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她沒有時間了。
這句話很輕, 像隻羽毛輕飄飄落下,可在章邯聽來,卻像是在他頭頂懸了一把利劍, 瞬間讓他整顆心都跟著提起來。
“好的, 我馬上到。”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章邯掛斷電話。
王離劈手奪手機, “把手機還我,我去接她!”
“你去接她?”
章邯避開王離奪手機的動作,轉身去開門上的鎖,“你是她什麼人?醫院憑什麼讓你帶走ICU的重病患者?憑你是王離?還是憑你是公主墓的投資者?”
這句話如同一盆冷水,將王離澆得透心涼。
——無親無故沒有任何關係的情況下,醫院根本不可能讓他把人從ICU帶走。
“鑰匙。”
王離深吸一口氣, 努力壓製暴怒邊緣的自己,拿出自己的車鑰匙,丟到章邯手裡,“早點回來。”
章邯收下鑰匙,“多謝。”
“對了,不要再碰她的身體。”
準備跨出房門的那一刻, 章邯想到什麼, 回頭又交代一句, “不僅你不能碰,任何人都不能再碰她的身體。”
那是一個早就死了的人,是因為有人驅使, 才讓它重新有了“人”的活力, 可若是驅使它的人消失,它就會恢複自己原本的樣子——一具冰冷的屍首。
方才在與王離的對峙時,他敏銳發覺它後脖頸下方的肌膚已經開始起屍斑, 隻是時間短,屍斑不明顯,王離又是粗心大意的性子,這才沒有發覺,可若再怎麼接觸下去,再怎麼馬虎的人也能發覺,到那時,這位驕縱的大少爺發覺自己喜歡多年的人其實是個死人,怕不是能把天給捅個窟窿。
想想那種事情,章邯便覺得頭皮發麻,語氣比方才重了些,“如果你碰了,或者移動了她的身體,那麼造成的後果全部由你來承擔。”
“知道。”
王離不耐煩擺手,“趕緊滾去接人。”
“要是你在路上耽誤了,我跟你沒完。”
章邯手裡拿著車鑰匙,回頭看了眼床榻上的女人。
女人臉色蒼白如紙,孱弱得像是狂風驟雨之下的花兒,沒有生機,沒有氣息,她的生命似乎早已定格在暴風雨到來的那一瞬。
章邯眸光微暗,收回視線。
他轉身走出房間,反手帶上房門,快步走向電梯。
她不會有事的。
她是那麼堅強的一個人,那般慘烈的地獄她都堅持下來了,沒道理她即將找到自己的阿父,自己卻支撐不住倒下了。
她一定可以的。
可以見到她的阿父,可以不再孑然一身。
·
“陛下......”
醫官喚了一聲陛下,卻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閉眼輕輕搖頭。
殿內所有人的心全部隨著醫官的搖頭而沉了下去。
偌大宮殿寂靜無聲,隻剩下眾人壓抑著的呼吸聲。
“庸醫!”
短暫沉默之後,殿裡爆發一聲怒罵,“你們這群庸醫!”
“你們治不了十一的病,就拿這種荒唐借口來敷衍我們,可殺!你們全部可殺!”
“王離,閉嘴!”
王賁劍眉微蹙,冷聲斥責自己的兒子。
然而此時的王離情緒上頭,已經聽不進任何話,他瘸著腿來到醫官麵前,揪著醫官衣領怒吼著,“十一不會有事的!你們不用拿話來嚇我!”
“她不會有事的,她不會!”
醫官被晃得頭暈眼花。
王賁有些不耐,長腿一跨走上前,胳膊微抬,豎手成手刀,對著王離脖頸狠狠一擊。
“十一不會——”
王離聲音戛然而止,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王賁架著他的兩條胳膊,沒讓人摔在地上。
章邯快步上前,將王離扶在自己身上,“上將軍,卑職帶他去偏殿休息。”
“去吧。”
王賁頷首。
章邯將王離扶出殿。
暴躁聲音消失,殿內恢複安靜。
蒙恬抬頭看嬴政。
主位上的帝王麵沉如水,一言不發。
蒙恬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李斯輕捋胡須,沉默不語。
“退下。”
蒙恬吩咐寺人。
寺人們躬身退下。
偌大宮殿,隻剩下蒙恬王賁李斯與嬴政四人。
“陛下,公主的事情瞞不了太久。”
蒙恬斟酌開口,“公卿大夫並非庸碌之徒,縱然有呂雉劉季他們日常入宮探視公主,也無法將這件事情完全遮掩過去。”
王賁挑眉,“公主性子超脫,並不喜歡困守宮中,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宮遊玩,或去臣府上尋王離,或去上林苑賞花觀景,總之絕不會長久待在宮中。”
“既如此,明日送公主車輦去上林苑。”
嬴政平靜出聲。
蒙恬眼皮微抬,“陛下——”
“蒙恬,朕並非風燭殘年,大秦也並非風雨飄搖之際,急需一個繼承人來穩定政局。”
嬴政打斷蒙恬的話,聲音不辨喜怒,“朕年富力強,不想立繼承人。”
“這是自然,陛下正直壯年,不必著急立繼承人。”
王賁抬手拍了下蒙恬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說。
蒙恬微不可查歎了口氣。
陛下仍未死心,仍在等公主的蘇醒。
可這種事情玄之又玄,誰也無法保證公主是明日醒來,還是明年醒來,又或者終其一生都不會醒來?
或許這就是被天書選中的代價。
所以超越時代的能力與便利,最終都會在公主身上討回。
蒙恬拱手道,“臣已命衛士們嚴防死守,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可。”
嬴政頷首,“陪朕去瞧瞧十一。”
“喏。”
人跟隨嬴政出殿。
隨著年齡的增長,嬴政已有將鶴華遷出章台殿的想法,且宮殿已選好,與章台殿一牆之隔,就在章台殿後麵,略走幾步路,便能從章台殿來到鶴華的新宮殿。
但遷殿是大事,嬴政想著等鶴華過完十二歲的生日再去遷,誰曾想十二歲的生日尚未來得及過,鶴華便昏迷不醒,遷殿的事情便隻能暫時擱置下來,等鶴華醒了再去遷殿。
可鶴華的昏迷著實沒有規律可言,起初是月餘時間,再之後便沒了時間,上一次昏迷是入冬,如今關中之地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幾月時間彈指過,殿裡的小公主卻仍在熟睡,絲毫沒有蘇醒的痕跡。
看著床榻上略顯蒼白的睡顏,嬴政眸色深了深,抬手將女孩兒鬂間發絲梳了梳。
“她第一次去另外一個世界,是歲半。”
嬴政緩緩開口,“那時候的她說話都說不利索,含含糊糊的,嘴裡像是嚼了顆糖,剛剛睡醒,便讓人抱著她來尋朕,將這個消息告訴朕。”
“她說這件事情很重要,一定要親口告訴朕,讓朕第一個知道。”
“她一邊打手勢,一邊說,手舞足蹈的,比吃了一盒點心還要開心。”
蒙恬不忍再聽。
那時候的他陪侍在陛下身旁,看公主軟糯糯開口,將夢裡的事情告知陛下。
不過是一個夢境,起初他們並沒有在意,可當公主說起自己在夢境裡學到的東西時,他們的眼睛全部亮了起來,公主年齡小,不知道那些東西的重要性,但是他們知道,不僅知道,更知道這些東西會改變大秦的計數方式。
數字被陛下推廣開來。
計數方式有了質的飛躍,大秦官吏的算數進入一個全新世界。
數字之後,是字母,是千字文,是造紙術,是畝產千斤的糧食,更是秦亡於胡的箴言。
字母讓那些整日批判陛下不行仁政的百家諸子有了事情做,千字文讓他們清楚知道陛下的豐功偉績,更加堅定他們追隨陛下一條路走到黑的決心,畝產千斤的糧食讓黔首們吃飽穿暖,讓天下九州真正歸於一統。
至於秦亡於胡,則是將那些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徹底消滅於萌芽之中,讓大秦不會在陛下崩逝之後便分崩離析,成為曆史塵埃中的其中一粒。
大秦在廢墟之中慢慢站穩跟腳,一步一步走向盛世太平。
盛世太平需要廣袤無垠的土地,所以陛下哪怕不窮兵黷武,但也從未停止用兵,北上西進南征東巡,大秦的領土瘋狂擴張,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為大秦疆域。。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麵發展。
大秦蒸蒸日上,陛下雄心壯誌,公主野心勃勃,公卿忠心耿耿,幾乎能夠預見,千百年後的世人如何驚歎大秦的建立與鼎盛,而他們將鑄骨成書,被後人傳唱。
可偏偏卻在這個時候,公主突然出了問題,毫無征兆的昏迷,一次比一次更晚的蘇醒,她不再是帶給陛下無限驚喜的小公主,而是讓陛下為之懸心的小女兒。
蒙恬抬手掐了下眉心,“陛下,您說的那些事情,臣都記得。”
“不止臣記得,史官們也記得,千百年後的世人,更會記得公主的一點一滴。”
“記得又如何?”
嬴政輕輕一笑,“朕的女兒,卻再也回不來了。”
李斯心頭一跳。
王賁眼睛輕眯,“陛下,您怎能說這樣的喪氣的話?”
“公主一定會醒來的。”
“朕上次昏迷,便是因為十一老師的緣故。”
嬴政收回手,靜靜看著毫無聲息的小女兒,“她的老師說,她在另外一個世界昏迷不醒,已經進了重症搶救室,要朕趕緊過去,給她簽字放棄,或者接她回家修養。”
“但朕去不了。”
“朕無法過去陪她,更無法接她回家。”
嬴政平靜說著話,聲音沒有任何波動,錐心刺骨的事情被他從嘴裡說出來,隻剩下死一般的平靜。
·
“小朋友,我需要你爸爸的電話。”
章邯單手開車,撥通給自己打電話的號碼。
鶴華吃力報出一串數字。
章邯飛快掠過綠色尾燈,“你確定你爸爸會讓我帶走你?”
“確定。”
鶴華聲音微弱,“你告訴他,你要帶我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章邯眼皮抬了抬,“很重要的人?”
“對,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鶴華聲音很輕。
輕輕的聲音落在章邯耳朵,卻如千鈞之重,一下一下砸在章邯心頭,章邯靜了靜,遲疑問出自己疑惑良久的問題,“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嬴鶴華。”
電話的那一端傳來輕飄飄的個字。
綠燈轉紅,章邯踩死刹車,刺耳的刹車聲叩響章邯耳膜,章邯有一瞬的失神。
——嬴鶴華,大秦公主,始皇帝嬴政最喜歡的小女兒。
這位公主早已死在兩千年前的虐殺,連一塊完整的屍骨都沒有落到,怨氣之重直到現在不曾消弭,仍以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式飄蕩在這個世間。
“好的,我知道。”
章邯握了握手機,“我大概半個小時到醫院,你收拾一下,我帶你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