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顏愣住。
他不是沒想過他這身調香的本事可以賺錢。
從前在樓裡,男妓們總要在身上抹些熏香來勾引客人,房中也常備些催情助興的香。他們學的所有課程都是為了取悅男人,調香也是一門必修課。
花顏是樓裡把這門課學得最好的。他在製香一道天賦絕佳,連授課的師傅都誇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香能勾人,亦能殺人。
長黎男子十六歲方算成年,才可婚配,連樓裡都有規定,未滿十六歲的雛妓不得接客。爹爹做的雖是皮肉生意,對他們這些孤兒卻是極好的。不做那生意,如何能養花滿樓上上下下那麼多張嘴?
所以爹爹讓花顏十六歲時掛牌接客,花顏並無不滿。他又不是什麼純情小白花,要一哭二鬨三上吊。
……他甚至還殺過人。
花顏自小在樓裡長大,有個好友,比他還小一歲,叫花語,那時也才十三歲。
花語是樓裡所有雛妓裡最傻最笨的。日日學那些討好人的手段,樣樣也學不好,性子極為單純。花顏心眼子最多,反倒喜歡這個最沒心眼的。
客人形形色色,總有些特殊怪癖。其中就有一個當官的,姓周,自己一把年紀,老態龍鐘,卻偏愛玩些稚嫩未長開的花骨朵兒,對成熟的花朵反倒沒興趣。
那姓周的進青樓尋歡,對伺候他的漂亮男妓不多看一眼,目光反而落在來端茶倒水的花顏和花語身上,尤其盯著花語不放,視線情.色下流。
花顏十四歲時,已經容色豔麗,有些大人的風情。花語卻還青澀幼嫩,懵懵懂懂,是個孩子模樣。
姓周的當場就要花語來伺候,要替這花骨朵兒開.苞的那種伺候。
花語嚇得茶水都翻了,哭著說:“奴還未滿十六,照樓裡的規矩不能接客。”
姓周的笑容淫邪:“你可知本官是刑部郎中,司掌律法。是樓裡的規矩大,還是本官的規矩大?”
花語怯懦得不敢說話,花顏看不下去,擋在花語麵前,字字珠璣道:“就算按照國法,未滿十六也是稚子,王法規定不得玷汙稚子,違者斬立決。”
長黎民風開放,舉國皆是男兒,並無太多尊卑忌諱。
在長黎,床笫間居上位者曰“尋歡”,居下位者曰“承歡”,當然還有一大把可上可下,可攻可受,就叫“貪歡”。
體位上有所差異,地位卻是平等。尋常百姓或門當戶對的家庭並不講究嫁娶之分,夫妻隻做口頭區分,並無誰是誰的附屬一說,誰娶誰嫁就看兩家怎麼商議。尋歡可以娶很多承歡,承歡也能娶很多尋歡,做丈夫的不一定是攻,做妻子的不一定是受,關起門來彼此互攻也很正常。丈夫可以納妾,妻子若看上彆的男人,也可以接進家裡當妾,各寵各的,雙方都不得有異議。
唯一的區彆就是若娶方是尋歡,給出的彩禮必須遠遠多於嫁方給出的嫁妝,不然憑什麼讓人家辛苦懷胎十月刨腹九死一生產下的孩子跟你姓?冠姓從不是天經地義,本就是一種極大的讓步,是價值連城的嫁妝。
若娶方是生孩子的,那沒事了,彩禮看著隨便給。
長黎是非常偏袒需要受生育之苦的男子的。同為男子,吃了生子藥的男子要比尋常男子受更多苦,才有長黎的繁衍生息。高祖就是因難產而死的元後製定律法,給選擇生育的男子極大偏待。
隻有兩家地位差距極大的時候,夫妻間才會區彆對待。譬如皇族就不會允許後宮光明正大養妾室,這是有損皇家顏麵。曆來也有皇帝是承歡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生,也不許妃子和彆人生子。後妃算是皇室,皇室血脈不容混淆。高門貴族家的承歡要是喜歡上門第不如自家的尋歡,都是把尋歡娶回家的,也不許對方納妾,自己倒能納更多側君。若是選擇嫁,就叫下嫁,嫁過去照樣壓對方一頭。
隔壁的女兒國樂央也是這個製度。這兩國沒什麼性彆體位上的不平等,隻有階級上的尊卑劃分。
也是因為長黎開放至此,夫妻都能光明正大各自養妾室,丞相夫人當初提出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要求才那樣驚世駭俗。他若是世家大族出身也罷,偏偏丞相夫人雖也出身名門,在勳貴如雲的京中卻不算太過顯赫,被第一世家陸家嫡子求娶,還應下這一世一雙之約,可謂掀起驚濤駭浪。
但就算是這樣開放的長黎,也有一條鐵律——不得娶十六歲以下的男子,更不能有肌膚之親。
成年人怎麼玩都沒關係,誰碰孩子誰畜牲,一旦發現就是死罪。
但即便明令禁止,也總有不怕死的。
玉京是天子腳下,無人敢明目張膽犯案,但就是有愛好見不得人的偷偷養孌童,因此又生出一條拐賣男童供人褻玩的黑暗產業鏈。雲珞被賣作孌童時,恰好被微服出宮的少年謝重錦發現。太子大怒,當即將那戶養孌童的人家抄了,下令徹查下去,搗毀了一條產業鏈,斬了不少人,還救出雲珞的弟弟,使得雲珞對救命恩人死心塌地。
太子徹查此案後,一時無人敢再做這種黑心買賣,那些有著戀.童癖好的人得不到“貨源”,自然心癢癢得很。
周郎中就是其中一位。換作從前,他是萬萬不敢表露出自己有這種癖好的——表露出來的都被太子摘了腦袋。真不知道他一個太子,管天管地,還管他們這些人微不足道的癖好,是不是閒得慌,害他們見不得光。
可如今太子登基成了皇帝,反倒愈發昏庸不管事,周郎中這心思就又蠢蠢欲動起來。
現今聽到花顏說的“玷汙稚子斬立決”,周郎中身子一抖,想起當年太子辦案時血流成河的景象,不可抑製地浮現起一抹心理陰影。回過神來後又惱羞成怒,當即給了花顏豔麗的臉蛋一巴掌。
“一個雛妓,下九流的賤胚子,也敢跟本官談王法?”周郎中色厲內荏道,“本官就是王法!隻要本官給你安個罪名,明日將你抓進牢裡,掉腦袋的可就是你!”
這動靜終於驚動了鴇爹。那三十多歲仍風韻猶存的男人走過來,諂笑道:“大人,這兩個孩子做什麼惹您生氣?奴家給您賠不是,孩子年幼,您大人有大量,就彆跟他們計較了。”
同時給兩個孩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快走。
周郎中倨傲道:“站住!還敢走?花老板,本官不過是叫他伺候,這小子就敢搬出王法來壓本官,不給點教訓說不過去吧?當然,本官大人有大量,隻要讓他伺候我一夜——”曖.昧的目光流連在花語身上,又冷笑著瞥花顏一眼,“就不讓這小子進大牢。”
花顏很講義氣地為朋友兩肋插刀:“你知法犯法,濫用公權,你才該進大牢呢!”
“閉嘴!怎麼說話呢?”鴇爹立即扇了他一巴掌,聽著響亮,實際力道不重。
“大人,這小子說胡話,給您賠罪了。”鴇爹為難道,“隻是……花語年紀未到,您要想找人伺候,這樓裡若沒您看得上的,奴家也能伺候您……”
花語捂著嘴哭。爹爹金盆洗手很多年,如今為了他卻要被這人糟踐。
“你?”周郎中冷笑,“再年輕個二十歲,本官興許能看上。那麼老的臉,也敢叫本官咽下,是在羞辱本官麼?今晚要不把他送我房裡,明日你這花滿樓就不用開了。”
言語已是明晃晃地警告:“讓你整個樓的人進大牢,也不過是本官一句話的事。”
鴇爹麵色鐵青,笑容都維持不住。民不與官鬥,花滿樓隻是間普普通通的青樓,沒什麼強硬後台。當下君王昏聵,禮崩樂壞,狗官橫行,一個五品郎中也敢作威作福,他們得罪不起。
樓裡都是些孤苦無依的可憐人,聚在一塊兒,才算有了片安身之地。他想護住一樓的人,如今卻護不住一個孩子。
“爹爹。”花語怯生生開口,語氣還是懵懂的,神色害怕又堅定,“讓我去伺候吧。”
“我不想你還有樓裡的哥哥們進大牢……”
鴇爹閉了閉眼。
……
那之後,周郎中就常常來找花語“伺候”。每回伺候完,花語身上都會多出一片駭人傷痕。
花語變得越來越沉默,純淨懵懂的眼神一日日失去光彩。
花顏為他上著藥,看到花語身上那片觸目驚心的傷痕,垂下的眸光掩藏住毒蛇一般的陰冷。
他要為花語報仇,讓花語永遠不再受這樣的折磨。
他想殺了周郎中。
但不能做的太明顯了。他直接殺人,整個花滿樓都會受牽連。
花顏開始沒日沒夜地研究調香,這次的目的,不再是研究怎樣的香最好聞,最能取悅人。
他在研究怎樣的香可以殺人。
他終於有所收獲,調出能神不知鬼不覺害人的香,讓花語在周郎中來時在房中點上,長燃一夜。
這香對花語這種承歡無害,卻能讓尋歡不知不覺神智癲狂,精儘人亡。
終有一天,周郎中再也沒來。
聽說是死在府裡的馬棚,死得很不體麵,把自家的馬當成侍妾,是貨真價實的死於“馬上風”。
沒有人知道這是花顏所為。就連花語都不曾想到,周郎中的死,會和花顏讓他點的香有關係。
花顏想過年老色衰後靠寫話本賺錢,寫不好話本,他還有一身調香的本事,開個胭脂水粉鋪,總歸是能活下去。
就是長黎是男兒國,對胭脂水粉的需求不大,要是生在其他三國,多出女子這一龐大的客戶群體,他這身調香本事能讓他賺得盆滿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