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
電話掛斷。
紅燈仍未結束,章邯單手拿手機,深吸一口氣,撥通另一個號碼。
·
“朕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嬴政聲音緩緩。
王賁呼吸一頓,“您是。”
“您不僅是一位合格的父親,更是一位偉大的帝王。”
“陛下,公主一定會醒來。”
“而您,也會收獲一個您最為出色的繼承人。”
嬴政動作微微一頓。
而他的身後,王賁的聲音仍在繼續,“陛下,您正直壯年,何必為繼承人的事情煩憂?”
“莫說再過五年,縱是十年八年,您也等得起。”
王賁抬頭看帝王。
他們個人裡,陛下年齡是最大的,但大抵是不領兵在外不經風吹日曬的緣故,陛下看上去比他與蒙恬年輕多了,沒有白頭發,甚至皺紋都很少,歲月總是殘酷的,但對他卻格外優待,時間的流逝也在他麵前停滯不前,他還是數年前的模樣,鳳目淩厲,舉止風華。
王賁笑了一下,“不僅您等得起,臣也等得起,天下更等得起。”
“陛下,臣陪您一起等公主醒來。”
蒙恬眉頭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王賁總是如此,由著陛下的性子胡來。
他們個也算一同長大,他與陛下的性格類似,都是沉穩內斂的,王賁與他們完全不同,看到如今的王離,便能看到曾經的王賁。
唯一不同的是在天賦這種事情上王賁遠在王離之上,是同時代最厲害的將才,真正的天之驕子,所以王賁比王離更多了一種舍我其誰的篤定,再怎樣難解的戰況,在他麵前便是迎刃而解,過人的天賦賦予他絕對的自負與驕傲,哪怕在帝王麵前,他也能保持自己本色——隨性而為,桀驁不馴。
這種性格早年反應在當著呂不韋的麵射殺呂不韋的心腹,當著太後的麵陰陽怪氣譏諷嫪毐,陛下心頭所有不平事,不需要陛下開口或者陛下施以眼神,他便已經衝出去,替陛下精準報複與打擊,絲毫不顧忌後果。
當然,他的才乾與家世也不需要讓他顧忌後果。
戰功赫赫,絕世悍將,這兩層身份疊在一塊,哪怕謀逆叛國都能得一個全屍,而不是如旁人一樣五馬分屍或者碎屍萬段。
今日的他又是如此。
肆無忌憚講著自己的話,絲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因為在他心裡,陛下的感受遠比大秦更重要。
蒙恬搖頭輕笑。
明明一把年齡,卻還這般胡鬨,這樣不好。
蒙恬笑了一下,在王賁聲音落下之後,他跟著王賁緩緩開口,“陛下,臣陪您一起等。”
李斯眼皮狠狠一跳。
——簡直胡鬨!
上將軍胡鬨也就罷了,蒙將軍怎能不勸著點?
公主都這般模樣了,哪裡還有再醒來的可能?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等公主醒來,而是從其他公子公主們篩選出幾位有才乾的人來重點培養。
五年養不出一位王朝繼承人,大秦這種體量,它的繼承人必須是經過數十年耳濡目染的聽政議政才能撐得起大秦的未來。
李斯看了眼王賁,又看看蒙恬,心裡把倆人埋怨了千百遍。
荒唐!胡鬨!誤國!
這個時候順著陛下的心意,簡直就是佞臣所為!
李斯受教儒家,凡事總講個禮儀道德的儒家,但後來的他卻成了法家代表人,凡事總講究個是非曲直的法家,這樣的他顯然不是曲意迎奉的佞臣小人,他清了清嗓子,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忠心耿耿,對著他誓死效忠的帝王朗聲開口——
“臣以為,上將軍與蒙將軍所言甚是。”
李斯直言敢諫,“您身體康健,如何不能等個十年八年?”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莫說十年八年了,您拿張鏡子照一照,二十年時間也能等得起,隻是這句話著實諂媚,讓他這種法家代表人有些說不出口,這才委婉了些,折中說十年八年。
王賁蒙恬目光齊齊看向李斯,一位揶揄,一位無語,
迎著兩人直辣辣視線,李斯曲拳輕咳,十分坦然,“怎麼,隻許上將軍蒙將軍說肺腑之言,不許我這位廷尉言剖心之話麼?”
“許,當然許。”
王賁的調子拉得極長,“廷尉何許人也?說什麼使得。”
李斯頷首,“甚好。”
“我還以為有些話上將軍與蒙將軍能說,我卻說不得。”
他也是日月可鑒一忠臣,憑什麼不能與陛下說肺腑之言?
他覺得陛下能等,陛下不止看著年輕,身體也的確年輕,等個十年八年再去立繼承人根本不算晚。
既然不算晚,那為什麼現在便逼著陛下放棄公主,轉頭去培養其他人?這跟過河拆橋人走茶涼有什麼區彆?
——這種事情陛下的曾祖父昭襄王做得出來,但陛下做不出來。
陛下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心胸寬廣,眼光長遠,逼這樣的帝王放棄他最中意的繼承人,是對陛下眼光的質疑。
李斯看向嬴政。
他們人說了那麼長時間,陛下卻一言不發,是被他們人所觸動,所以選擇沉默以對?
想了想,大概是這樣。
畢竟他們的帝王是位情緒並不外露的主兒,心有驚雷而麵色不改,讓這樣的一個人有大的情緒波動,天塌下來都不一定能實現。
李斯攏袖,安靜站在嬴政身後。
不急。
他們有的是時間等陛下的答複。
然而他等到的卻是啪嗒一聲,嬴政一頭栽在鶴華床畔上。
“!!!”
“陛下!”
李斯驚呼出聲
“快傳醫官!”
王賁心頭一跳。
蒙恬聲音驟冷,“所有親衛死守殿外,一隻蒼蠅都不許飛出去!”
——公主暈完陛下暈,他們的大秦到底怎麼了!!!
·
“您好,請問你是嬴鶴華的父親嗎?”
一團黑暗中,嬴政聽到一道頗為熟悉的聲音。
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試探與小心,嬴政眼皮微抬,“是。”
“我叫章邯,我需要帶您的女兒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十分鐘之後會有人給您打電話,希望您在電話裡配合一下。”
“很重要的人?”
嬴政鳳目輕眯。
“是的,非常重要,請您一定要配合。”
“作為交換,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治好您女兒的病。”
“是她們兩個的病。”
嬴政緩緩出聲,“你要治好她們。”
“......我會的。”
章邯閉了閉眼,“我會儘我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她們平安無恙。”
但是否能平安無恙,誰也說不好。
她們像是電腦裡的bug,一旦被檢測出來,等待她們的將會是抹殺。
章邯抬手揉了下眉心。
醫院他已交代過,隻需要醫院已鶴華父親確認之後,他便能將鶴華帶走,帶到另一個人身邊。
章邯掛斷電話,打開車門,走進醫院。
“您是鶴華同學的?”
老師眼底有些疑惑。
“家人。”
章邯聲音溫和,將自己的證件遞過去,“我的職業有些特殊,所以平時跟她聯係的不多,您可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國安兩字讓老師手指微微一顫,連忙把證件推回去,“理解理解。”
“剛才我給鶴華爸爸去過電話了,他同意讓您把鶴華帶走。鶴華同學的情況有些不妙,您給她轉院之後一定要時刻關注她的身體情況。”
“謝謝,我會的。”
章邯收好證件,跟著推著擔架的人走進電梯,“多謝老師這些天的照顧,給您添麻煩了,等鶴華身體好一些,我再親自登門道謝。”
“不用不用。”
老師連連擺手,“這是我應該做的。”
開什麼玩笑?
誰想讓國安的人來找自己?
救護車一路將人送到另一家醫院的救護車上。
章邯跟著上了救護車,車門被關上,目的地卻完全改變——不是去醫院,而是去章邯所在的地方。
“什麼情況?她真能救賀教授?”
來人半信半疑,“可是她看著不比賀教授的情況好多少?”
“彆賀教授沒救成,還把她的命給搭進去。”
鶴華身體雖虛弱,但耳朵卻不聾,聽到這句話回了一句,“我能。”
“隻有我能救她。”
“喝水。”
章邯倒了一杯水,喂到鶴華嘴邊,“不要說話,先養精神。”
鶴華的精神的確不大好,聽到這句話便不再說話,而是就著章邯的手慢慢杯子裡的水喝完。
很奇怪,明明都是章邯,這個章邯卻與她的章邯完全不同。
她的章邯以她馬首是瞻,處處妥帖處處細心,這個章邯也細心,但卻有一種不動聲色的疏離感,他清楚知道她們是一個人,但也清楚知道她們不是,所以他的溫柔與細心,隻會給另外一個人。
挺好。
最起碼不會像王離那個大傻子,看到她便來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鶴華笑了笑。
車開得極快,不一會兒,鶴華便到了地方。
這個地方很偏僻,依山傍水,建得跟迷宮似的,再想想章邯拿給老師的證件,她琢磨著這裡大概是他的工作地點,沒有熟人帶路,便完全進不來的那一種,哪怕她過目不忘,記路本領極強,但兜兜繞繞走進來,她已將來路忘了個七七八八。
就很玄學。
當然,她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種玄學。
到了地方之後,鶴華被章邯放在輪椅上,推著繼續下電梯。
這裡似乎是一個冷庫,電梯門剛被打開,冷氣便撲麵而來,鶴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一秒,推著的她的男人便將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
“走得急,忘記給你帶衣服了。”
頭頂響起章邯的聲音,“先將就一下,一會兒我讓人送衣服下來。”
鶴華並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先帶我去見她。”
章邯點點頭,推著鶴華繼續往前走。
這裡極安靜也極空曠,除了輪椅轉動的聲音,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像極了鶴華見到另一個自己的場景。
不,不止是像,簡直是就在這個地方!
鶴華心頭一跳,手指按在輪椅上,“停下!”
她清楚感覺得到,她就在這個地方。
她拚儘一切力氣,讓自己回到這個地方,然後,在等待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