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笑拒絕來人,不會讓她們感覺到尷尬。
可他沒有太太,更沒有結婚,他所謂的婚戒,是出外勤時自己隨手買來偽裝身份的。
“為什麼騙她們?”
她有時候也會問他。
蒙毅便會低頭一笑,手指攪弄著湯勺,“賀教授,如果我與你同齡,或許我會回答你這個問題。”
“但我大你一輪,這個問題便沒必要回答。”
她的動作隨著他的話微微一頓,而後慢慢抬起頭,去看漫不經心說話的蒙毅,但在這個時候,蒙毅卻永遠不會看她,隻低頭瞧著自己的湯羹,仿佛他眼裡隻能看得到這些東西。
“走了。”
章邯快步走過來,手指敲了敲桌麵,“今天任務結束,我們換下個地方。”
“你們去吧,我不過去了。”
蒙毅起身,拿起自己的西裝外套,“玩得開心點。”
章邯點頭,“知道。”
蒙毅走了,隻剩她與章邯。
這個男人很了解她,仿佛是她肚子裡的蛔蟲,見她盯著蒙毅消失的方向,便拿車鑰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彆不開心了。”
章邯笑眯眯,“我帶你去看個東西,你如果見了,肯定會喜歡的。”
章邯帶她見的東西她的確很喜歡,那是早年被盜墓賊販賣到國外的文物,是阿父賜給臣下的東西,更是為數不多與阿父有關係的東西。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
章邯拿著她的手,放在斑駁青銅器上,“來,感受一下,有沒有你阿父的痕跡?”
“有。”
她回答。
於是章邯便笑了起來,“有就好。”
“隻要有你阿父的痕跡,你就能循著這些痕跡找到你阿父。”
“賀教授,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與你的阿父相見。”
章邯對她道,“更希望能有朝一日,你能放下你所有執念,去擁抱你自己的明天。”
“賀教授,哪怕你不是大秦公主,你的人生也一樣精彩。”
精彩麼?
似乎是的。
她已經做到了那麼那麼多的事情,以一個孤魂野鬼的身份,在這個世界同樣熠熠生輝。
嬴鶴華回神。
“十一。”
她對另一個自己道,“隻要我活著,阿父就不會死。”
“隻是我的時間不多了。”
她越來越驅使不了賀教授的身體,那個因山體滑坡死在她幕前的女人。
她陷入黑暗的時間越來越久,甚至還影響到另外一個自己,讓她跟著自己一同陷入昏迷。
“為什麼時間不多了?”
鶴華眼皮狠狠一跳,鬆開麵前的虛影,“你做了什麼?你不要做傻事!”
“我從來沒有做傻事。”
嬴鶴華搖頭,“我隻是在找我的阿父。”
鶴華呼吸陡然一輕。
在這件事情上,她永遠無法勸阻她。
——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都會與她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會努力活著,活到我找到阿父的那一日。”
嬴鶴華的聲音很輕,“在我找到阿父之前,也請你努力堅持,不要放棄。”
無論是王離,還是蒙毅,又或者是章邯,他們都已有了自己的生活,活得分外精彩,隻有她孑然一身,回不去大秦,也融不入二十一世紀。
她的生命,她存在意義,似乎隻剩自己的執念——
“我真的......好想阿父。”
如果能找到阿父就好了。
有了阿父,她便不是獨自一人了。
“你的阿父,也一定在想你。”
鶴華聲音哽咽,“你放心,我一定會堅持的,我不會放棄的。”
“你去找你的阿父吧。”
“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阿父。”
黑暗消失不見。
眼前隻剩一片白茫茫霧氣,身邊有人焦急在說話,似乎是她的老師——
“她都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她的家人為什麼不能來?!”
“工作難道比自己的女兒更重要嗎?!”
鶴華睫毛動了動。
“老師,鶴華的睫毛好像動了下!”
“不能吧?醫生都說她是植物人了,她睫毛還能動?”
鶴華動了下眼珠。
“臥槽!真動了啊!”
“閉嘴,彆說臟話!”
“好好好,我不說。”
“鶴華,你聽得到我們的話嗎?”
“你如果聽得到,你就再動一下眼珠,好嗎?”
鶴華吃力睜開眼。
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鶴華臉上,仿佛被人奪走聲音。
短暫沉默之後,老師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鶴華,你作死啊!怎麼能這麼嚇老師!”
“對、對不起。”
鶴華艱難開口。
這聲音啞得厲害,老師連忙從保溫杯倒了半杯水,遞到鶴華嘴邊,“先彆說話,喝口水。”
鶴華就著老師的手把水喝完。
這次昏迷與在大秦的昏迷幾乎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征兆,隻是突然陷入昏迷,是另一個她近乎油儘燈枯,所以她被影響,身體也跟著虛弱。
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作為一個王朝繼承人,如果她不能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那麼哪怕她的才能再怎樣出眾,阿父也不會將萬裡江山托付。
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事情是聽另外一個自己話裡的意思,隻要她不死,她的阿父便會一直保持現在的模樣,歲月在他身上停滯不前,他會衰老得很慢。
可若是她消失了,她的阿父會跟著出事,這個出事是與她一樣時不時陷入昏迷,還是恢複自己原本的模樣,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這件事對於一個帝王來講無比恐怖,權力一旦陷入真空,那麼這個空前強大的秦頃刻間便會陷入內部紛爭。
不,她不能看到這一幕的發生。
“老師,我能借您的手機打一個電話嗎?”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鶴華強撐著精神出聲。
“哦,手機?”
老師連忙掏出手機,遞給鶴華,“你是要給你家人打電話嗎?”
“你的家人——”
老師聲音頓了頓,到底沒忍心說她跟她的家人聯係了無數次,得到的是長久的沉默,然後沉默之後,男人聲音低沉,說自己過不來。
老師給鶴華掖了掖被角,“慢慢跟家人說話,彆著急。”
“你家人肯定擔心你的。”
鶴華點點頭,“謝謝老師。”
老師歎了口氣,領著學生們走出病房。
病房是ICU,除了滴滴答答的儀器,便隻有鶴華一個人,鶴華吃力拿著手機,撥通她靠著過目不忘本領在警察局裡記下的電話——王離的電話。
王離雖然沒有來警察局,但他是肇事者,警察調來了他的檔案,有他的身份證信息與聯係方式,鶴華回憶著電話號碼,艱難在鍵盤上敲下一個又一個數字。
但電話號碼的主人似乎在忙,又或者說心情極度不好,她的電話剛播出,便被那人掛斷,隻有一段盲音響在安靜病房。
蠢貨。
活了兩輩子,腦子還是這樣蠢。
——都這種時候,怎麼能不與外界溝通?
鶴華在心裡把王離罵了千百遍,顫著手指再次去撥王離的電話。
如此反複數十次,那人似乎受不了她的騷擾,終於肯接通電話,電話剛剛接通,便是劈裡啪啦的一頓語言輸出,她聽得腦殼疼,使出吃奶的力氣吼了一句——
“閉嘴,蠢貨!”
鶴華氣喘籲籲。
電話裡的祖安輸出戛然而止。
鶴華歇了一會兒,恢複了幾分精神,手機傳來的聲音安靜得嚇人,她對著電話說了一句,“王離,我能救她。”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她有沒有遇到王離,更不知道她是否與王離相交,值得她一個電話便能讓王離隨叫隨到。
可她的第六感卻告訴她,隻要她活著,她便一定會遇到王離。
大秦末年的她沒有等到王離,一個人孤身赴死,二十一世紀的王離,絕不會再讓她獨自上路。
“你是誰?”
電話的另一端,男人聲音警惕,但那隻是短短一瞬,轉瞬之間,男人聲音隻剩焦急,“你在哪?我現在去接你!”
因為太過心急,她甚至聽到聽到了男人跌倒的聲音,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十分實在,但男人的身體素質顯然很好,片刻之間便爬了起來,鞋底踩在地板上,發出陣陣摩擦的聲音,緊接著,是男人在錘門,“開門,我要出去!”
鶴華眉頭微蹙。
怎麼回事?
這怎麼還被關起來了?
看上次相見時的囂張模樣,能把他關起來的人根本不存在。
“你冷靜一下。”
電話裡響起一道極為熟悉的男人聲音,“你現在的情緒極為不穩定,我不能放你出去。”
鶴華眼皮跳了跳,“章邯?”
說話的男人聽力極好,哪怕王離的聲音沒有放外音,她微弱的聲音也足以讓他聽到,讓他不再勸阻情緒激動的王離,而是直接奪了王離的手機,“你是?”
“我能救她。”
鶴華道,“我在XX醫院的ICU病房,你快點來接我。”
短暫思考之後,鶴華把目標放在章邯身上。
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大秦,沒有身份證明,老師根本不可能讓王離帶她走,但章邯便不一樣了,他做事妥帖,心思縝密,一定有辦法將她帶走。
鶴華道,“要快,她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