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北方是少水的。
尤其是越往西北, 水資源便越發匱乏,但關中之地是例外。
作為未來八水繞長安的前身的鹹陽,這裡顯然不缺水, 不僅不缺水,還有水資源訓練水軍,讓馬背上打天下的關中兒郎不僅能在陸地上所向披靡, 在船上也能一展身手,作為未來水站的主力。
南人雖然善水, 但歸於大秦的日子並不長, 哪怕因太平盛世對嬴政忠心, 可對嬴政的忠心遠不如關中子弟。
長途奔襲的情況下, 忠心比能力更重要,無條件的忠心才能讓他們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義無反顧執行帝王命令,所以陸戰也好,水戰也罷, 都是以關中子弟為主,嬴政禦駕親征,其親兵大多是關中子弟, 左右翼才是從當地征召的南人。
朝議之後,鶴華隨嬴政從船艙出來, 看外麵的關中子弟與南人們一起訓練水戰配合。
雖經曆數年訓練, 但到底不是自幼與水相伴, 北人的水性仍不及南人, 但戰爭打的是局勢與配合, 水性夠用便足夠,決定一場戰場的勝負關鍵是主將的決策。
鶴華眯眼看著不遠處的戰船。
自上了戰船,她便一直在韓信章邯的幫助下惡補戰爭知識, 以她目前了解的知識來看,秦軍的水師雖不能與秦軍的騎兵步兵相較,是所向披靡的存在,但彼時的水師也是能稱霸一方的,對同時代的各個大陸的國家有碾壓性的戰鬥力。
當然,不包括項羽所建立的新楚國。
力能扛鼎的楚霸王在華夏史裡都屬於bug級的人物,劉邦若無韓信張良的輔佐,與項羽作戰隻怕墳頭草都三丈高了。
麵對這樣的對手,現在的秦軍水師做不到碾壓。
“十一,你能預知未來,什麼都知道,那你知道咱們能贏嗎?”
王離壓低聲音問鶴華,“贏得漂亮不漂亮?”
鶴華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問自己能不能贏便問自己,何必拿著大秦做筏子?”
“那你給我算一下,我能贏嗎?”
王離撓了撓頭,“我命格如何,結局又如何?
“好,給我們的少將軍算一算。”
鶴華轉身回頭,仔細端詳著王離的臉。
王離見她轉過身來,便也往她麵前湊了湊,方便她看清自己的臉,“如何?”
“我的命格可好?”
好到極致,但也壞到極致。
前半生是躺在父輩們功勞上作威作福的二世祖,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見到公子公主們都不虛,任誰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喚一聲少將軍。
後半生大秦遭遇滑鐵盧,將軍的命運也隨之跌入深淵,前半生不曾吃過的苦,後半生全部嘗了一遍,深恩儘負,死生師友,戰死在屍堆如山的絞肉場,至死沒能守住這個他父輩們浴血奮戰才換來的萬裡江山。
“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恩,好麵相,觀你麵相,必是出身富貴,顯赫異常。”
鶴華看著男人的劍眉星目,有鼻子有眼道,“若無意外,你當繼承父輩遺誌,是鎮守一方的絕世悍將,戰功赫赫,生榮死哀。”
前半句讓王離聽得心花怒放,後半句讓男人有些不滿,“什麼叫若無意外?”
“這次跟隨陛下遠征楚地算以外嗎?”
“算,你的意外就是你這輩子不要碰到姓項的男人。”
鶴華伸手戳了下王離額頭,“如果遇到了他,那你這輩子就完了。”
嬴政眼皮微抬。
王賁微微側目。
“姓項的男人?楚國大將項燕?”
王離挑了下眉,“此人雖被我祖父所殺,但仍有子嗣流傳後世,你說的可是他的後人?”
“是。”
鶴華點頭。
事實上,王離也的確死在項燕後人的手上。
項燕被王翦所殺,王離作為王翦的孫子,死在項燕孫子項羽的手上,秦楚之戰是宿命之戰,更是後輩們卷土重來為先祖們報仇雪恨的雪恥之戰。
那時的楚霸王正是巔峰之際,而王離背後是胡亥趙高,隊友是麵和心不和的章邯,糧草被切斷,無人來救援,將門之後的光環加身,隻為襯托楚霸王的英勇無比,死了還被人歎一句,將不過三,言他的祖輩們殺人過多,身上沾染的怨氣太重,所以反噬到他身上,讓他下場淒涼,戰死疆場。
“哼,我才不信這種鬼話。”
王離被激起勝負欲,“我祖父統帥六軍是上將軍,我的父親更是簡在帝心的上將軍,兩人聯手踏平五國,助陛下一統天下,我身為他們的後代,怎會被他們手下敗將的後代所擊敗?”
“離兒,不可自驕。”
王賁看了一眼鶴華。
鶴華點頭,“就是,不可驕傲自滿,要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厲害,但總有人比你更厲害。”
“如果以後真的遇到了姓項的人,你一定要倍加小心,萬不能成為彆人複仇的工具。”
“我知道。”
王離劍眉微擰。
嬴政眸色淡淡,落在王離身上。
“十一,項燕的後人真的很厲害?”
猶豫片刻,王離試探出聲。
鶴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大概是身為主帥的政治素養,嘴上說著不重視,心裡卻會將那人與自己暗暗作比較。
這種行為叫什麼?後世的一位軍事天才也是她最高偶像給出了答案——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
“這有什麼好笑的?”
王離奇怪問鶴華,“彆笑了,快點告訴我,他到底有多厲害。”
“他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將帥之才。”
觀看兩人良久的嬴政突然出聲。
王離有些意外,“陛下,您怎麼知道他很厲害?”
頓了頓,他又問,“他有多厲害?有我阿父與祖父那麼厲害嗎?”
“王賁,你覺得呢?”
嬴政沒有直接回答王離的問題,而是看向王離身後的王賁。
王賁笑了一下,“陛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王離劍眉微蹙。
——這人竟這般厲害,讓踏平六國的阿父不敢在他麵前自謙?
嬴政鳳目輕眯。
鶴華看了一眼王賁。
官拜上將軍的男人下巴微抬,星眸之中儘是驕矜之色,“話雖如此,但臣更知臣父一生戎馬,從無敗績。”
“而臣踏平六國,攻城無數,所到之處,莫不臣服。”
王離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對,就是這樣!
祖父是與武安君白起齊名的絕世悍將,一生從無敗績的上將軍,怎會輕易被旁人所敗?
而他的阿父,更是將大秦的疆域擴張到另一個版圖上的人,更不可能連那人的麵都不曾見過,便說自己不是那人的敵手。
他雖遠遠不及祖父與阿父,但也是世代將門出身的王家少將軍,是那人的敵手如何?不是那人的敵手又如何?
何為為將者?
受命忘家,臨敵忘身方為為將者,當自己的目標出現,為將者的結果便隻有兩個,一個力戰而亡,另一個是大獲全勝,所以是不是那人的對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以身為劍,護大秦盛世安泰。
這是他身為將軍的職責。
在他繼承將門榮耀參軍出征之際,他的結局便已被寫好——為大秦戰至最後一滴血。
“阿父,我知道了。”
王離道,“那人厲害也好,不厲害也罷,我都會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王賁斜了一眼自己鬥誌昂揚的好大兒。
有鬥誌是好事,但盲目的鬥誌不是好事,尤其是這種明知道對方很厲害,但還一頭莽上去的鬥誌更是大錯特錯,父親的穩紮穩打,他的機敏巧變,他的好大兒是半點不曾繼承。
“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王賁一巴掌拍在王離後腦勺。
王離完全不曾防備,險些被自己阿父一巴掌拍下馬,原本的鬥誌昂揚頃刻間變成聲音拔高,“阿父?你乾什麼?”
“你在西南之地曆練這麼久,就曆練出一個不死不休?”
王賁恨鐵不成鋼,恨不得拿腳踹王離。
剛被一巴掌拍在腦殼上,王離這次有了防備,王賁剛抬腳,他立刻往韓信身邊躲,王賁眼皮微抬,頃刻間收了腿。
雖沒被踹到,但感覺到自己身後一陣涼風掃過,韓信忍不住往身後看了一眼,官拜上將的將軍施施然整理著自己的衣物,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
兒子奇怪老子也奇怪。
韓信腹誹了一句,收回視線,把挨著的王離往一邊推了推。
——這對父子倆都不是什麼好脾氣,動輒上演父不慈子不孝,他還是離他們遠點,省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過來。”
王離被韓信推開,王賁手指微勾。
王離的頭搖得像是撥浪鼓,“不過去,過去你又揍我。”
“不揍你。”
王賁挑眉,“跟你講講的道理。”
王離仍跟自己並排走,韓信怕被王賁波及到,又把離得極近的王離推了推,“快去吧,聽聽你父親的道理。”
“上將軍打仗比你厲害多了,聽聽他的經驗,興許能讓你勝了劉季與章邯。”
“你當誰都跟你一樣天賦異稟呢?劉季與章邯豈是那麼容易便能嬴的?”
王離輕哼一聲。
這話是大實話,他在收複西南之地時,便與劉季章邯一同作戰,這兩人一個滑不溜秋,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性格一個比一個更討厭,性格雖不討喜,可打仗卻厲害得很,不聲不響便打下大片疆域,讓他浴血奮戰才將目的地啃下的下大吃一驚。
打仗靠的是天賦與經驗,天賦不行,便隻能從彆的地方找補,為了不讓劉季章邯把他甩下來太多,他捏著鼻子叫了黃石公,不恥下問向黃石公學習打仗的本事,在黃石公耳提麵命的一番惡補下。
正常情況下,按照他們三人的軍事能力,劉季章邯爭第一,他老老實實拿第三的軍功,但劉季章邯何等精明的人?知道他家世著實顯赫,是簡在帝心的王家少將軍,仗打到後期,便出工不出力,讓原本在他們兩個後麵的他異軍突起,一躍成為平定西南之地的首功之臣。
——十足的憋屈。
雖然西南之行大獲全勝,但此次出征絕對是他打得最憋屈的戰役,氣得他連封賞都沒要是,抱著酒壇子找十一絮叨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