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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疑舟話音落地, 偌大的祖宅會客廳有一刹的寂靜。
天曉得,殷酥酥這會兒本就緊張得頭暈眼花胃抽抽,又聽見他在各位長輩麵前這樣情深意濃地介紹自己, 瞬間更加窘迫。
大約是察覺到她的心慌意亂,費疑舟握住他手的五指不著痕跡收攏,以一種極為貼心而又溫暖的力道將它柔和包裹。
殷酥酥眸光跳了下, 條件反射轉過頭, 看向他。
費疑舟安安靜靜立於他她身旁,目光平視著主位的三位長輩。眼神冷靜, 麵色如常。整個人的姿態顯得無比從容而鬆弛。
很顯然, 與她的惶惶不安相比, 他淡然得就像一片一望無垠、而又沒有絲毫風浪的海洋。
深藍,靜默,沉鬱。
永遠都樣樣胸有成竹、事事八風不動。
隻是極短暫的一眼。殷酥酥沒有敢過多偷看他, 而是很快將目光撤回,垂下頭,繼續作出畢恭畢敬而又溫柔端莊的模樣。
緊隨其後便乖乖招呼各位長輩, 喚道:“費爺爺,伯父伯母,你們好。”
下一秒, 她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道威嚴而又慈愛的老者嗓音,笑盈盈道:“上次太平山一彆,也有段日子沒見麵了。酥酥, 我看你怎麼像是瘦了不少?”
殷酥酥知道這是費爺爺的聲音, 抬頭柔婉一笑,回答:“謝謝費爺爺掛心,這段時間工作稍微忙了一些。”
費爺爺聽後眉心微蹙, 語氣裡滿是關懷,說:“工作再忙也務必記得按時吃飯,好好休息。你們這些孩子現在都還年輕,事業可以慢慢來,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聽完這些話,殷酥酥心裡禁不住湧起一陣暖流。
印象中,自從她離家來到京城打拚,身邊就很少有人會提醒她好好吃飯好好休息,這種質樸而真切的話語,她這些年幾乎隻聽電話裡的媽媽說過。
從這簡短的話語中,殷酥酥可以真切感受到,這個與她僅有過兩麵之緣的老人,是發自內心在關心自己。
她心中動容,不由連連應道:“謝謝費爺爺關心,我記住了,以後爭取把自己養胖一點。”
“嗯。”費豫真笑著點頭,隨後又微側首,朝身邊的兒子跟媳婦遞了個眼色。
申采麗和費善清原本端端坐著,都還在不動聲色端詳眼前的年輕姑娘,被老爺子的眼神一提醒,這才恍然想起什麼。
費善清以手掩唇,不甚自在地清了下嗓子,拿胳膊碰了下身邊的申采麗。
申采麗便朝殷酥酥優雅地彎了彎唇,右手微抬高,麵含笑容輕輕一招手,說:“酥酥,你過來。”
殷酥酥心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見費母喚自己過去,她不敢違背,隻能又像害怕又像泄憤似的,用力捏了捏費疑舟。
都怪他,害她這麼緊張!
他媽媽讓她過去,是要問她什麼呢?
問她家鄉在哪裡?問他父母從事什麼工作?問她家庭年收入?雖然費疑舟早就說過,費家的孩子不需要聯姻,婚姻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是,隻怕費媽媽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家最出色最優秀的長子,會給她帶回一個落後地區小城市長大的姑娘吧?
他的父母,會不會,因為她過於不對等的出身而看不起她呢。
微不可察的自卑心理,像是蜘蛛吐出來的絲,一縷一縷,將殷酥酥的心臟纏繞。
旁邊,感覺到她掐他手的小動作,費疑舟內心不自覺便柔軟了些許,沒有說話,反手安撫式輕拍她手背。
短短幾秒鐘,殷酥酥內心已轉過了無數個亂七八糟的念頭。不能讓費母等太久,她最後看了一眼費疑舟,終是鬆開手,朝沙發那邊走了過去。
“伯母您叫我?”殷酥酥臉上竭力維持著甜笑,拚儘全力強迫自己鎮定。
然而,讓殷酥酥沒有料到的是,眼前矜貴的貴婦人並沒有向她拋出任何可能讓她難堪窘迫的問句。
申采麗隻是淡淡地笑著,一邊打量殷酥酥的臉龐,一邊由衷誇讚:“瞧這模樣,盤靚條順的,長得真是好看。”
殷酥酥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實話實說:“謝謝伯母誇獎,您才是真的光彩奪目。剛才看見您,我都移不開眼。”
申采麗被這嘴甜的小姑娘逗笑,莞爾說:“我都一把年紀了,還光彩個什麼呀?隻要身體好,無病無痛我就知足了。”
殷酥酥聽後,格外認真地回話:“伯母您的氣色這麼好,眼睛瞳孔烏黑、眼白雪亮,唇色也特彆的健康紅潤,一看就知道您身體很健康。”
她這一番沒話找話的尬聊言辭,意外令申采麗來了幾分興趣。
申采麗眨了眨眼睛,說:“你還能根據麵相看出人的身體好壞?”
殷酥酥囧,笑了一聲回答:“我媽媽對中醫很感興趣,小時候家裡放了一些中醫學方麵的書,我翻過兩本隨便看了看,裡麵講過一個健康的人氣色容貌應該是怎樣。不過,我隻是很粗淺地知道一些皮毛,在伯母麵前班門弄斧了。”
“那還真的巧,我也對中醫學感興趣。”申采麗笑眯眯,“將來見了你媽媽,有機會,我一要和她好好交流交流。”
殷酥酥隻好還以一個甜美的笑,沒有作聲。
心想,費媽媽這個想法必然是永無實現之日了。
又是一番寒暄。
緊接著,申采麗便從管家手裡接過兩個精美的紅色純手工蘇繡紅錦囊,放進殷酥酥手裡。
申采麗說:“酥酥,這是你第一次跟著阿凝回家,我和你伯父沒有準備什麼特彆的禮物,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你收下。”
“這……”
雖然費疑舟提前打過預防針,但當這兩個紅包真的落在手裡,殷酥酥心裡還是升起了一股負罪感。
費氏顯赫,費家二老給的紅包必然也不會是小數目。她一個假冒的兒媳婦,哪好意思真的收,連忙婉拒道:“不用了伯母伯父,心意我領了,謝謝你們。”
申采麗卻揚了揚眉,故意玩笑著說:“你不收,總不會是嫌我們給得少吧?”
“不不不,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收下。”
婉拒不得,隻好從命。
殷酥酥在心裡歎了口氣,顫著手接下了費善清和申采麗為她準備的見麵禮紅包。
見殷酥酥和母親的紅包拉鋸戰結束,始終靜默不語的大公子適時出聲,溫和地說道:“爺爺爸媽,酥酥也給你們準備了禮物。”
“看這孩子,也太講究了,我們什麼都不缺,專程準備禮物不是讓你破費嗎?”申采麗瞧著殷酥酥,笑容格外溫柔。
殷酥酥心虛得很。那些禮物都是費疑舟替她準備的,她何來破費一說?表麵上還是隻能硬著頭皮回答:“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費疑舟了解自己的三位至親,替殷酥酥準備的三件上門禮,也都是投其所好格外用心。
送申采麗的,是一幅水墨山水畫,出自現代知名國畫大師徐千虹之手。
送費善清的,是一套唐代的花釉瓷茶具。
最後的最後,他才將給費豫真老爺子的金彌勒佛像取出,呈展至老人眼前。
看見金彌勒佛像的刹那,費豫真的精神明顯一振奮。他直接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了金彌勒佛像跟前。
一番仔細端詳之後,老爺子緩慢地點了點頭,眉眼中流露出濃烈的欣慰之色,連聲道:“好。好啊。太好了!”
費豫真回頭看向殷酥酥,感歎著說:“拍下這東西,丫頭破費不小吧。”
殷酥酥知道這尊鎏銅金彌勒佛像價值連城,不敢多說怕露餡兒,隻好回答:“這是國寶級的文物,當然不能讓它流浪在國外,砸鍋賣鐵也必須拍回來。”
費豫真聞言,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說:“你知不知道,這套鎏銅金彌勒佛像你如果不送給我,過幾年轉手倒賣,價又要翻幾番。”
畢竟不是花的自己錢,殷酥酥完全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很自然地回話:“如果不送給您,它在我手裡的最終去處隻會有一個。”
費豫真問道:“哪裡?”
殷酥酥理所當然地說:“我會把它上交給國家。”
話音落地,會客廳倏然一靜。
殷酥酥見狀,心裡一沉,以為自己說錯話,慌慌張張地望向費疑舟,想求救。
然而男人深邃如海的眼筆直望著她,臉色並無異樣。
就在殷酥酥一頭霧水的時候,費豫真老爺子兀然朗聲笑起來,似乎心情頗為愉悅。
好幾秒費豫真才笑夠,點點頭,看殷酥酥的眼神裡多出幾分讚許,說:“不愧是我阿凝選中的人,想法都跟我們一樣。”
殷酥酥茫然:?
費豫真一揮手,讓平叔合上了金屬箱蓋,繼而便隨口喚道:“阿凝。”
費疑舟微垂首,恭敬執禮:“爺爺您吩咐。”
費豫真說:“老規矩,無償捐贈給國家博物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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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昭華酒店十一層宴會廳,此時正是一派的衣香鬢影星光璀璨。
作為業內的龍頭老大之一,皇山傳媒在圈裡圈外的名頭一直頗為響亮。今天是皇山成立二十周年的紀念日,工會特意在昭華酒店舉辦了一場隆重的慶典晚宴,邀請各界名流到場赴宴。
宴會廳內,空氣裡飄揚著舒緩的小提琴曲。
宴會廳外,酒店外的紅毯再次成為男女明星爭奇鬥豔的戰場,閃光燈彙集成海。
不多時,一輛摩根第紅賓利商務車緩緩從大路另一頭駛來,停在紅毯前方。外籍安保人員率先下車,繞行至後座,打開車門,一名身著明黃色修身晚禮服的女藝人款款現身。
“葉菲!”
“是葉菲來了!”
“葉菲小姐請看這邊!”
兩旁的媒體倏然躁動起來,記者和攝像師們眼前一亮,紛紛高聲呼喊,試圖吸引美人的注意,好拍到更多正麵鏡頭。
穿黃色晚禮服的女星看著很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氣質清純眉眼靈動,正是今年金鹿獎最佳新人獎得主葉菲。
葉菲出道第一部作品便是名導大作的女二號,獲獎後立刻拿下了諸多高奢代言,風頭甚至壓過了許多一線大花。坊間盛傳,葉菲背景雄厚,是滬圈藝術界某名門公子的小女友,背靠大樹好乘涼。
有作品傍身有美貌加持,還有上流社會的豪門婆家一路開道,圈裡都說,葉菲星途閃耀,未來的成就不可估量。
“什麼豪門婆家?這些貴公子放著門當戶對的豪門大小姐不娶,會娶一個小戲子?癡人說夢。”
後台休息室內,正在補妝的向雨琳不屑地冷哼了聲。她眉目間滿是嘲諷之色,拿著一把化妝刷,慢悠悠往臉上掃著腮紅,聽完身邊助理和化妝師的議論,她又譏誚道:“這個圈子傍大款的例子難道還少?遠的不說,就那皇山的秦媛,跟著趙世高這麼多年了,轉正了嗎?”
助理在旁邊壓低聲,說:“雨琳姐,你聲音小一點。聽說秦媛的休息室就在咱們隔壁。要是被她聽見……”
“聽見又怎麼樣?”向雨琳美眸一斜,嗤笑,“你看她前段時間丟了那麼多商務,正在談的一部電影也黃了,還不知道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呢。照這麼下去,她在圈子裡蹦達不了幾天,涼是早晚的事。”
化妝師拿出針線,小心翼翼將向雨琳的腰身布料往裡縫攏幾分,適應她過分纖細的腰肢。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接話:“欸對了。趙世高跟他那個老婆不是感情不和嗎?聽說是家族聯姻,結婚以後就一直各玩各,秦媛估計就是看中這一點,覺得自己遲早能當上皇山傳媒老板娘。”
向雨琳聞聲像是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般哈哈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她要是稍微有點智商都不該這麼想。那個趙世高可精得很,奉信的一貫是家裡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今天是她秦媛,明天不知道是哪個王媛李媛。她想和趙世高結婚,那得把枕頭墊高點,好好做個夢。”
這話引得周圍幾人全都抿起嘴,一個沒忍住,便又齊齊撲哧笑出聲。
不料就在這時,緊閉著的休息室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麵一把推開。
幾人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回過頭。
隻見大門外不知何時站了一位高挑美人。純黑色哥特式晚禮服,配上極有個性的紅黑色調妝容,冷豔奪目,氣場強勢。
看見此人,化妝師和幾個小助理的麵色紛紛微變,你往我臉上瞧,我往你身上看,麵麵相覷,都有預感:大事不妙了。
相較助理和化妝師的驚惶,向雨琳不愧和秦媛一樣是圈內見慣各種場麵撕過無數資源的一線花。背後嚼人舌根被正主逮個現行,小意思而已。
眼瞧著秦媛不請自來,向雨琳並沒有太大反應。她隻是隨手將化妝刷扔回桌上,紅唇微勾,慢條斯理地笑了:“喲,我當是誰突然跑過來串門兒,原來是媛姐呀。”
向雨琳說完,還十分體貼地吩咐身邊助理,道:“快,給媛姐倒杯咖啡。”
秦媛才不吃她這套,冷笑一聲說:“一進這屋子就聞到一股難聞味兒,我還以為有死老鼠呢,原來是幾張臭嘴。”
向雨琳見秦媛一來就撕破臉,挑了挑眉,在椅子上轉了個圈兒朝向她,翹著二郎腿篤悠悠地說:“媛姐,我建議你要聊天就先進來,關上門,咱們慢慢嘮。”
秦媛冷著臉:“怎麼,你有膽子在背後說人閒話,沒膽子被人知道自己是個長舌婦?”
向雨琳卻笑出一聲,無所謂地聳肩:“媛姐你誤會了,我有什麼好怕的?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嗎?雖然你和你們趙董那點事兒,圈子裡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知道,可不是還有百分之二十不知道的嗎?趙董是有家室的人,你知三做三這件事沒必要搞得人儘皆知吧?”
聽見這話,秦媛麵色驟然變得更加難看。她眉宇間流露出一絲難以掩藏的心虛,口中說:“你少在這裡胡說八道。趙董是我老板,我和他隻是普通的上下級關係。”
反駁的同時,手卻往後推,不露痕跡地將門給關上了。
向雨琳白她一眼。門一關,連表麵功夫的戲都懶得再演。
向雨琳上下打量著秦媛,忽而嘖嘖感歎,搖頭道:“我有時候真不知道是該笑你還是該同情你。按理說,你在這圈子裡這麼多年了。沒道理這麼蠢的。”
秦媛韞色更重,怒道:“你到底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