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她在等什麼?
等有人送她魂歸故裡?
還是這裡是唯一能讓她心靈得到慰藉的棲息地?
鶴華不知道。
她隻知道此時的她少了往日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肅, 平靜且恬淡,像是真的安息了一樣。
公主墓是她的埋骨地,卻不是她的棲息地。
秦皇陵是她阿父的墓地, 更是她看一眼便在心口劃上一刀的傷心地。
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而為數不多與她有關係的地方,卻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這裡。
這裡束縛了她,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裡更是她最後的容身之處。
——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兜兜轉轉還是要投身束縛自己的牢籠。
鶴華緩緩抬起手。
指尖戳破空氣,周圍的一切儘收眼底。
這裡或許是一個法陣, 她不太懂,隻看到周圍火光明明暗暗,星星點點的發光砂礫飄蕩著,像是海裡的水藻,毫無規律遊動著。
它們是困守在這裡的東西, 困著......另外一個她。
鶴華眉頭蹙了蹙。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身死族滅國破家亡之後,畫地為牢成為彆人的研究對象,每一點秘密都要拿出來供人分享研究。
她為什麼死了, 卻又為什麼沒死?
她的力量從何而來?是因為錐心刺骨的仇恨?還是死的時候觸動了什麼?
她的力量會持續多久?她的力量會給周圍人帶來什麼?又或者說, 她的力量會改變什麼?
她就飄在這裡, 被人問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每一個問題都是一道血淋漓的傷口, 哪怕經曆千年歲月,也不曾被歲月的長河所愈合,然後又被人撕扯開來, 將自己最不堪回首的一麵暴露出來,從而得出一個又一個結論。
試驗台上的小白鼠是什麼樣子,她便是什麼樣子。
每一根經絡都被人研究得透徹無比,才能換取一點點的可能,一個讓她離她的阿父越來越近的可能。
鶴華閉了閉眼。
鶴華坐在輪椅上,細微動作被章邯儘收眼底,章邯眸光動了動,眼瞼微微下垂。
“我想我需要提前向你解釋一下。”
章邯斟酌開口,“我們的確在研究她,但這建立在她同意且配合我們研究的基礎上,從開始到現在,我們從未強迫過她。”
“不僅沒有強迫過她,我們還給她所有我們能做到的支持。”
“她想要什麼,想見什麼,想觸摸什麼,我們都會給她。隻要她要,隻要我們有——”
“秦皇陵你們也能給嗎?”
鶴華看著破碎星光,打斷章邯的話,不輕不重懟了一句。
章邯被噎得一窒,“......當然不能。”
“那你們給她的東西全部無用。”
鶴華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在秦皇陵裡。”
“我知道。”
章邯歎了口氣,“她的阿父葬在那裡,她對那裡有著異常的執念,不顧我們的多次警告也要偷偷溜出去進到裡麵。”
“以她的身體情況下,想要瞞過我們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但她每一次從秦皇陵出來,她會變得異常虛弱,且一次比一次更虛弱,虛弱到控製不了自己身體的程度。”
最初勸她,是職責所在,但隨著時光的推移,他看到那張臉逐漸變得慘白,變得近乎透明,他靜靜看著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鮮少動怒且情緒穩定的他第一次在她麵前勃然大怒——
“你不止是大秦時代的公主,更是這個時代的賀教授!”
“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更是我的,是國家的!”
“我不允許你這麼糟蹋你自己!”
他明白她的執念所在,可他不能接受她這樣的癲狂與孤注一擲。
她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憤怒,空洞眼睛看著他。
“章邯。”
她叫他的名字,“謝謝你,但我不需要。”
他看著那雙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眼,陡然想起她曾經說過的一件事。
她說有人為她報了仇,有人修繕了她的墓,對於一個下場並不好的公主來講,能夠大仇得報事後榮哀是一件非常不錯的事情,足夠讓她死得瞑目,可對於她來講,那些事情都沒有意義的,一如她現在的話——她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找到她的阿父。
阿父與大秦,是她死不瞑目的執念。
章邯的憤怒被迫平息。
“你需要什麼?”
章邯壓抑著自己心頭翻湧的情緒,“除了你的阿父,你還想要什麼?”
“我給你,都可以給你!隻要你不再去秦皇陵!”
“可是,我隻想去秦皇陵。”
她靜靜看著他。
章邯陡然失聲。
他給的東西她不需要,而她需要的東西,他給不了。
像極了她曾經說過的故事,她等了許久,誰也沒有等到,最後她走出宮殿,孤身與趙高胡亥決裂。
她如今的性格底色在那一刻誕生。
生或死,由她自己決定,她給了她自己第二次生命,這條生命在她手裡魂飛魄散都不算糟蹋。
她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著,現在的她,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標,那麼欣喜那麼期待。
他沒有資格指摘她,更沒有資格阻止她,她與他的關係,僅僅是研究人與被研究的冰冷試驗台的關係。
偌大實驗室,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這場由章邯開啟的沉默,最後也由章邯結束。
章邯閉了閉眼,壓低的聲音透著幾分懇求,“我知道,你活著的意義隻有一個,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僅幫不了你任何忙,還會成為你的阻礙,可我之所以阻止你,是因為——”
章邯聲音微微一頓。
他看到麵前的女人麵上有著明顯的修補過的痕跡,再怎樣精致的一張臉,一旦開始縫縫補補,便會變得有些可怖,她的確是可怖的,她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人,她沒有任何關於人的體溫與感受,她是孤魂野鬼,與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他還是不可自製被她吸引。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東西,理智告訴你需要遠離,但心臟卻告訴你,你離不開,更舍不得離開。
章邯抬手掐了下眉心,“我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希望你在做自己事情的時候偶爾也能想起我,想起我在等你。”
“你的確與這個世界沒有關係。”
“可是,我想與你有關係。”
空洞的眼睛仿佛動了動。
他的話仿佛被她聽了進去,所以她的睫毛顫了顫,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終於有了丁點神采,“你在等我?”
“對,我在等你。”
章邯回答,“你有過等待,更知曉被人爽約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所以我祈求你,不要失約。”
“我在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那時候的他近乎懇求,姿態放得無限低,他的態度似乎讓她有所觸動,她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彎彎的,很漂亮,也很祥和。
“我不會失約的。”
她笑著道,“我會回來的。”
她的確沒有失約,也的確回來了,隻是以一種了無聲息的方式,在這個地方驅動不了自己的身體,連自己的模樣都失去,仿佛是早就該散開的點點星火,漫無目的飄蕩在世界的角落。
“她已經驅使不了她原來的身體,她原來的身體現在已經開始起屍斑。”
章邯低聲道,“或許是因為她離開身體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她的的確確死了,就像現在這個樣子。”
這種事情往往無師自通,鶴華伸出手,有星火落在她指尖。
一個星火便是一段過往,她觸摸著星火,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人生。
“你送來的衣服我很喜歡。”
“你叫什麼名字?我會在阿父麵前舉薦你的。”
“章邯?”
“好噠,我記下了。”
“阿父,您不要再看奏折了,您要看我。”
“這是底下的人新給我送來的衣服,好看嘛?”
“既然阿父都說好看,那阿父要記得提拔他。”
“他的名字......對,是章邯!”
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從不缺旁人的奉承與討好,幾件衣服,一個名字,過了三五日,便不值得她放在心間。
後來她陪帝王在上林苑遊玩,有衛士送來新鮮的野味,不動聲色與她說話,“這是章少府孝敬公主的東西。”
“章少府?”
養尊處優的小公主抱著通體雪白的狐,“哦,新升上來的章少府,我知道他。”
衛士眼睛微微一亮,漫上些許欣喜。
“阿父說他很有才乾,要對他委以重用,將修築皇陵的事情交給他。”
小公主笑眯眯說著話,“你若見了他,便與他說,皇陵至關重要,要他勤勉做事,千萬不能辜負阿父對他的重托。”
“還有,我日後是要陪葬皇陵的,讓他費心替我挑個好地方,我要葬在離阿父最近的地方。”
衛士一怔,眼底欣喜蕩然無存。
小公主卻並未察覺衛士的細微變化,她撫弄著白狐,心情大好說著話,“記住哦,一定要最近的地方。”
“如果不把我葬在離阿父最近的地方,我縱是死了,也要爬出來去尋章少府的麻煩。”
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這段往事已蒙上一層霧裡看花的朦朧,讓鶴華有些看不清,或許不止她看不清,另一個她早已不記得這次相遇。
養尊處優的公主早已習慣世人的奉承,今日是衛士,明日是寺人,後日又是某位公卿大夫,爭相討好她的人不計其數,她根本不會留心今日遇到的那人是誰。
錦上添花彈指忘,雪中送炭,才會讓人銘心刻骨。
被她早已遺忘記憶長河的那個人,是她最後的收屍人,也是她體麵以公主之尊安葬的人。
隻是形勢所逼,她終究不曾得償心願,她沒有葬在離她阿父最近的地方,而是很遠很遠的偏僻陪葬區,千百年後,若非她陪葬的飾品陪著她一同出土,她大秦公主的身份則永遠不會被世人所知。
那顆大秦最耀眼的明珠,生得燦爛,死得無名,靠著自己的陪葬品與一身零碎屍骨,向千年後的世人揭露兩千年前的血腥屠戮。
那些被無數史學家質疑的冰冷文字,那些胡亥是人,又不是禽獸,他怎會連自己的姐妹都不放過的洗白語錄,在沒有一塊完整屍骨麵前變得蒼白無力。
——她以她的死,以她的周身配飾,將胡亥牢牢釘死在曆史羞恥柱。
鶴華久久不能呼吸。
她該怨章邯的,怨章邯讓另外一個自己暴露自己血淋漓的傷口,一遍又一遍去回憶那些不堪往事,可在另一個她的記憶裡,她甘之如飴。
因為這能讓她知道自己的力量為何而來,更能讓她借助章邯給她提供的方便,讓她更加強大,強大到在損耗如此厲害的情況下,仍能撐到她的到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是感激章邯的。
鶴華默了默。
片刻後,她抬頭看章邯。
男人看不到這些往事,隻看到星星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