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莞爾,“黔首雖不知禮數,但對陛下的一片真心難得可貴。”
“不,他們很知禮。”
蒙毅回頭看了一眼眼巴巴目送嬴政的眾人,一貫清朗的聲音此時壓得低低的,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沉在裡麵,“他們是世界上最知禮的人,也是世界上最知恩圖報的人。”
鶴華還是第一次聽到蒙毅的聲音可以這樣,忍不住抬頭向蒙毅看去,男人抬頭看著天,眼角有著不易察覺的紅,像是眼睛有些不舒服,右手抬了起來,拇指與中指按在眼角上,輕輕按壓著自己的眼睛。
鶴華笑了起來。
——蒙上卿是很重情的人呀。
鶴華伸出手,牽住蒙毅左手。
自己左手被人握住,那隻手很小也很軟,哪怕不用回頭瞧,蒙毅也知手的主人是誰,於是蒙毅笑了笑,鬆開自己按在眼角處的右手,掌心落在鶴華臉上,將那雙看向自己的眼睛遮了個乾淨。
“哎呀,蒙上卿,你遮我眼睛做什麼?”
鶴華出聲,“我都看不到路啦!”
蒙毅聲音恢複清朗,“看不到路有什麼關係?”
“臣會牽著公主的手,不會讓公主跌倒。”
蒙毅朗聲笑著,一手捂著小公主的眼睛,一手牽著小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走在工地上,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李斯搖頭輕笑,“蒙上卿素日妥帖穩重,可隻要跟公主在一起,性子便跟孩子似的。”
嬴政懶懶挑眉。
——挺好,他不喜歡暮氣沉沉一身算計的人。
一行人出了鹹陽新城的工地,但卻沒有回鹹陽宮,而是去往鹹陽城外的工廠。
水泥廠,水晶廠,玻璃廠,造紙廠,各個工廠加班加點,生產著王朝所需要的各種東西。
水泥送到鹹陽新城處,水晶等待商隊來取,玻璃廠又分建造用的玻璃和賞玩性的玻璃,建造用的玻璃被人與水泥一同送到鹹陽新城,而賞玩性的玻璃製品,則等待商隊們上門來取,至於造紙廠,那就更不必說,造出的紙或被胡人商隊高價買走,或被分發到九州各地,供當地的秦吏們使用或者賣出。
而得益於嬴政三令五申的嚴格保密,造紙術至今都牢牢掌握在大秦官方之手,沒有流向私人商賈,更不曾被胡人商隊高價買走拿回故土,所以紙在對胡人銷售的價格仍是居高不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國庫的重要收入之一。
但自從玻璃水晶興起之後,紙張占比便連年下降,到了今年,隻剩幾個點的占比,並不是紙賣不出去,而是水晶玻璃逐漸興榮,不止深受胡人的喜歡,秦人也極為喜歡玲瓏剔透的水晶玻璃製品。
有錢的人家將窗紗換成了玻璃,沒錢的人家便買幾個擺件放在家裡,總之家裡一定要有些玻璃水晶,要不然與人往來相處都矮了一頭。
呂雉領著眾人繼續往前走。
這些廠隸屬大秦,歸治粟內史管,治粟內史看重呂雉,又因公主的原因不看輕女人,見呂雉頗有才乾,便力排眾議將她調來廠子,讓她負責廠裡的生產與銷售。
事實證明治粟內史沒有看錯人,在其他廠子接連爆出貪汙受賄甚至私下帶著胡人來廠子瞧生產,生產技術與工藝險些外泄時,呂雉所負責的廠子卻沒有出半點問題,不僅沒有問題,還將幾個廠子管理得井井有條,無論是生產還是銷售,都遠遠超出其他廠子一大截。
呂雉道,“陛下,西南之地的商貿已打通,且大多數部落臣服陛下,領土納入大秦版圖,那裡雖然貧困,可當地盛產藥材與菌類,隻要能運到鹹陽,便能賣出一個好價格。”
“我們需要西南之地的藥材與菌類,西南之地喜歡我們的水晶與玻璃,可是如今的廠子已經滿足不了那麼多人的需求,哪怕工人們三班倒,生產的東西也遠遠不夠銷。”
三班倒是鶴華提出來的。
最開始提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當一回事,覺得鶴華太為黔首著想,而忽略了隻有源源不斷的工藝品生產出來,國庫才有多餘的錢財給黔首們發工資。
眾人對鶴華的建議表麵附和,內心卻嗤之以鼻,在他們眼裡,黔首以前是人形牲口,累死幾個還會有更多的人補上但現在不同,他們足夠心疼黔首,也對黔首們足夠好,不僅給黔首們開著工錢,還給黔首提供吃住,甚至每個月都放幾天假,讓他們可以回家探親,這種情況下,讓他們加班加點做東西怎麼了?他們對黔首們這麼好,黔首們難道不應該日以繼夜做東西嗎?
所有人都沒有認真執行鶴華提出的“三班倒”,隻有呂雉把鶴華說的話放在了心上。
——她並非高高在上的關中貴族,她隻是家裡稍微有些小錢的普通黔首,她清楚知道普通黔首有多麼不容易,更知道在高強度的工作下人的生命有多脆弱。
旁人負責的廠子她管不著,也無權去管,但隻要是她負責的廠子,便必須“三班倒”,準時上工準時下工,杜絕長時間的加班做工。
同時她還大量擴招女工,製作水晶工藝品不止力氣活兒,還需要細心與耐心,在製作水晶飾品的事情上,女人在這種事情上天然勝男人一頭,不加班,精神高度集中,做出來的東西比男人做得更好看,且工錢比男人的低三分之一。
做出來的東西好看,花費比其他工廠低,作風清正,不貪汙受賄,更不曾與胡人交往過密,有泄露工藝的嫌疑,這種手下彆說嬴政喜歡了,任何一個君主都無法拒絕。
——當然,前提是他們不會因為呂雉是女人而棄之不用。
“你想讓朕再擴建幾個廠子?”
嬴政隨手拿起一支水晶簪花,在鶴華鬂間試了試。
身邊人極有臉色,見嬴政給鶴華試水晶珠花,便連忙捧來一麵鏡子,呂雉把鏡子放在鶴華麵前,讓鶴華可以看到裡麵的自己。
呂雉頷首,“陛下英明。”
“臣如今負責的幾座廠子的訂單已經接到明年開春,晚交一月的東西,便晚掙一月的錢,既如此,何不再擴建幾座廠子來一起生產?”
“若再擴建兩座廠子,呂廠丞麾下便有六座廠子了。”
李斯輕捋胡須。
廠丞,工廠建立後嬴政新設的官職,負責工廠的生產與銷售,俸祿六百石,在治粟內史之下,目前有六人。
如今的治粟內史已上了年齡,再過些時日便會辭官榮養,治粟內史的位置舉足輕重,不會由錢財生產的郎官貴族們擔任,隻會從廠丞裡選任,而目前手握四個廠的呂雉,便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任治粟內史的人之一。
蒙毅眼皮微抬,“六個廠子太少,以呂廠丞的才乾,當多建幾座廠子,讓呂廠丞大展拳腳,為大秦國庫再添千金。”
“蒙上卿快彆這麼說。”
呂雉笑道,“蕭何蕭廠丞也是極為厲害之人,以下官之見,新建的廠子讓他負責最好。”
開什麼玩笑?
她以女子之身做了四家廠子的廠丞已經足夠吸引世人的注意力了,若再給她加兩家廠子,豈不是要把朝裡的那幫老臣活活氣死?
公主還小,她不必爭一時長短,待公主長大了,有的是她呼風喚雨的那一日。
呂雉笑眯眯,“不止蕭廠丞,還有潁川郡的張子房,他們都是非常有才乾的人。”
“陛下若想擴建玻璃與水晶廠,可以交到他們兩人的手裡。”
“可是雉姐姐也很厲害。”
鶴華有些奇怪,一邊撥弄著鬂間的珠花,一邊問嬴政,“阿父,不能讓雉姐姐再多負責兩家廠子嘛?”
呂雉有些無奈。
公主太小,還不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她已經太過招眼,若再多負責兩家廠子,以後的日子怕是有得被折騰。
“能。”
手裡的這支水晶簪花與鶴華衣服不相配,嬴政隨手取下,從玻璃台上新拿一支,重新簪在鶴華鬂間,“為何不能?”
帝王聲色淡淡,眼睛瞧著鶴華鬂間水晶簪花,話卻問呂雉,“呂雉,你怕了?”
呂雉呼吸陡然一輕。
怕?
不,她從來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如果她膽小柔弱,便不會以女子之身在滿是男人的朝堂掙下一份屬於自己的位置。
易經有曰,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她便是如此,在等待公主被寄予厚望,大秦格局被徹底改寫,自己一飛衝天的時機。
可現在,這位千古一帝似乎不許她藏拙。
倒也不是不許她藏拙,他現在便要她以女子之身鼎立朝堂之上,為他的掌上明珠鋪平上位之路。
當然,這種感覺極有可能是她的一種錯覺,華夏大地從未有過女性君主,如今的始皇帝陛下再怎樣雄心壯誌,再怎樣目空一切,也未必能打破幾千年來的宗法體製。
他要她再多管理幾家廠子,未必是為公主鋪路,而是她手下廠子的收入的確可觀,身為帝王的他自然物儘其用,讓她多為因修建鹹陽新城而有些入不敷出的國庫掙些錢。
等新城建好,等國庫充盈,等大秦不再急需那麼多的錢,她這個不同於男人的礙眼女人自然便會被帝王無情舍棄,隨便給個名譽性的爵位便打發。
那時的她已因身為女子在朝中樹敵多年,一朝失去權利,等待她的結果可想而知,她根本不可能榮養,更不可能獨善其身,能得一個全屍,或許已是極體麵的結局。
她不該心動的。
更不該在這個時候出頭,風險太大,劃不來。
可是萬一呢?
萬一帝王真的看到了女人身上蘊含著的極大的力量,看到公主雖為女人,但心思與能力遠超諸多公子,看到未來的大秦會在公主的治理下走向一個新的盛世呢?
為了這個盛世,為了捧在掌心養大的小公主,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願意賭一把,打破流傳千年的宗法與規矩,讓空前強大的大秦王朝出現一位女性君主?
呂雉手指微微收緊。
——野心從來不是男人獨有的東西,身為女人的她也有。
“臣不怕。”
呂雉緩緩開口,“食君之祿畏不厚,悼得位之不昌。”
“臣為公主舉薦,為陛下倚重,公主陛下如此,臣有何懼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