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韓信不僅敢想, 還真做,他甚至開始一筆一筆跟公卿大夫們掰扯讓呂雉做少府的原因,“治粟內史有什麼好的?”
“打仗問他要錢要糧要人, 修建城池問他要錢糧人,修建直道也要問他要, 樁樁件件都要去找他, 不煩死也給累死了。”
“原來的治粟內史年紀輕輕便累出了病, 是九卿裡身體最早垮掉的,如果他做的是少府而不是治粟內史, 指不定他還能位置上多待幾年。”
“可現在呢?彆人大權獨攬, 他早早辭官養病,彆人結黨營私,他看重的人還不被你們承認, 跟其他九卿相比, 他就是一個倒黴蛋!”
“呂雉才不做這種倒黴蛋。”
韓信道, “要做就做少府,少府比治粟內史省心多了,隻管理陛下的私庫, 對陛下一人負責就好了,省得聽你們嘰嘰歪歪指手畫腳!”
劉季眼珠一轉, 跟著開口, “對,治粟內史不行, 那少府總行了吧?”
“少府的權利比治粟內史的權力削減了一大半, 你們這才應該滿意吧?”
“不錯,少府隻負責陛下的私庫,說好聽點是少府, 說難聽是陛下的長史,隻替陛下管理雜事,不參與朝堂政務,更不會威脅到諸位公卿大夫的地位。”
呂雉挑眉一笑,目光落在與他們爭執不休的眾人身上,“諸公不會連這個小小的請求都不會答應吧?”
公卿大夫心頭險些嘔出一口血。
——那可是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收天下九州之供奉,負責皇城之中陛下乃至公子公主們的衣食住行乃至遊玩賞樂,權力怎麼可能比治粟內史小?
治粟內史做事還需要看其他朝臣的臉色,朝臣討要的糧食人力與錢財不夠,少不得會被人參上幾本,被禦史大夫罵得狗血淋頭,但少府便不同了,隻對皇家負責,朝臣無權指摘,你若指摘,便是罵陛下窮兵黷武大興土木揮霍無度,與少府本人沒有任何關係。
“你們休要胡攪蠻纏,少府權柄怎會在治粟內史之下?”
禦史大夫馮劫冷笑出聲,“少府是何等重要的官職,什麼時候輪得到一個入朝不過五年的廠丞來覬覦?”
“你們是欺我大秦無人,還是將九卿任命當做兒戲?!”
左丞相馮去疾對著禦案後的嬴政一鞠到底,“陛下,臣並不反對陛下提拔呂廠丞,但少府與治粟內史乃九卿之一,秩奉兩千石,非陛下心腹重臣不得擔任。”
“呂廠丞雖得原治粟內史看重,但入朝參政不過五年時間,秩奉不過六百石,陛下縱是愛惜其才華,也不該讓她一步登天,坐到治粟內史或者少府的位置上。”
“陛下,您難道忘了嗎?”
馮劫道,“蒙上卿初入仕為官時,也是從最底層做起的,是秩奉三百石的郎中,而後是六百石的議郎,八百石的中大夫,一千石的仆射,再到兩千石的郎中令與衛尉,最後才是五千石的上卿。”
馮劫抬頭看嬴政,“呂廠丞何德何能,竟比蒙上卿的晉升速度還要快?”
“越過六百石八百石一千石的官職,直接從三百石的廠丞到兩千石的治粟內史或者少府?”
呂雉臉色微變。
——她怎能與蒙毅相較?這話一出,便是徹底堵死了她為治粟內史的路。
蒙毅嘴角微抽。
誠然,這些官職他都做過,但問題是從秩奉三百石的郎中到八百石的中大夫,他隻花了半天時間,三天後,他成了一千石的仆射,又過一月時間,他是兩千石的郎中令,半年後,九卿之中的另外一卿的衛尉也被陛下給了他,三公九卿他獨占兩卿,再之後,便是位比丞相的上卿,督查百官,掌權鹹陽,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
莫說拿呂雉與他相比,縱觀陛下一朝,能有他晉升速度的也尋不到第二個。
甘羅雖十二歲便拜相,但甘羅的官職更多是榮譽性的,並非真正掌權,他則大權在握,連辭官的丞相王琯與顯赫一時的李斯都讓他三分。
但馮劫的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的確無錯,受寵如他,都是一級一級升上來的,隻是晉升的速度著實快了些,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且又是以女子之身入仕為官的呂雉想要越過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呂雉拿不到治粟內史或者少府的位置。
並非她是女人,而是因為她是公主的人,陛下喜歡公主,也欣賞呂雉的才乾,但並不意味著陛下會為了公主的人與是公卿大夫為敵。
——公主有這種分量,但呂雉沒有。
呂雉雖沒這種分量,可畢竟是公主的人,也的確能力出眾,所以陛下哪怕不會給她治粟內史的位置,也會給她一個特殊的位置,讓她方便為公主做事。
蒙毅輕輕一笑,斂袖閉目養神。
“禦史大夫,你這話便沒意思了。”
王離皺了皺眉,“莫說呂廠丞,縱觀殿內所有公卿大夫,能與蒙毅相提並論的能有幾個?”
韓信十分嫌棄馮劫的禍水東引,“針對呂廠丞便針對呂廠丞,把蒙上卿扯進來做什麼?”
“說得好像呂廠丞比不得蒙上卿,你們就比得上一樣。”
“蒙上卿出身將門,你們的出身也不差,蒙上卿簡在帝心,你們也頗受陛下看重。”
“怎蒙上卿秩奉五千石,而你們還是幾百石最高不過兩千石?”
“同樣出身好,又受陛下喜歡,差距怎麼這麼大?”
“......”
你可閉嘴吧!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公卿大夫們梗了一瞬,立刻整理說辭反駁韓信,眼見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章台殿再度恢複喧鬨,小寺人連忙尖著聲音道,“肅靜——”
風雨欲來的章台殿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一片寂靜中,所有人的目光齊齊看向嬴政,焦急等待帝王的最終決斷。
嬴政挑了挑眉,“終朕一朝,隻有一個蒙毅。”
公卿大夫們齊齊鬆了一口氣。
——他們就知道,一旦抬出呂雉的晉升速度壓過蒙上卿,陛下便會打消提拔呂雉的心!
但下一刻,帝王慢悠悠的聲音讓他們心臟狠狠一跳——
“少府下有丞六人,各司其職,丞下為令,分工各自不同。”
嬴政道,“而今工廠眾多,卻無工令,著呂雉為工令,秩奉六百石,負責朕麾下所有工廠事宜。”
公卿大夫麵麵相覷。
雖隻有六百石,但權位卻極重,普天之下的工廠全是陛下的,陛下的私產與國庫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分界線,若她負責陛下麾下所有工廠,便意味著天下九州的工廠幾乎都要聽她的調遣,且不用被他們詰問,因為她隻需要對陛下一人負責。
這跟直接讓她做治粟內史或者少府有什麼區彆?
不,還是有區彆的,因為她是正常提拔,從三百石到六百石,晉升速度並不快,足以堵得住他們所有人的嘴,且她負責的事情更為單一,隻負責工廠,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不會被錢糧賦稅的事情所牽絆,做事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
——工令這個位置,簡直是為她貼身打造,適合到不能再適合。
呂雉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謝陛下。”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呂雉迅速起身,俯身拜下,“臣一定恪儘職守,不辜負陛下的一片苦心。”
公卿大夫回神。
但一切已不可逆轉,他們說是呂雉入朝時間段,根基淺薄,根本不夠資格被陛下越級提拔,陛下便不越級提拔,隻給了一個六百石的官職,三百到六百,正常提拔速度,且呂雉隻負責工廠,其他的一概不管,無法在朝中結黨營私,威脅到他們的位置。
他們的每一條擔心都被陛下妥善解決,不存在陛下寵愛公主混了頭,與所有公卿大夫為敵也要培養公主自己的勢力,陛下根本不屑於那樣做,他篤定隻要公主是合格的繼承人,那麼他們都會是公主的勢力,所以陛下根本沒必要拔除他們,另外再為公主安插自己的人手。
陛下從未懷疑過他們的忠心。
哪怕老丞相辭官歸隱,哪怕他們在章台殿上與公主的人吵得天翻地覆,但在陛下眼裡,他們都是棟梁之材,都是未來輔佐公主成就大業的擎天之柱。
公卿大夫們心頭一熱,有聲音在章台殿不斷響起——
“陛下聖明!”
·
“旁人都誇朕聖明,怎麼到了你這兒,朕連個笑臉都沒有?”
嬴政抬手戳了下鶴華腦殼兒。
今日鶴華不見客,隻簡單挽了鬢兒,鬂間沒什麼首飾,隻有一支碧色簪子鬆鬆簪在發間,玉質的簪子本就滑,再被嬴政戳了下腦殼兒,簪子便往下麵墜,鶴華有些煩,抬手拔了簪子丟在案幾,任由長發散開,披落在肩頭。
“我曾在雉姐姐麵前許下海口,一定要她做治粟內史。”
頭發全部散開,越發顯得鶴華無精打采,但她卻未停下手裡的活兒,拿著毛筆,仍在紙上謝謝算算,“阿父倒好,隻給了六百石的工令便打發了,我好沒麵子,都不知道怎麼見雉姐姐了。”
嬴政不置可否,“工令更適合她,也更方便讓她為你做事。”
“若真讓她拿了治粟內史或者少府的位置,隻怕未必有工令來得容易。”
“哦。”
鶴華懨懨的。
嬴政挑了下眉。
十一是他一手養大的,他太清楚十一的心思,小女孩兒的心不在焉並不是因為呂雉的官職,她向來是務實的人,與其要虛名,不如要實權來得痛快,她不糾結官職,而是在糾結其他事情——蒙毅十日後便會離開鹹陽,遠赴北疆。
“十一。”
嬴政瞧著麵前披散著頭發的鶴華,“朕聽聞你這幾日對王離避而不見?”
鶴華筆尖微微一頓。
嬴政眼皮微抬,“是因為蒙毅離開在即,他會拉著你去尋蒙毅,然後死纏爛打不讓蒙毅離開?”
侍立在一旁的章邯呼吸微微一緊。
鶴華手裡的狼毫在紙上暈開大團墨跡。
紙張被弄臟,不能繼續用,她便放下筆,掀開紙張,讓侍女重新取了新紙來。
新的紙張在案幾上鋪開,她繼續重複自己的動作,在紙上算著自動織布機前期投入資金。
“沒有的事。”
鶴華道,“他太聒噪了,會打擾我的事情,所以我才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