿,李廷尉,你們說是不是呀?”
“是。”
蒙毅緩緩將手中佩劍送還鞘中,視線落在因親眼看到始皇帝陛下而激動不已的黔首們身上,聲音莫名低沉,“他們很喜歡陛下。”
李斯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不止是喜歡,在他們眼裡,陛下是無所不能的神祇。”
嬴政靜靜看著周圍眾人,心頭莫名異樣。
作為君主,他聽過太過的讚美與稱頌,讚他千古一帝,頌他英明神武,願他千秋萬歲,言大秦盛世長存。
這些頌言與祝詞辭藻華麗,對仗工整,無論哪一句,都足以寫入官員考核單上,讓想要成為秦吏的黔首們根據話音話意來寫上一篇策論,暢言政權的穩定會給王朝以及天下九州帶來什麼。
這樣的話他早已聽膩,每每新晉升的官員們想要長篇大論對他讚美時,他便會挑眉瞧著那人,以威壓以揶揄讓那人啞然無語,往後餘生不再琢磨拍馬屁,而是把心思放在政事之上。
他是一個大度的帝王,一個心胸極其寬廣的帝王,從不搞挾私報複那一套。
王賁托病不出,他也隻是在王賁即將要喝的酒水裡加些辣椒水,韓信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也隻是扣些俸祿讓他自我反省,而後該重用重用,絲毫不因為他們自身性格的缺陷而將他們擱置一旁,或者兔死狗烹。
當然,用一個郎將的俸祿卻養著一位戰無不勝大將軍這種事情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尋找類似於韓信這種人,雖不太會做人,但用十一的話來講是好用便宜又皮實,這對於一個國庫尚不充盈的王朝來講,是多麼讓人無法拒絕的一種武將。
所以捫心自問,他是一個對朝臣容忍度很高的帝王,不會兔死狗烹,也不睚眥必報,更不要求朝臣們個個八麵玲瓏滴水不漏,在把政務處理好的同時還能把話說得漂亮,哄得他心花怒放,那種能力極強但不會說話做事的人他也能委以重用,不會因為他說話不中聽而擱置一旁。
這樣的一個他,根本不在乎身後名,千百年後,後人罵他是暴君昏君,還是讚他為千古一帝,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大秦有沒有千秋鼎盛萬事長存,在乎的是大秦未來的君主是否繼承了他的遺誌,將他傾注一生心血的大秦治理得更好。
可儘管如此,當他聽到黔首們的話,當他看到黔首麵上的激動到難以自已,他心中卻突然被觸動,忽而感覺被彆人喜歡似乎也並不是一件壞事,甚至開始有些理解那些委曲求全也要博一個好名聲的君主。
——被崇拜,被敬愛,被奉為神祇,的確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嬴政慢慢轉過身,第一次正視鮮少被他瞧在眼裡的黔首。
“快彆說話了,陛下有話要跟你們說!”
隨行的官員極其會看人臉色,見嬴政轉過身,便立刻製止黔首響徹雲霄的呐喊,“肅靜,肅靜!”
“陛下有話要說!”
不懂秩序不懂法的黔首們一旦躁動起來,便極難管理,但是這一次,官員剛扯著嗓子喊出話,他們便不約而同扯著身邊的衣袖,示意他們不要再說話。
喧鬨工地慢慢安靜下來。
這個容納著成千上萬人的工地,在這一刻鴉雀無聲,靜得幾乎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鶴華險些驚訝出聲。
這樣的反應她隻在訓練有素的軍士們身上見過,服從命令是軍士的指責,所以當上峰一聲令下時,喧鬨的軍營會鴉雀無聲,可黔首們不是,他們是沒有經過任何訓練的普通人,看熱鬨是他們的天性,議論熱鬨是他們的本能,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竟然壓過了天性與本能,全都屏氣凝神,熱切注視著她的阿父——他們的皇帝陛下。
他們等著他開口,等待著無所不能的帝王與他們說話。
不拘內容,什麼話都好,隻要帝王開口,他們便奉為圭臬。
“朕會長命百歲,健康安泰,庇佑每一個大秦子民。”
帝王低沉聲音緩緩響起,“你們當勤勉尊法,忠君愛國,不負朕之庇佑。”
這些話像是在熱油裡注入一滴水,工地之上頃刻間炸開鍋——
“我們會的!”
“皇帝陛下,我們會的!”
“我們永遠忠於您,忠於大秦!”
無數人熱淚盈眶。
無數人聲音嘶啞。
他們高聲喊著,興奮激動著,向他們的帝王誓死效忠。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六國遺民,而是真正融入了大秦,真正將帝王當成自己的君主。
聽著震耳欲聾的聲音,看著催人淚下的畫麵,鶴華忽而覺得眼睛有些酸。
這大概就是書上說的雙向奔赴?
帝王心係天下,而天下萬民,也愛戴著他們的君主。
鶴華吸了吸鼻子,“阿父,被人喜歡真好。”
“阿父會一直被人喜歡的,一直一直。”
不是短命的暴君,更不是讓人扼腕歎息的千古一帝,而是被九州黔首們敬愛著喜歡著的大秦皇帝。
嬴政伸手,掌心落在鶴華頭上。
已不是無知幼童的小孩兒身量比以前高上許多,頭發也不是幼時的綿軟,發量變多,發質越發如綢緞,不僅能紮成兩個小揪揪,還能挽成簡單的雲鬢,上麵簪著珠花首飾,垂著幾串小流蘇,有一下沒一下在臉側晃啊晃。
嬴政揉著鶴華的發,撫著鶴華鬂間的珠釵,淩厲鳳目有一瞬的悠遠。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王輕嗤一笑,緩緩說出鶴華曾經說過的話,“他們不會負朕。”
“不會的,肯定不會!”
鶴華重重點頭,“阿父對他們這麼好,他們喜歡阿父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傾覆阿父?”
負於覆,一字之差,意思卻千差萬彆,嬴政笑了笑,卻沒有糾正鶴華的話。
——沒必要。
“回吧。”
嬴政道。
小寺人不再偽裝,尖聲唱喏,“陛下起駕——”
“陛下慢走。”
“陛下慢點。”
“剛下過雨,地上滑,陛下走路時看著點路。”
從未與與貴族們打交道的黔首們不知與貴族們相處時的禮儀,他們不懂此時的自己應當說恭送陛下,而不是路難走,提醒陛下注意腳下,他們看著帝王遠去的背景,一遍遍重複著自己的話——
“陛下當心,路不好走。”
“陛下注意腳下,彆滑倒了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