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賁搖頭輕笑,抬手將酒盞裡的酒水一飲而儘。
侍從殷勤斟酒。
蒙毅陪了一盞。
侍從再斟酒,他搖頭,製止侍從的斟酒。
“明日是祭祀大典,今日不可多飲。”
蒙毅瞧了瞧眼痛快飲酒的大兄與王賁,“你們也是如此。”
王賁嘖了一聲,“毅兒管公主公子們管習慣了,連我與你大兄都想管了?”
“毅兒與離兒不一樣,他是天生操心的命。”
蒙恬笑道。
“恩,的確比離兒沉穩多了。”
王賁星眸在蒙毅身上來回打轉,“年齡也比離兒大不少,早該成家立業了。”
蒙恬的酒有些喝不下去了。
誰說不是呢?
可問題是,他的好弟弟覺得不是,不僅不是,還完全沒有想要成家的念頭,旁人像他這個年齡早已妻妾成群兒女環繞,唯獨他,仍是孤家寡人,身邊連伺候的女人都沒有。
“人各有誌,不必勉強。”
蒙毅笑了一下,不甚在意。
王賁跟著笑起來。
王賁長了一雙輕挑桃花眼,當他目光在你身上來回打轉時,便有一種輕薄風流的味道在裡麵,更彆提此時他的桃花眼彆有深意,像是故意在人身上引火,蒙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上將軍?”
蒙毅抬頭看王賁。
王賁眼底笑意更深,“你既喚我一聲上將軍,便還記得當年在上林苑我對你的敦敦教誨。”
“既如此,上將軍便問你一個問題。”
蒙毅眼皮微抬,“上將軍請問。”
“有生之年,上將軍能不能喝到你的喜酒?”
王賁眼睛盯著蒙毅,眼底滿是曖昧。
蒙毅動作微微一頓。
蒙恬眼皮狠狠一跳。
——大概率不能。
關於這個問題,他不止一次問過蒙毅,他的好弟弟不是避而不談,便是能推便推,一度讓他懷疑他的好弟弟不喜女人好龍陽。
可問題是大秦民風開放,他也並非頑固不化之人,曾有人向蒙毅送女人被拒收,便動了歪心思,送了幾個清秀少年到他府上,後來的結果是少年被蒙毅丟出去從軍,而送禮之人被蒙毅一貶再貶,至今都在苦寒之地打轉轉。
不喜歡女人,也並非龍陽之好,他這位好弟弟的終身大事怕不是終身難成。
蒙恬長長歎氣,又往嘴裡送了一口酒。
——都道長兄如父,但毅兒執意不成家,他這位如父的長兄也勉強不來。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王賁眸中精光微閃,“還是不好回答?”
蒙毅蹙了蹙眉,“沒有不好回答,隻是不知如何作答。”
“阿父阿娘夫妻恩愛,大兄與嫂嫂兩情相悅,上將軍的婚事雖一波三折,但最終也得圓滿。”
斟酌片刻,蒙毅緩緩開口,“我見你們如此,便也想尋一知心人與我共度一生。”
王賁來了興致,“你的想法不錯,但兩情相悅可遇不可求。”
“我知可遇不可求,所以才耽擱至今。”
蒙毅十分坦蕩。
“我將門出身,官拜上卿,榮華富貴享用不儘。”
“似我這般,又怎會為旁人的眼光而草草定了自己的一生?”
迎著王賁探究視線,蒙毅聲音堅定且認真,“上將軍,蒙毅不願將就。”
“一如上將軍當年寧願抗旨不遵,也要那位亡國公主。”
“蒙毅與上將軍一樣,終其一生,隻娶自己心愛之人。”
·
“你呀,簡直胡鬨。”
鶴華伸手戳了下王離腦殼,“你阿父回來了,你不給他接風洗塵,還留在宮裡做什麼?”
排演祭祀大禮比上陣殺敵還要累,王離累得不輕,靠在引枕上,腦殼隨著鶴華戳的動作來回搖晃,“嗐,他用得我給他接風洗塵?”
“等著吧,他抵達鹹陽城的那一刻,便會有無數人得到消息,然後拜帖跟雪花似的湧入府上,去給他諂媚行禮接風洗塵。”
“我才不喜歡這種場合,我不去。”
王離抬手從案幾上拿了個果子,咬著果子道,“明日我是亞祭,是重要性僅次於你的人物,我還是留在宮裡排練吧,免得明天出什麼亂子。”
“你會害怕出亂子?”
鶴華不信。
王離道,“當然怕。”
“這比上戰場打仗可怕多了,我第一次上戰場都沒這麼緊張。”
王離三兩口吃下果子,侍女遞來帕子,他擦了擦手指與嘴角,整理著衣物往鶴華的方向靠了靠,“我跟你說,我怕的不是我出亂子,我怕的是你出亂子。”
“放心好了,我才不會出亂子。”
鶴華斜了一眼王離,“明日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我怎會出亂子?”
王離道,“你彆把話說太滿。”
“這幾日一直在下雪,哪怕明日天氣放晴,天氣隻怕也是冷的。”
“天氣冷,便意味著地上會結冰打滑,若隻是結冰,倒還沒什麼,可明日咱們穿的是禮服,又厚又重又難行,穿著這樣的衣服走在結冰的地毯上,你確定你能步步走得穩當?”
王離提了提自己身上厚重的禮服,抬頭問鶴華,“你確定?”
“......”
這還真沒辦法保證,但她早有準備。
鶴華悠悠一笑,“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呢?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說話就說話,罵人做什麼?”
王離有些不滿,“我還沒說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呢,你倒先嫌棄我莽夫之勇了。”
章邯從殿外走進來。
外麵冷得很,侍女送上一個鎏金小暖爐。
“多謝。”
章邯道了謝,捧著小暖爐去火爐前烤火。
身上帶著外麵的寒氣,他一邊烤著火,一邊向王離道,“少將軍不必擔心,公主已安排妥當。”
“?”
王離一頭霧水,“十一安排了什麼?”
底下燒著地龍,屋裡又燒著暖爐,手裡還捧著小暖爐,章邯身上的寒氣很快消散,這才從暖爐的方向往鶴華的位置走過來。
殿內皆心腹,鶴華沒有坐主位,而是與王離隔著小幾相對而坐,章邯走到鶴華對麵,侍女搬來小秤,章邯一撩衣袍,在鶴華對麵坐下。
“公主遣我早早在台階上灑了鹽,雪遇鹽便化水,祭祀台階上的積雪已全部消散,隻剩些許水漬在上麵。”
章邯道,“我留了人在那裡守著,每隔一段時間便再次撒鹽打掃,隻需再過兩三個時辰,那裡便連水漬都沒有。”
王離一臉驚喜,“十一,不愧是你,連這件事情都想到了!”
“沒了水漬與積雪,厚厚的毯子鋪在上麵,能讓公主走得穩穩當當。”
章邯抬頭看鶴華,平日略顯陰鬱的眸子此時映了夜明珠的光,皎皎似月光,“明日是公主的好日子,公主必能一路順遂,以皇太女的身份祭拜天地與宗廟。”
藏著月光的眼眸太溫柔,隱而不發卻也很晃眼,對上這樣的眼睛,鶴華忍不住想起另外一個世界的章邯。
那個章邯也是這樣看著另一個她,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看著自己高不可攀的皎皎白月光,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觸。
鶴華眉頭微動。
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有些好奇另外一個世界的自己,好奇她的選擇與歸宿。
她是選擇了最後埋葬自己的人?
還是選擇自己年少之際便嬉笑怒罵一路陪著自己的人?
又或者說,她心心念念的,是那個亦師亦友永遠與自己保持距離的人?
她不清楚她的選擇。
儘管她們本質是同一個人,有著同樣的思維與經曆,但另一個她比她多了兩千多年的煎熬與磨難,還有生不如死的一段黑暗,另一個她是血骨生花,更是浴火重生,這樣的她,思維已與她大不相同。
鶴華抱著引枕,回答章邯的問題,“我當然會一路順遂。”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那當然,你可是陛下選中繼承人,你當然會安然無恙登上高台!”
王離與榮有焉。
“承你吉言。”
鶴華打了個哈欠,“今天先到這吧,明日得早起,你們趕緊回去睡吧,明日彆起不來了。”
最艱難的路,另外一個自己已替她全部走過。
現在的她,是站在她的肩膀上眺望四方,且試天下。
如果有可能,她想讓她與她一起走這段通向皇太女之路的祭祀路。
——皇太女的位置,也有她的一份。
王離與章邯離開內殿,鶴華梳洗更衣,這幾日累得太狠,她剛往床上一躺,便很快進入夢鄉。
黑暗中,她看到點點星火聚集在一起,星火發現她的存在,慢慢彙聚成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模樣。
——她的生命定格於這個年齡,隻要不借助彆人的身體,她的模樣便永遠是十四五歲的模樣。
“你看起來比以前好很多,已經能慢慢化形了。”
鶴華走向星火。
星火慢慢頷首。
“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被阿父冊立為皇太女,明日便是我以繼承人的身份參加祭祀大典的日子。”
鶴華對星火伸出手,“我想邀請你一塊去,與我一同祭祀天地,得封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