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馮去疾刻意壓低的聲音相比,他顯得格外明目張膽,以至於讓王離韓信都忍不住側目去瞧他。
——好家夥,到底是沒事便琢磨著變法的法家代表人,對於陛下的驚世之舉毫無異議,不僅毫無異議,甚至還頗為推崇,與他們一起為陛下喝彩。
王離韓信肅然起敬。
——不愧是主張變法強國的法家,胸襟氣度與陛下完美契合!遠超那些酸儒書生與宗室老臣!
殿內一片歡騰。
熱鬨氣氛中,鶴華端起酒盞,“阿父,十一敬您。”
“朕的小十一去了一趟櫟陽,竟然學會飲酒了?”
嬴政眉頭微挑。
鶴華撲哧一笑。
酒不是一個好東西。
哪怕在酒文化昌盛的關中之地,她的阿父也不覺得酒是一個好東西,會讓太傅們教她品酒,卻不教她豪飲,更不教她如何應對未來會遇到的酒文化。
如果她是繼承人,那她無需應對酒文化。
如果她不是繼承人,那她更不需要應對酒文化。
——沒有人會逮著一位普通公主狂灌酒。
“不太會。”
鶴華笑道,“可若是與阿父敬酒,十一倒還可以飲幾杯。”
嬴政頷首,似乎頗為滿意這個回答,“既如此,朕便陪你飲一盞。”
帝王端起酒盞,一飲而儘。
動作一氣嗬成,毫無自己酒量完全不行的自覺性。
鶴華忍不住笑了起來。
——今日的阿父,與她一樣開心。
她的阿父是不懼任何流言的千古一帝,絕對自負,也絕對驕傲。
但這並不代表他喜歡一個人孤獨行路,在通往盛世太平的道路之上,他希望他的心腹重臣們能與他攜手與共,而不是質疑他的決策,違抗他的命令,罵他是一意孤行誤國誤民的暴君。
她得到了所有公卿大夫們的認可,除了自己在櫟陽的識人用人之能讓公卿大夫們徹底折服,其實還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公卿大夫們對她阿父的另一種盲從。
——隻要是陛下的決定,他們便絕對遵從,隻要是陛下選中的繼承人,他們便絕對的效忠。
阿父的威望空前高漲。
他不在是不被理解的暴君,而是庇護大秦的神祇,值得大秦臣民頂禮膜拜的始皇帝。
鶴華為阿父高興,更為自己高興。
她端起酒盞,學著阿父的動作,將杯中酒全部飲下。
酒宴到很晚才結束。
嬴政的酒品很好,哪怕醉了也不明顯,靜靜坐著頗有威儀,隻有極心腹之人才會察覺到他的醉意,蒙毅瞧了瞧麵無表情的帝王,略加思索,親自上前,送嬴政回寢殿。
蒙恬李斯馮劫與馮去疾一同出宮,四人繼續在宮外小聚。
——陛下是可以休息了,但他們作為陛下的心腹重臣,得挑燈夜戰把陛下帶領公主祭拜宗廟的事情定下來。
眾人皆散去,王離三步並做兩步來到鶴華麵前,“十一,今日不早朝,咱們出宮玩!”
“我已讓人在上林苑備下酒宴,咱們現在出發去上林苑,一邊打獵一邊玩!”
“......現在?”
鶴華能理解王離想要慶祝的心,但對他的這種行為還是有些一言難儘,“你確定你要夜叩城門?”
夜叩城門與夜闖宮門的罪名差不多,放在普通人身上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但放在王離身上,隻是將他們父子倆一擼到底順便著王賁把王離打得半死,若不是她阿父死勸,王賁怕不是真的會將自己的獨苗苗打死。
那些傷鶴華瞧著便觸目驚心,王離是怎麼做到好了傷疤便能忘了疼的?
“嗐,誰要夜叩城門?”
王離抬手指天色,“你瞧外麵的天色,啟明星已經出來了,再過一刻鐘,便是開城門的時間,咱們現在出發,縱馬到城門少說也要三刻鐘的時間,正好趕上守城衛士們開城門。”
鶴華順著王離的手指往外瞧,這才發現天已蒙蒙亮,隻是殿內的夜明珠太耀眼,才會讓她忽略了時間。
“少將軍倒會算時間。”
呂雉忍不住笑道。
韓信接道,“那當然。”
“少將軍這幾日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算時間。”
“從公主何時出發,到公主何時抵達。”
“從公主何時抵達,又到公主何時宮宴結束。”
“從宮宴結束,再到小宴結束,再到咱們一行人出宮去上林苑的時間,少將軍都算得一清二楚。”
章邯眼皮微抬。
蕭何嘴角微抽,“少將軍若將算時間的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也不至於到現在連自己的府邸都不曾拿到。”
“一座府邸罷了,拿不到便不道。”
王離渾不在意,伸手去拉鶴華胳膊,“十一,咱們走吧!”
“你被立儲是盛事,咱們得好好慶祝一番!”
章邯眼睛輕眯,目光落在攥著鶴華胳膊的王離的手上。
野猴子不減當年本色,鶴華忍俊不禁,“好吧,走,咱們去上林苑。”
的確值得慶祝。
公卿大夫們之所以能這麼快便認同她,除了她與阿父的原因外,還有王離呂雉劉季蕭何在鹹陽的謀劃,三者缺一不可,才有她今夜被阿父欽點為繼承人的一幕,況這兩日是沐休,眾人不上朝,正好可以趁著這個時間好好樂一樂。
“但是彆動手動腳。”
鶴華抬手排掉王離的手,“我們長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一樣。”
王離不甚在意,“又沒外人,你乾嘛這麼小心?”
劉季嘖了一聲。
——王翦王賁的巧心思,這位少將軍是半點沒繼承。
呂雉斜了一眼劉季。
劉季曲拳輕咳,瞬間斂去臉上的揶揄神色。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宮。
王離與上林苑的守衛們極為相熟,早在得到鶴華回來的消息後,便遣人交代守衛,要他們好好置辦一席酒宴來慶祝。
王離並未說慶祝原因,但在上林苑做事的人,哪一個不是人精?
陛下有意立公主為儲君的風聲時不時從鹹陽宮傳出,這次公主的櫟陽之行又立了大功,少將軍這般敲鑼打鼓為公主慶祝,說不準是為了陛下立儲的事情。
對於簡在帝心的少將軍的交代,衛士們殷勤備至,如今又是為了慶祝公主立儲,衛士們更加用心,挖空心思去準備獵物與酒宴。
一行人剛吃完飯,這個時候並不餓,況來上林苑是為了打獵,而不是吃飯,到了地方,便紛紛去換騎裝,準備獵些野味烤著吃。
王離的速度最快,換好衣服,便縱馬來尋鶴華,“十一,你好了嗎?”
“快出來!外麵雪景極好!”
“這位少將軍真是急性子。”
呂鬚扶額。
鶴華迅速把衣服換好,快步從殿裡走出來,“王離,你就不能消停——”
“啪!”
一個雪球砸精準砸在鶴華身上,打斷鶴華未說完的話。
始作俑者於馬背上哈哈大笑,“十一,你上當了!”
“你的反應不及以前快,若是在以前,你定能躲開我的雪球的。”
“......”
幼稚鬼!
誰知道你還玩小時候的這一套!
手邊出現一塊雪團。
鶴華抓起雪團,狠狠砸向王離臉上。
但男人是以騎射功夫見長的將軍,躲避攻擊是本能,微側臉,毫不費力躲開鶴華的雪球,繼續在馬上沒心沒肺嘲笑鶴華,“十一,你打不到我!”
“章邯,揍他!”
鶴華從不慣王離的清澈的愚蠢。
“喏。”
章邯把剛團好的雪團塞到鶴華手裡,飛身上馬,衝向王離。
王離調轉馬頭便往外麵跑,“十一,你使詐!”
“你讓章邯過來算什麼本事!”
“算公主的本事!”
鶴華翻身上馬,去追狂奔著的兩人。
呂雉呂鬚寒酥幾人緊跟其後。
劉季蕭何韓信樊噲四人剛換好衣服出來,便見幾人追著王離,最前麵的男人一邊躲避著眾人的攻擊,一邊哈哈大笑,“十一,你的準頭不太行。”
樊噲眼前一亮,“阿鬚,我來給你團雪球!”
——他瞧著呂鬚也沒有砸中少將軍。
“樊噲,你這個叛徒!”
王離回頭罵了一句。
樊噲團了一把雪球去追呂鬚,“對不住了少將軍,您皮糙肉厚,被砸幾下沒什麼。”
“啪!”
一團雪精準砸在王離臉上。
鶴華笑道,“章邯,乾得漂亮!”
章邯笑了一下,俯身壓馬抓起地上一團雪,飛馬掠到鶴華身邊,微抬手,遞給馬背上的鶴華。
“多謝。”
鶴華接過雪團。
章邯手裡留著另一團。
兩匹馬並駕齊驅,章邯教鶴華砸王離,“公主,我砸他右後方,他會向左邊躲,您便去砸他左前方。”
鶴華眼睛亮晶晶,“好!”
章邯抬手,雪團拋出。
王離迅速往左前躲。
下一刻,一隻雪球又飛過。
王離眼疾手快,身體立刻下壓,雪球掠過他發冠,將他發冠砸得有些歪。
王離抬手扶發冠,回頭笑看鶴華,“十一,有進步啊,居然能砸到我發冠。”
“這次是發冠,下次便是你的臉。”
鶴華信心大增,“王離,你給我等著!”
“我才不會等你!”
王離縱馬跳過乾枯樹枝,“你們一群人欺負我一個,還好意思讓我等你?”
王離速度極快,鶴華被激起了勝負欲,“追!彆讓他跑了!”
但她的馬術遠不及征戰沙場的將軍,哪怕她此時騎的是汗血寶馬,也追不上玩上頭的將軍,王離的身影變成小黑點消在茫茫雪原,隻剩她與章邯穿梭在鬆柏常青的雪林。
“這就是王離的實力嗎?”
鶴華抬手擦了把額頭雪花化成的水,“還不錯,對得起王老將軍與上將軍。”
隻是與她的輕鬆愜意相比,此時的章邯臉色卻有些不對勁,眼睛輕眯,透著幾分警惕。
隨著章邯的警戒,周圍侍從無聲拔劍。
鶴華動作微頓,聲音不由得低了下來,“有問題?”
“無礙,這裡是上林苑,宵小之輩來不到這裡。”
章邯搖頭,淩厲目光巡視周圍。
“好一位機警的將軍。”
寂靜鬆林中,響起一道極其怪異的聲音,像是久不說話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語調怪得很,“你猜對了,我當然不是宵小之輩。”
鶴華眼皮微跳,瞬間從男人的語調中猜到了男人的身份——他不是秦人,他是楚人,因為極度厭惡大秦,所以連秦的語言都不屑於學,所以發音怪得很,像是為了與秦人溝通,才勉強學了幾句拗口秦話。
“鶴華公主,您應該喚我一聲舅舅。”
男人森森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