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果然還是那個自負又驕傲的阿父,雖不在乎旁人的評價,但當看到黔首們因自己的存在而異常興奮時,還是會心情大好,不介意再往明君路上靠一靠,比如說,減免一些田稅什麼的。
這件事並不是阿父心血來潮,而是與李斯多次商議後的決定,如今的大秦已不是最初的小農經濟的王朝,而是靠工業以及海外貿易拉動經濟,這種情況下,田稅可有可無,與其收寥寥無幾的田稅,倒不如將田稅免了去,以示帝王恩澤。
阿父本意在封禪之後再宣布這件事,封禪泰山不止是帝王最高成就,還是讓黔首們免除田稅的慶典,讓每一個大秦子民都能與帝王同樂,同享盛世太平。
但現在,阿父封禪之前便宣布免除齊郡的賦稅,想來是被齊郡的黔首所觸動,所以決定提前讓他們知曉這個好消息。
鶴華回頭,看向熱鬨的人群。
——他們擁有一個好帝王。
“陛下聖明!”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郡守脫口而出。
“快,快將這件事情告訴黔首們,陛下免他們的田稅!”
生怕嬴政反悔,郡守立刻吩咐左右。
“喏!”
這一次,左右反應極快,不等嬴政開口,便一溜煙跑了出去,衝歡呼著的人群大喊道,“陛下齊郡免田稅一年!”
“免田稅?!”
“太好了!我們不用交田稅了!”
原本因嬴政出現而歡呼著的聲音更加熱烈,喧鬨的聲音幾乎能衝破雲霄,讓九天之上的仙人也知曉這樣的好消息。
歡呼聲震耳欲聾,嬴政眉頭微動。
——被喜歡被崇拜的感覺挺好。
嬴政緩緩走進行宮。
鶴華緊跟著嬴政的腳步。
無論在後世的二十一世紀,還是在如今的大秦,她都不曾來過山東。
今日是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孔孟之地,她對這裡一切充滿好奇,尤其是齊郡的行宮風格與鹹陽城的大相徑庭,更是讓她頗為新奇。
“郡守,聽聞你們這裡考官吏的黔首遠比其他郡縣多?是其他地方的三五倍?”
鶴華觀賞著行宮,忍不住問出自己對山東人的刻板印象。
這是讓郡守頗為自豪的事情,郡守連忙道,“此地的黔首大多通文墨,既通文墨,便難免想考官吏,故而會比其他地方多出許多。”
“哦,原來是這樣。”
鶴華點頭。
“當然,也有齊郡黔首深受儒家思想所影響的因素。”
郡守又補充一句。
經過剛才的事情,郡守對帝王與皇太女的印象改觀很多,兩人看上去高高在上威儀萬千的,但其實心裡都記掛著黔首,要不然也不會覺得黔首們的失禮很可愛,甚至還將黔首要交的田稅免了去,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足以標榜史書流傳後世的大好事!
可就這樣利於民生的事情,卻從未有君主做過,他們的陛下是第一位,與那些搜刮民脂民膏來供養自己的君主完全不同,要不然怎麼是橫掃六合一統天下的千古一帝呢?人比人氣死人,君主與君主相較,怕不是比人與狗的差距都大。
黔首感慨萬千,向鶴華道,“這裡的人個個以考取功名為榮,家財萬貫,不及一官半職。”
“您如此聰慧,想來也能知道,從齊郡考去鹹陽的官吏也很多,也是其他郡縣的三五倍。”
“知道。”
鶴華眸光微轉,看向嬴政,“儒家果然是當世顯學,思想能深入黔首,不僅能影響黔首們的言行舉止,還能影響他們的目標追求,若儒家能去其糟粕,為阿父所用,不失為一樁美事。”
嬴政當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華夏大地兩千多年的曆史已充分證明儒家思想的重要性,但也充分證明若使用不當,會造成多麼可怕的思想荼毒。
後世人拿著儒家扯虎皮,給原本還算正常的儒家套上各式各樣的糟粕惡臭,連累孔夫子在後世的評價一落千丈,提起他便是封建糟泊,殊不知很多儒家的惡臭思想並非他提出,而是後世人打著他的名義強加在他身上的。
這種事情要從根源上斷絕。
他若用儒家,必須是徹底摒棄那種思想絕無讓糟粕思想攀上的儒家,而不是越發展越可怕的封建儒家。
嬴政靜坐不語,聽鶴華與郡守打機鋒。
郡守心中大喜。
陛下治國以法墨兵為主,其中法家改革創新,製定治國方針,墨家發展工業,讓大秦迅速崛起,兵家所向披靡,大秦疆域連綿無際,這三家獨霸大秦,壓得其他百家諸子喘不過氣。
尤其是儒家,受這三家影響最深,從原本能與墨家分廳抗衡的世之顯學,變成僅在齊郡有些影響力的普通百家之一,作為一個出身儒家在大秦當官的郡守,他可太希望儒家能重振門風,再現孔子周遊列國的盛景了!
郡守連忙道,“敢問皇太女,您所說的糟粕是什麼?”
“下官與儒家略有淵源,興許能為皇太女排憂解難。”
“糟粕便是矯枉過正,過猶不及,儒家天天講究個規矩體統,講究男尊女卑,我是女子,最不耐煩聽這種話了。”
鶴華道,“若真是男尊女卑,我又怎會被阿父立為繼承人,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之儲君?”
郡守麵色微尬。
——還彆說,這的確是儒家存在的一種思想。
“孔子曾言,有教無類,既是有教無類,又怎會在性彆之上分個高低貴賤?說什麼男尊女卑?”
鶴華看向郡守,聲音悠悠,“我知你是儒家的人,你不妨與他們帶個話,若想阿父啟用儒家,便現將這種思想從儒家之中徹底剔除。”
“子曰有教無類,荀曰治之經,禮與刑,君子以修百姓寧。”
“你們處處以習孔孟之道自居,卻不知自己早已將真正的聖賢之道摒棄,儒家沒落如此,除卻阿父不用儒生外,你們的故步自封也占很大因素。”
郡守臉色白了白。
大秦與其他受周天子冊封的中原五國不同,是真正的從屍山血海裡拚殺出來的國家,因護送周天子遷都有功,才被封為諸侯,且還是嘴上封侯,土地要自己去打的那一種。
外有犬戎滋擾,內有中原諸國瞧不上,周天子還時不時打秋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秦,願意接受儒家之道才是怪事。
儒家講究仁治,講究禮儀規矩,但犬戎在他們土地上大開殺戒時,可曾與他們講過仁治禮儀?
他們被中原諸國排斥在外時,可曾有人與他們講過仁治禮儀?
他們被周天子要求奉養朝貢時,可曾有人與他們講過仁治禮儀?
沒有,沒有人與他們講究仁治規矩。
在他們最需要被仁治、最需要被禮儀保護時,所有人都想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塊肉。
所以他們不相信仁治禮儀,隻相信自己的拳頭,拳頭打得到的地方,他才有資格與彆人講道理。
靠著自己一身血肉崛起的秦,是比楚王自嘲“我蠻夷也”更蠻夷的蠻夷,君主是虎狼之君,臣民更是個個豺狼虎豹,幾乎把一言不合便拚命的狠勁寫在臉上,讓這樣的秦去用儒家治國,簡直比登天還難。
可皇太女既然這樣開口,便意味著她與陛下是考慮過用儒生的,前提是他們摒棄自己思想裡他們不喜歡的部分——男尊女卑。
郡守大腦飛速運轉。
短短一瞬,這位在儒家頗有影響力的郡守做出自己的選擇——
“皇太女所言甚是,這些的確是後人牽強附會,誤解先賢思想所致。”
郡守斟酌著用詞,小心翼翼試探,“您放心,臣一定將您的話轉達他們,讓他們徹底摒棄這種糟粕思想。”
鶴華彎眼一笑,“郡守果然是聰明人。”
“此事便辛苦你了,你若做得好,阿父必重重有賞。”
糟粕兩字,便是與男尊女卑思想劃清界限,未來會按照她的想法去改變儒家思想,古人誠她不欺,“入關”後,自有大儒為她辯經。
但這個時代的儒生顯然比後世的儒生更加有血性,為她“辯經”的人不會太多,想要將未來會加注在儒家身上的封建思想徹底從儒家剔除是個大工程,要經年累月才會出效果。
不急,阿父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不是問題。
他們父女倆有足夠的時間來改造他們的大秦,為後世留下一個無論是疆域、還是思想製度都極為成熟的盛世王朝。
“為陛下做事,不敢言辛苦。”
郡守說著話,餘光卻偷偷瞧嬴政,帝王此時也正在看他,淩厲鳳目是對皇太女方才話的驗證——他若做得好,帝王必然有獎。
郡守懸著的心這才落回肚子裡。
捫心自問,他沒那麼功利,做這件事不僅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更是為了儒家的未來。
如今法家墨家兵家獨大,儒家被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若再這樣繼續下去,孔孟之道怕是要絕於華夏之地。
他為儒家弟子,自然不願意看到這種場景,為保存聖賢之道,最好的辦法是迎合上位者的喜好,將儒家打造成適合大秦的思想,而不是抱著所謂的聖賢之道成為曆史塵埃中的其中一例。
——荀子都教出兩大法家天才了,儒家為求生存,改變一些微不足道的思想不足為奇!
郡守毫無心理負擔。
安置完嬴政與鶴華之後,立刻召開儒家內部會議,商議如何勸說儒家的頑固派更改男尊女卑的糟粕思想。
郡守舌戰群儒,鶴華與嬴政也沒閒著,父女倆湊在一塊,拉著法家李斯墨家钜子以及兵家代表人的王賁等將軍一起商議給儒家的待遇,給儒家的待遇不能太好,不能讓儒家壓過法墨兵三家,也不能太差,太差會讓儒生們拂袖離去,要不好不差,讓他們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
這是一早便在商議著的事情,在嬴政封禪之前便多次與眾人商討,如今郡守態度明確,給儒家的待遇便也很快定下來,儒家定下來之後,擺在父女倆麵前的事情便隻剩兩件——封禪與項羽。
封禪即將開始,以親衛防守之嚴密,正常情況下不會出任何問題,所有流程走完,嬴政便是第一個來泰山封禪的帝王,以一己之力拉高泰山逼格,讓後世皇帝以封禪泰山為帝王最高目標。
嬴政彼時聲望空前高漲,封禪應會順風順水,棘手的是另外一件,遠在澳大利亞的項羽。
帝王的通病是惜才,嬴政也不例外,當年沒舍得殺項羽,而是授意王賁把項羽放到澳大利亞,想看看這位楚霸王是否如傳聞中悍勇無比,能不能在那裡打下一番基業。
事實證明楚霸王到底是楚霸王,短短數年,便已是那個地方的王,且日夜訓練兵卒,準備反攻大秦,這也是大秦下船如下餃子似的最主要的原因,防止楚霸王隨時來攻。
如今地球已插滿大秦的旗幟,隻剩下楚霸王的地方還寫著楚字,封禪泰山之後,攻楚的事情便也被提上日程。
“陛下,臣願前往!”
王離慷慨激昂請命,對楚霸王知之甚少,“臣願提三萬水師,讓楚地改旗易幟!”
鶴華倒吸一口冷氣。
曆史上的王離是怎麼死的來著?
——那是楚霸王的巔峰之戰,而王離是襯托楚霸王的對照組,斷糧斷援軍,王離力戰而亡,屍骨無存。最後一個無條件忠誠大秦的將軍,就這麼消失於曆史長河,徹底敲響大秦二世而亡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