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門口及二樓都掛了可以在夜晚亮燈的餐廳招牌,這會兒天還沒黑,餐廳燈牌已經亮起來,很多乾部特供的車輛或者衣著光鮮的男女出入餐廳,偶爾還有看到金發碧眼的外國賓客。
蘇曼跟徐啟峰從吉普車裡下來,立即有服務生迎上前來,問他們:“晚上好兩位先生女士,請問兩位有預定位置嗎?”
西萊餐廳是磐市唯一一家合法融資的私人西餐廳,老板是滬市來的某首長的兒子,背景很深,請得廚師有一半是滬市來的,一半是蘇聯、德、美來的廚師,手藝都不錯,生意很好,要到這個西餐廳吃西餐,都得提前預定位置。
徐啟峰道:“我姓徐,昨天下午打電話預定的位置。”
“好的,請稍等。”服務生拿出一個單子,仔細查看預定詳情,隨即客套道:“您訂的是第13號座位,請隨我來。”
蘇曼挽著徐啟峰的手,跟著服務生進入西餐廳,上到二樓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
剛才進餐廳的時候,蘇曼觀察了一下,樓下的就餐位置都離得很近,要是想說些什麼私密的話語,不大方便。
二樓的座位則明顯寬闊很多,餐桌之間的距離都挺遠,而且二樓就餐的人員,穿著打扮明顯比一樓正式很多,一看就是比樓下的人員級彆高很多的才能在二樓吃。
蘇曼納悶,這個時候就搞區彆對待,也不知道到了66年,這家西餐廳會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先生,請問你們點什麼菜?”服務員將手中精美的菜單遞到徐啟峰麵前問。
在這種高檔的西餐廳,一對男女來就餐,通常是男士點菜買單,所以服務員把菜單遞到徐啟峰手裡。
徐啟峰反手把菜單遞到蘇曼麵前:“你看看,你想吃什麼菜?”
蘇曼接過菜單,掃了一眼每道菜後麵的價格,貴得讓她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開口。
“想吃什麼隻管點。”徐啟峰看出她的猶豫,淡笑道:“你忘記我上次給你的獎資了?”
兩個月前徐啟峰去軍區開了表彰會後,除了用軍功換了一千塊錢,首都方麵又特意嘉獎五百塊的獎資,若乾肉票布票糖票油票等等票據給徐啟峰,他轉手全交給蘇曼。
蘇曼那時候大方的給徐啟峰三百塊錢當零用,其他的錢全都存進了銀行裡,現在的她,是個擁有三千多巨款的小富婆。
有這麼多錢,讓她吃那些貴得離譜的菜,蘇曼還是有些心疼,半天都沒點。
服務生的臉上隱隱出現不耐之色,徐啟峰隻好拍板:“給我們上兩份七分熟的腓力牛排,一份羅宋湯、一份茄汁鮑魚、一份焗海鮮彙,一份蔬菜沙拉,另外來一杯加奶加糖的手磨咖啡、一杯紅酒,飯後來兩份冰淇淋。”
服務生點頭,又問蘇曼:“女士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蘇曼搖頭:“這些就夠了。”
“好的,請兩位稍等,菜肴很快上來。”服務生向兩人微微頷首行禮,拿著菜單離去。
蘇曼四下望了一圈,見沒人關注他們,這才小聲對徐啟峰道:“這裡的菜好貴啊,一份牛排要三塊六毛錢,一份羅宋湯一塊四,一個蔬菜沙拉都要八毛錢,這一頓飯吃下來,要二十五塊多,比一個學徒工的工資都多。”
她記得其他西餐廳的牛排隻賣一塊多兩塊錢,怎麼在這個西餐廳賣這麼貴。
對此徐啟峰解釋:“這家西餐廳的政策不同,菜品比其他西餐廳貴些,優點是不要糧票,有錢就可以吃。”
“原來如此。”蘇曼恍然,她就說這家西餐廳菜品這麼貴,還這麼多人來吃,原來是不要票。
西萊二樓餐廳中央放了一個很大的喇叭狀的留聲機,放著唱片,流淌出比較舒緩羅曼蒂克的蘇聯音樂,整個二樓西餐廳就餐的人們說話聲音都很小,給人一種放鬆的愉悅感。
外麵天色漸黑,西餐廳裡亮起了暖黃的燈光,蘇曼望向窗外,西餐廳正對著三叉路,路邊有顆銀杏樹,葉子全都黃了,落地一地金黃的銀杏葉,有穿著工廠湛藍工服的工人們,三三兩兩結伴下班從那棵樹旁經過,無一人賞葉。
這個時代的人都很忙,很少有人會立足停下來欣賞身邊隨處可見的風景,包括蘇曼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徐啟峰叫她來西餐廳吃飯,她也不會想到吃西餐。
“在想什麼?”徐啟峰問。
“沒什麼。”蘇曼回神,“過十天廠裡要辦國慶晚會,我們人事科的吳科長讓我表演一個節目,我報了唱歌,還不知道要唱什麼。”
原來是為了這事煩惱。
徐啟峰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歌,就唱什麼樣的。”
蘇曼心想,我喜歡唱現代的歌,在這年代唱,不被當場成異類來看才怪。
她用雙手捧著臉頰,手肘支在桌子上,苦惱道:“我其實不想上台表演的,吳科長點名要我參加,我壓根不知道唱什麼歌。”
“不著急,晚上回家我們聽聽收音機,你聽到什麼合適的歌曲,可以唱來試試。離國慶節還早,以你那好聽的嗓音條件,十天足夠練好一首歌。”
蘇曼想想,隻能如此,嗔徐啟峰一眼:“也就你覺得我唱歌好聽,瞎捧我場,萬一我上台唱得五音不全,魔音穿耳......”
“不會的。”徐啟峰篤定道:“我聽你哼過歌,你的聲音婉轉清麗像黃鸝鳥,就算唱得五音不全,那也比普通人好聽。你放心,到時候我會去看你表演,誰敢說你唱得不好聽,我讓他們也上台去唱,看看誰唱的更難聽。”
“噗——”蘇曼被他逗笑了,“你就彆去了,你們軍區到時候不也要搞彙演,你哪有時間去看我啊。”
一到國慶節這種大節慶,幾乎全國各地的各個單位、工廠、軍區都會進行表演慶祝,徐啟峰作為37團的團長,軍區的彙演,他肯定不能缺席。
徐啟峰:“這你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
他都這麼說了,蘇曼也不好說什麼。
正好服務生上了菜和酒,兩人開始品嘗美食起來。
先上的是一份茄汁鮑魚,份量很少,九頭鮑魚就四個,味兒倒是不錯,就是吃兩口就沒了,蘇曼邊吃邊心疼錢。
再上來的是牛排,牛排隻有巴掌大小,做得是黑椒味牛排,旁邊擺了三塊指頭大小的鵝肝,兩隻小小的口蘑,一點綠葉花朵裝飾,份量同樣少的可憐。
好在牛排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小刀切下去以後,牛排肉微微流出一點血絲,叉子叉起來看也不是血紅一片讓人下不去口,粘上一些黑椒汁往嘴裡送,吃起來鮮嫩多汁,帶著黑椒汁的香味,好吃的讓蘇曼眯上了眼睛。
徐啟峰喝著紅酒,觀察著她的表情,見她眯上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往她的碗裡舀了一碗羅宋湯,遞到她麵前:“每樣菜都要吃一點,不能挑食。你要是喜歡吃牛排,把我這份牛排也拿去吃,吃完可要記得多吃點蔬菜沙拉。”
跟蘇曼相處的這些時間裡,他觀察到蘇曼是個肉食動物,很挑食,她不怎麼吃粗糧,隻喜歡吃米麵之類的細糧,每次吃飯,她總是喜歡先吃肉,再吃蔬菜,等她把肉吃得差不多,她都吃飽了,蔬菜類吃得很少,手指總是長倒刺,一扯就疼的眼淚汪汪,他不得不糾正她不吃蔬菜的習慣。
蘇曼正想抗議,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男人聲音:“小曼,你也在這裡吃飯?好巧啊。”
蘇曼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身形削瘦,五官清俊的男人,站在他們的餐桌前,臉上帶著驚喜的笑意。
“你好文成,許久不見。”蘇曼跟謝文成打招呼:“你一個人來這裡吃飯?”
“不,我是跟鮑裡斯技術員一道來的。今天他做東請我和另外兩名檢修人員吃飯,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你。”
謝文成每月有一半的時間,都跟著蘇聯來的鮑裡斯技術員全國各地出公差,幫助兄弟工廠單位解決各種器械檢修問題,見到蘇曼的時間少。
如今他碰巧看到蘇曼,心情有些激動:“我這次會在廠裡呆一個月,我媽下月初過五十大壽,到時候你記得來我家吃飯,我們好好的聊一聊。”
蘇曼剛要婉拒,謝文成笑著道:“小時候我經常到你家蹭飯吃,大了生分了許多,我媽經常念叨你,說你怎麼不跟我來往了,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事情,惹你不高興,一直叫我喊你去我家吃飯來著。我工作忙,一直沒時間請你,正好下月初我媽過大壽,你可不能推脫不去啊。”
蘇曼看一眼徐啟峰,他的臉色有些陰沉,看起來不大高興,她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好。
謝文成完全無視徐啟峰的存在,見她不吭聲,當她默認,笑著道:“我不打擾你吃飯了,我記得你很喜歡吃魚和牛排,這家西餐廳的熏鮭魚挺出名的,一會兒我讓服務生給你送一盤過來,你吃完還想吃其他菜的話,隻管點,我請客。”
沒等蘇曼說話,他朝她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往餐廳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裡有個棕色頭發,白皮膚、綠眼睛,鼻梁高挺,個子高大的四十多歲蘇聯人,跟另外兩名中國人,正看向他們。
蘇曼:......
她想給徐啟峰解釋兩句,然而這個男人麵沉如水,謝文成一走,他馬上招手,叫來服務生:“給我們這桌再來一份熏鮭魚,另外把賬單拿來,我要結賬。”
服務生說一句:“好的,請稍等。”馬上去櫃台吩咐拿單子。
謝文成回到他的餐位後,莫裡斯操著一口晦澀難懂的蘇聯語,問謝文成:“那就是你心儀的姑娘?旁邊是她的丈夫?”
“是。”謝文成用一口流利的蘇聯語回他,“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喀秋莎。”
他的專業就是主修蘇聯語,畢業到鋼廠後工作不到一年,就被廠裡指派給莫裡斯當翻譯,他說起蘇聯語也是相當流利。
莫裡斯點頭:“是個美麗的姑娘。可惜她已經名花有主,你為什麼還不肯放棄?”
謝文成攪著手中一般手磨咖啡,垂著眼簾道:“她對我而言,不僅僅是愛慕的對象那麼簡單,她是我的親人,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保護神,是我童年的救贖。無論她嫁給誰,我都會默默在她身邊守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任何人的傷害。”
謝文成雖然出身在市委大院裡,母親卻是出身卑微,據說她在戰亂時期,曾經年紀小小就在花巷子裡做妓、女,後來被他爸贖了身,隨著他爸顛沛流離,在磐市落根。
他爸雖然對他媽不錯,從沒嫌棄過他媽的出身,但一直懷疑他不是他的孩子,從小對他不好,背著他媽打罵苛待他是常態,最讓他難過的是,他一直拿他媽做要挾,讓他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情,還經常罵他是野雜種。
市委家屬院那些跟他年紀相仿的孩子,也不知道從哪聽到他不是他爸孩子的謠言,集體打罵他,欺負他,什麼臟話臭話都往他麵前說。
那時候的他生無可戀,想過一些不好的念頭,可蘇曼卻像天神一般出現,她幫他趕走那幫壞孩子,擦去他臉上的眼淚,帶他回蘇家吃飯睡覺,不斷告訴他不要怕,她會保護他一輩子,讓他不受那幫壞孩子的欺負,也不被他爸欺負。
那段難熬灰暗的歲月,是蘇曼陪著他過來的,如今他爸已經死了好幾年,他也擺脫了從前的束縛,自由的過著新生活,他怎麼可能放棄蘇曼呢。
哪怕她結了婚,哪怕她的心不在他這裡,哪怕他們一輩子都不可能,隻要能呆在她的身邊,他就已經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