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信蒙毅的話。
粗心如他,連那日蒙毅沒有揍他的事情都沒有察覺到異常。
直到後來,阿父與祖父凱旋,他們一家人親親熱熱在一起吃飯,酒足飯飽,他忍不住問出壓在自己心裡許久的疑惑,“祖父,蒙毅身為將門虎子,當與他大兄一起征戰為將,怎一直留守鹹陽,連戰場都鮮少踏足?”
“雖說他是蒙老將軍的老來子,極得蒙老將軍與蒙老夫人的寵愛,可這事關他蒙家滿門榮耀,蒙老將軍那般聰明的一個人,怎糊塗到這種程度?”
他可太討厭處處管著他的蒙毅了。
如果蒙毅外出打仗,便無人約束他,他便能隨著自己的性子過日子。
阿父啪地一聲擱下象牙箸,眼睛斜睥著他,“問這麼多做什麼?”
“吃你的飯。”
他撇了撇嘴,極為不滿。
“他遲早都要知道的,何必瞞著他?”
倒是祖父疼他,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陛下當年問我,滅楚需要多少人,我說非六十萬不可,李信年少輕狂,言我太過謹慎,便在陛下麵前誇下海口,隻需二十萬人,便能踏平楚國。”
“李信的確是少年英才,他與蒙恬領著這二十萬人,將楚國打得接連大敗,隻需最後一場戰役,便能徹底剿滅楚國。”
“可惜,天不遂人願,昌平君叛國,私通楚國大將項燕,李信腹背受敵,大敗而歸。”
“當年反叛之人,不僅有昌平君,更有陛下的枕邊人,他們不僅與陛下的關係極為親密,更是看著蒙毅長大的人,尤其是昌平君,對蒙毅來講,昌平君如父如兄,是蒙毅最為親近的人。”
祖父搖頭輕歎,“可就是這些人,決然叛出秦國,讓李信與蒙恬一敗塗地,更讓十幾萬關中子弟無辜送死,永眠他鄉。”
王離瞳孔劇烈收縮。
他無法想象當時的蒙毅的心情。
那是來自最親近之人的捅刀,哪怕過了數年,依舊讓蒙毅讓他麵前異樣的痛徹心扉。
“離兒,大秦不缺絕世將星,缺的是能將背叛與威脅抵禦在宮門之外的上卿。”
祖父輕輕一歎,聲音仍在繼續,“陛下半生經曆背叛無數,兄弟反目,母子離心,夫妻背刺,臣下異心,來自最親近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從未停歇。”
“但自那日之後,蒙毅再不哭鬨著去上戰場,而是留守鹹陽,護衛陛下左右,自此,陛下再不曾被辜負背叛。”
時隔多年,王離依舊能想起祖父說話時的語氣與沉重,那是血淋漓的往事,讓見慣戰場廝殺的祖父都忍住搖頭歎息,更讓比他更桀驁不馴的蒙毅迅速成長,成為如今權傾天下的上卿,與陛下出則參乘,入則禦前。
自蒙毅守在陛下身邊,陛下再無親近之人背叛,所有心懷二心的人,念頭剛剛冒出,便被蒙毅掐滅在萌芽,他的成長那麼迅速又那麼效果拔群,隻是成長的代價太過沉重。
蒙毅成長的代價是失去與背叛,那麼十一呢?
——她失去了什麼?
王離心頭一顫,視線落在鶴華身上,一寸一寸在她臉上打轉。
這目光審視意味十足,但更多的是悲慟,鶴華眼皮抬了抬,心裡有些觸動,可她與蒙毅一樣,都不是將自己的軟弱暴露在彆人視線之下的人,更不會為失去的東西傷春感秋,沒必要,更沒任何意義。
她該做的是把握當下,讓自己永不再失去,於是她迎著王離目光笑了笑,聲音溫和,“王離,坐下。”
王離呼吸一窒,如被人扼住脖頸。
明明火氣極大,隨時要爆發,鶴華的話更是在火頭上澆了一盆油,讓火勢越來越旺,頃刻間便能將他吞噬,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卻詭異沉默了,他靜靜看著言笑晏晏的公主,喘著粗氣,不再去掙紮。
劉季極會看人臉色,立刻鬆開王離的腰,見劉季鬆手,夏侯嬰樊噲跟著鬆開。
王離恢複自由。
恢複自由的王離沒有再往殿外走,而是回到殿內,長腿一跨,坐在鶴華麵前,案幾上不知誰倒的茶水,他抬手端起來,胡亂全部飲下。
茶水放了半日,微微有些涼,涼茶直入肺腑,他卻覺得越發煩躁,抬眉瞧著僅有一張案幾之隔的鶴華,極為不耐開了口,“十一,我不喜歡你這樣。”
“你是公主,你什麼都不必怕。”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你沒必要怕。”
王離重複著自己的話,眼睛看著鶴華,那張臉有尚未褪去的嬰兒肥,烏湛湛的眼睛映著他的臉,暴躁得如同被激怒的獸,他視線微微一頓,恍惚間明白了什麼。
鶴華挑了下眉,“誰說我怕了?”
“是因為蒙毅?”
頓了頓,王離沒有接鶴華的話,而是臭著臉開口,“因為他要去北疆修直道?”
章邯眼皮微跳,手裡的鬆子放在匣子裡。
王離瞧著鶴華的眼,十分不屑,“他整日管東管西,讓你連點心都吃不到,他有什麼好的?能比得上我嗎?”
“恩,你最好。”
鶴華隨口答著話。
呂雉一言難儘。
這是好不好的問題嗎?
他們這群人綁在一塊,也沒有蒙毅在朝堂的影響大,蒙毅若去了北疆,便意味著公主再無退路,無人再為公主善後。
鶴華的回答太敷衍,王離眉峰又往下麵壓了壓,整個人淩厲得像是出鞘的劍,可說出來的話還是向鶴華服了軟,“你若是舍不得他,我便去求陛下,讓我去北疆,把他換回來。”
鶴華呼吸一頓。
章邯眼皮陡然一跳,“少將軍,今日我們聚在一起是為了呂雉的治粟內史之位,不是為了蒙上卿去不去北疆。”
“蒙上卿雖能力出眾,又得陛下寵信,但他畢竟太過年輕,這個時候拜相終究不能服眾,陛下將他派到北疆,是為了曆練他,待他回來,他便是無可爭議的大秦丞相。”
“怎麼,少將軍與蒙上卿的恩怨已深到這種程度?”
章邯斜睥王離,“打著公主的幌子也要阻止蒙上卿封侯拜相?”
“我才沒有那個意思!”
王離無比煩躁,“我是想——”
“好了,我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鶴華打斷王離的話,“我們先解決雉姐姐的事情,至於其他事,則無足輕重,不必理會。”
·
“無足輕重?”
“不必理會?”
嬴政眼睛瞧著蒙毅,聲音慢悠悠,“十一當真是這樣說的?”
斥衛躬身回話,“千真萬確。”
嬴政嘖了一聲,“想不到十一也有這般絕情決絕的一麵。”
“陛下,您不必這般試探臣。”
蒙毅哭笑不得,“臣去意已定,絕不更改。”
嬴政輕嗤一笑,“既如此,那便去吧。”
小寺人捧上蒙毅早就遞下來但被嬴政壓下來的奏折。
嬴政拿起朱色禦筆,在奏折上寫著自己的批語,“早去早回。”
“鹹陽若是離了你,怕是要出亂子。”
“陛下,臣若離去,陛下可提拔章邯為九卿之一,讓他做負責宮門禁衛的衛尉。”
蒙毅道,“此人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且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有他坐鎮鹹陽,鹹陽亂不起來。”
嬴政筆尖微頓,慢慢抬起頭。
“蒙毅。”
帝王聲色微沉,“你以為朕是十一,會由著你的性子胡來?”
“三年。”
“朕給你三年時間,你若不回,朕便親至北疆,將你抓回來。”
·
次日,早朝。
呂雉為治粟內史的事情在章台殿一連吵了數日,今日的早朝不過是重複昨日的早朝,兩方勢力針尖對麥芒,繼續在章台殿裡你來我往花樣儘出。
蒙恬向來不乾涉這種事情,站在武將之首兩不相幫,隻是耳朵動了動。
——太吵。
馮去疾與馮劫火力全開領著一幫老臣已經夠吵了,往年聽他們與李斯吵架,蒙恬便隻想躲得遠遠的,能在外征戰絕不在朝中久留,但現在與之前不同,又添了許多人,蕭何劉季遠在他們之上,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明明隻有二三十個人,卻吵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更要命的還有呂雉一針見血的冷嘲熱諷,王離的上躥下跳,章邯的陰陽怪氣,以及韓信一句話能噎死一群人的添油加醋,讓見慣戰場廝殺的大將軍蒙恬又一次對語言攻擊有了實際體驗。
蒙恬被吵得腦殼疼,忍不住抬頭去瞧主位上的嬴政,他被吵了月餘時間便有些遭不住,也不知他們的皇帝陛下是怎麼撐過來的?難道是這就是身為千古一帝的天賦異稟?
蒙恬視線落在主位上,掌權天下的帝王正襟危坐,麵上沒有太多表情,仿佛滿殿的喧鬨與他無關,他隻是一個在紛擾之中做出最正確決定的帝王。
但蒙恬與嬴政一同長大,嬴政一個眼色,他便能知曉嬴政是什麼心思,嬴政的位置離朝臣們仍有一段距離,在他幾乎能將他耳朵刺穿的吵鬨在嬴政聽起來是剛剛好,所以帝王眼皮微抬,嘴角微翹,視線牢牢鎖住殿內爭執人群。
——此時的帝王大概很需要一碟瓜子,讓他一邊嗑一邊看熱鬨。
“......”
好的,這就是千古一帝天賦異稟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蒙恬收回視線,默默看了一眼與自己並肩而立的蒙毅,抬手拍了拍自己弟弟肩膀,在一片喧鬨中開了口,“你也不容易。”
“還好,我很快就能解脫了。”
蒙毅忍俊不禁,“倒是大兄,以後要天天麵對朝堂爭執。”
“......”
不,海上絲綢之路都打通了,那些海上疆域便能想一想了。
蒙恬曲拳輕咳,“我已上書陛下,遠赴南方訓練水師。”
將一切儘收眼底的嬴政看到蒙恬對蒙毅的無限同情,眉梢懶懶挑起,為數不多的良心讓他意猶未儘嘖了一聲,暫時收了看熱鬨的心,手指微曲,在禦案上敲了敲。
寺人立刻尖著聲音道,“肅靜——”
幾乎能將房頂掀翻的吵鬨這才慢慢消停下來,偌大章台殿恢複安靜。
“行了,你們不就是不想讓呂雉當治粟內史嗎?”
然而就在一片安靜中,韓信語不驚人死不休,“不當就不當,有什麼大不了的!”
韓信煩不勝煩,“我瞧著少府的位置也空著,不如讓呂雉做少府。”
“少府不負責天下賦稅,隻負責陛下私庫,這個可以吧?”
公卿大夫們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負責天下賦稅他們還能指指點點,可若是隻負責陛下私庫,那不是公主點點頭便能做事?他們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
韓信你是真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