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軋車間工人在如此緊張又忙碌的情況下, 蘇曼當然不會過去打擾他們。
她站在冶煉車間這邊,遠遠望著那群工人熱火朝天的忙活著,好像沒出現什麼欺壓的事情, 這才往冶煉車間裡走。
冶煉車間裡麵有好幾個超級大的煉鋼爐, 工人正運轉著從蘇聯重金買回來的老式吊機, 將成噸重的礦石倒進煉鋼爐裡,爐子底下冒著三米多高的火焰,從專門添煤塊的轉爐口竄出來,熱氣逼人。
倒進去的礦石經過繁雜的冶煉技術, 融化成為鋼水,在鋼爐裡翻滾著, 像即將噴發的火山熔岩,時不時翻滾噴灑出滾燙灼熱的鋼花, 看起來格外恐怖。
所有煉鋼爐冒著火紅的光芒, 將整個車間照得一片通紅。
冶煉好的鋼水,會使用吊機倒進專用的器具裡, 濺起火花四射的鋼水,爐子四處掛著專用的溫度計, 上麵顯示爐內溫度在1650左右。
整個車間悶熱異常, 空氣極度乾燥,且因為大量焚燒煤塊及冶煉鐵礦的緣故, 焚燒起來的殘留黑灰物質,漂浮在整個車間。
蘇曼在車間裡站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她乾淨的小臉、衣服,全都沾上了一層黑灰。
如此惡劣的車間環境,還有很多滿臉黑灰,光著膀子, 皮膚黝黑的工人,站在各個冶煉鋼爐頂上,手裡拿著長長的專用鋼棍之類的物件,冒著能燙死人的溫度,翻轉還沒完全融化的鐵礦,也有手裡拿著□□溫度計,用長物件吊著溫度計,吊去爐子下進行測試鋼水溫度的測溫工人。
這些站在爐頂的工人,稍有不甚,沒站穩或者腳滑摔進滾燙的鐵水,用不了一分鐘就能把骨頭融化得渣都不剩,是鋼廠裡最危險的職業之一。
蘇曼隔得老遠都看得心驚膽戰,心下替武勝利那些老實的工人擔憂。
武勝利轉正後就是爐頂上的測溫工,這種工種除了要乾那最危險的測量鋼爐溫度,保證鐵礦融化後的鋼水保持在指定溫度進行提煉後,還要到車間乾各種各樣的雜活兒。
換句話來說,他這種工種就是雜工,哪裡累,哪裡苦就往哪搬,一般的人都乾不了這個工種的活兒。
他們要是得罪了某些人,有人存心想害他們,在爐頂或者其他地方給他們使絆子,受傷事小,丟命事大。
以前車間裡就沒少出現有工人掉進熔爐裡,被鋼水融化得渣都不剩,也有被頭頂吊機吊得成噸礦石,砸成肉醬,血肉模糊。
或者像熱軋車間一樣,不經意之間被滾燙的鋼帶鋼筋之類的刺穿整個身體,救都救不回來.......
鋼廠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工人死亡受重傷,缺胳膊少腿的現象,大部分對外宣稱的是意外,但實際有些工人受傷死亡,是人為的。
就蘇曼站在冶煉車間這會兒功夫,她看到武勝利赤國著上身,全身是汗從爐頂的梯子下來,想去車間左側工人休息室喝口水歇歇。
他剛走到休息室門口,就被一個身材比一般工人矮一點,看起來一臉老實相,實在滿臉精明,大約五十歲的老技術工,及他身後兩個牛高馬大的工人攔住。
一個齜著暴牙的工人毫不客氣地吼他:“武勝利,上班時間,你他娘的不在爐頂好好的測溫,下來做什麼?要是三號鋼爐溫度不夠,煉出來的鋼水不達標,成了廢水,你擔當的起嗎!”
武勝利一個一米九高的大漢,以前是真老實,無論帶領他的技術工師傅劉長庚,還有眼前兩個拍劉長庚馬屁的走狗怎麼欺負打壓他,他想著自己家裡家庭負擔重,很需要鋼廠這份學徒工的工作工資來養活一大家子,一直忍氣吞聲。
但自從半個多月以前,他忍無可忍,跟任愛國等人在工會大鬨一通後,他被劉長庚積壓多年都不能轉正的事兒,得到廠裡乾部解決,他漸漸生出反抗心理,不願再向以前那樣任人欺負。
他硬邦邦的對齙牙工人道:“邱齙牙,我已經在爐頂連續測溫忙活兩個多小時了,按照車間爐頂每隔一小時就換人的規定,我早就該換下來休息休息,去做彆的事情了。你們故意針對我,不讓人換我下來,那我隻有自己下來。”
“你他娘的少廢話,誰針對你了!劉師傅是你的頂頭上司,他讓你乾什麼活兒你就得乾,你要不乾,那就是不服從上級領導命令,趁早趕緊滾蛋!彆在廠裡娘們唧唧的,占著人家正經職工的職位,多少學徒工還等著轉正!”
邱大莊最討厭的就是彆人叫他齙牙,他自覺自己一個鋼廠的正職工人,每月的工資都有三十五塊八毛,近四十斤的糧食,想找啥樣的女人當媳婦都能成。
偏偏他看中的女人,個個嫌棄他齙牙,沒一個看得上他。鄰居媒婆給他介紹得那些長得歪瓜裂棗的女人,也話裡話外都嫌棄他齙牙。
他都快三十了,還沒媳婦對象,齙牙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提就讓他火冒三丈,說起話來毫不客氣。
武勝利冷哼:“我做什麼活兒,還輪不到你一個爐前工擱我麵前逼逼,我是正正經經廠裡乾部轉正的職工,我按規定乾活,我算哪門子不服從上級領導命令?”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讓神色精明的劉長庚臉色冷了下來。
他在鐵廠乾了十幾年的老打鐵工,磐市58年建造鋼廠時,廠裡負責管理生產的夏副廠長特意到鐵廠將他挖來鋼廠當技術工,一乾是七年,工資待遇各方麵都比一般的工人高。
他每個月光工資就有七十八塊,比廠裡很多乾部的工資都高,待遇也很好。
有這樣的福利待遇在,他自然遭受到廠裡職工及乾部們的尊敬優待,多少人上前來捧著他,各種送禮找他托關係,想進廠,想轉正,想升職的,各種心思都有。
這麼長年累月下來,劉長庚被捧得飄飄然,得意忘形找不著北,人也變得越來越市儈精明。
凡是新進鋼廠,被上麵生產車間組長指派到他手下的學徒工,想要轉正,不僅要會拍他馬屁,為他瞻前馬後,哄他高興,還要自掏腰包,各種孝敬他。
最後轉正之前,至少要湊一百塊錢到他手裡作為孝敬錢,他這才會在學徒工任期滿後,向上麵的領導提交學徒工轉正申明。
他在鋼廠這些年,手下帶得學徒少說也有三五十個,除卻一些吃不了苦頭,乾不了多久就撂攤子不乾的,剩下的,要麼老老實實上交孝敬錢,乾上兩年學徒工轉正。
要麼像武勝利這樣,拿不出錢跟他硬耗,要麼得罪了他,被他無聲無息的乾掉,死在車間裡屍骨無存,無從查證。
鋼廠每年因為意外出事故死亡的重工工人不少,廠裡也一直有意壓著這些事件,就怕事情鬨大,被省裡及更高層的領導知道,不但影響不好,還有可能會成立專門的調查小組,進行各種調查,到時候廠裡肯定會大換血,換掉許多領導。
在這樣多方因素下,劉長庚壓根不怕底下的人舉報、報複他,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冶煉車間和其他兩個熱軋、冷軋車間拉幫結派,隱隱獨大。
他還跟車間各個組長、正副主任、生產部長等等同流合汙,吞了不少福利資金,也乾了不少害人的事情。
原本他以為他會一直這麼順順遂遂的下去,畢竟嘗過了甜頭,誰也不願意停手。
誰知道武勝利這個被他欺壓多年的愣頭青,居然敢鬨去工會。
更沒想到的是,廠裡那個人事科蘇科員會給武勝利等人出頭,直接濾過他們這些技術工師傅,讓武勝利等人轉正。
還出餿主意,以後學徒工轉正,她們廠委工會乾部也要參與考核,他要想從中作梗,是絕無可能,這就斷了他一條財路。
這些日子裡,劉長庚心裡憋了一團火沒處發泄,可不就逮著機會狠狠整治武勝利、任愛國等愣頭青,讓他們明白,得罪他老劉,是什麼後果!
這會兒聽武勝利提起他和廠裡乾部做得好事,劉長庚冷笑:“怎麼,武勝利你轉正了翅膀就長硬了,敢不聽師傅的話了。”
武勝利有點杵麵相老實,實則黑心爛肺的劉長庚,低著頭道:“您是我的師傅,我不敢不聽您的話。我知道我沒本錢孝敬您,之前又在工會鬨事得罪了您,讓您心氣不順處處針對我。可我好歹在您手下老老實實地乾了四年學徒工,一直任由您差遣,沒功勞也有苦勞,您出了一段時間的氣,總該消氣了吧。泥人都有三分脾氣,您要一直這麼折騰我,那我.......”
“你想怎麼著?”劉長庚眼神陰冷,轉頭走進休息室。
休息室是個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間,四麵的牆都是玻璃,是為了方便工人在裡麵休息的時候,能隨時關注外麵的器械動靜,避免因為休息錯過冶煉最佳時間,造成廠裡的損失。
裡麵靠東麵窗戶有一張長排桌子,上麵放著一排排水杯和飯盒,劉長庚拿出一個木製水杯出來,當著武勝利的麵兒,把水杯擰開,“想喝口水,休息是吧?可以,你像以前那樣跪下叫我爺爺,爺爺就讓你喝水。”
他身後的邱大莊、另一個臉上肥肉橫生的胖子,一同發出譏諷的笑聲。
武勝利不是本市人,原本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因為父母生的兄弟姐妹多,加上父母又聾又啞年事已高,體弱多病,家裡急需要錢治病。
作為家裡的老大,他必須要扛起家裡的重擔,四年前經由同鄉介紹,買了一張站票,坐上綠皮火車,來到鋼廠應招鋼廠職工。
由於他隻有小學文化,雖然體格強健,吃苦耐勞,幸運的被廠裡人事科選中,進廠做起學徒工。
可因為人太老實,不善言辭,家境條件又不樂觀,每月賺得二十來塊學徒工錢,有十八塊都得郵寄回老家,給父母買藥,養家裡的弟弟妹妹。
本來不多的糧票,他還要節衣縮食省著吃喝,每月攢上一點,攢幾個月郵寄回家,讓父母弟妹們吃飽點,自己一個壯實的漢子,身軀是越發削瘦。
在這樣艱苦的日子中,偏偏他遇上劉長庚這樣黑心爛肺的師傅,話裡話外都讓武勝利出錢孝敬他。
武勝利哪有錢,買煙酒點心肉菜等等孝敬他啊,劉長庚便開始長達四年的對他各種欺負。
冶煉車間裡但凡有臟活累活苦活,必然讓武勝利去做 。
武勝利要是不服氣,想反抗,換來得是更加繁重的活計,以及在劉長庚的授意下,車間跟他勾結的老員工、學徒工等等時不時就找著借口揍武勝利一頓,或者對他弄出意外受傷事故。
在這樣欺負人的環境下,武勝利當然也找過廠裡的領導進行舉報投訴,可是鋼廠就是一個是非之地,彆說底下的工人都能勾心鬥角拉幫結派,就說上麵的領導班子,也同樣麵和心不和,各個心有鬼胎,不願為了武勝利一個學徒工,鬨出不必要的事情。
武勝利投訴無門,反被劉長庚等人知道,在兩年前他值夜班的時候,一群老職工把他摁倒在地,打折他一條腿,把他倒吊在爐頂上,要給他造成一個夜班值班犯困,從爐頂腳滑摔進沸騰的鋼水裡,融化死亡的意外事故。
他當時怕了,他家裡還有老父老母,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等著他去養,他不能就這麼死去,他哭著各種求饒,保證以後會乖乖聽劉長庚的話,成為他的一條狗,劉長庚讓他乾啥,他就乾啥。
當時劉長庚就在爐頂旁,讓旁人把他放下來,讓他跪下來當孫子,喊自己爺爺。
他照做了,劉長庚跟那幫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即便過了兩年多,武勝利依然曆曆在目,記得請清清楚楚。
武勝利雙目充血,充滿仇恨的眼神看著劉長庚。
他的父母身體早已治好,兩個大點的弟弟妹妹也長大成人,分彆在磐市一個水果罐頭廠,一個家具廠工作,今天他就是死,也不可能再向麵前的渣滓下跪叫爺爺!
劉長庚看到武勝利毫無動靜,還用那樣仇恨的目光看著他,他微微眯了眯眼,將手中杯子裡滾燙的熱水唰得一下倒在武勝利的臉上,抬手就往武勝利的臉上啪啪啪打幾下,“狗雜碎,過了兩年清閒的日子,就忘了你爺爺是誰是吧?敢在你爺爺麵前拿喬,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他遞給邱齙牙兩人一個眼色,兩人會意,紛紛摩拳擦掌,要給武勝利一個教訓。
武勝利忍他們已經忍得太久,看他們要出手,再也忍不住,帶著多年的怨氣,直接一拳重重擊打在劉長庚的臉上。
劉長庚登時鼻子出血,捂著鼻子大喊:“我x你娘的武勝利,你敢打上級領導?!來人,給我壓住他,把他給我往死裡打!打死我來負責!”
邱齙牙兩人嗷嗷叫喚著,衝向武勝利,三人混打成一團。
車間其他正在忙活的工人聽到動靜都紛紛停下來,有跟劉長庚勾結的工人陸陸續續地往工人休息室裡走,這是要擒住武勝利,想把他直接搞死。
站在一處不顯眼位置的蘇曼看得心中大急,偏頭看向唐成才,“唐乾事,你能去幫武勝利嗎?你想辦法拖住他們,我去叫安保科的人過來,順便再報警,叫上廠委、工會所有乾部,全都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將劉長庚這些禍害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