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夜冷不防開口:“不知朝廷來了貴客,是夜央山莊招待不周了。”
原本圍著陸雪朝大獻殷勤的山眾聞言,頓時老老實實散開:“莊主。”
獨孤夜道:“愣著乾什麼?不去為客人準備新茶?”
“……是,是。”眾人立即作鳥獸散。
等人散空後,大堂就隻剩謝重錦、陸雪朝與獨孤夜三人。
獨孤夜在二人對麵落座,開門見山道:“朝廷是想招安夜央山莊?”
謝重錦欣賞道:“莊主是個聰明人。”
這不難猜到。獨孤夜並不認為朝廷帶這麼多兵馬前來,隻為討回一個人。一個死士,哪有那麼大的麵子,頂多是順便撈回來罷了。
二人雖未直接表明來意,該說的也都差不多告訴二當家,讓其儘數轉達給獨孤夜,表露了要協商合作的意思。
朝廷跟夜央山莊能合作什麼?夜央山莊說到底隻是盤踞在臥龍城的地頭蛇,豈有與朝廷平起平坐談話的資格。要麼被清剿誅殺,要麼歸順招安,無非這兩種抉擇。
原本夜央山莊被定性為亂黨,本該必死無疑,如今朝廷查出另有蹊蹺,才放夜央山莊一條生路。但這不代表朝廷就能容忍有一股武裝勢力不受朝廷管轄,在處置完地方官以後,必然不會對夜央山莊放任不管。
獨孤夜懂這個道理。他看似有的選,實則沒得選,山莊上數千口人的性命不是拿來開玩笑的。
夜央山莊的創立本就是為了反抗壓迫當地百姓的地方官,地方官被朝廷清理,夜央山莊就沒有繼續獨立下去的理由。於公於私,同意招安就是最好的選擇。
他懂得權衡利弊,卻不可能毫無芥蒂。
獨孤夜野獸般的雙眸冷冷盯著謝重錦,字字鏗鏘地質問道:“現在想起來招安,朝廷早乾什麼去了?”
“山上都是臥龍城的百姓。臥龍太守欺壓我們,殘害我們的時候,朝廷在哪裡?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饑寒交迫、日夜為明日如何活下去憂心的時候,狗皇帝怕是在皇宮裡錦衣玉食、高枕無憂吧?”獨孤夜語帶嘲諷。
“是朝廷先拋棄了臥龍城的子民,如今又憑什麼要求我們為朝廷效力?”
謝重錦沒有辯解,坦然認錯:“我們來遲了,抱歉。”
他不多做解釋,認下了一切錯誤。
他身為君主,未能及時察覺自己百姓的苦楚,懲治作惡的官員,發現夜郎的異動,這都是他的失職,不容辯駁。
陸雪朝卻看不下去,緩聲開口:“陛下從未拋棄臥龍城的子民,也並未高枕無憂。”
“陛下心係萬民,要操心的何止臥龍百姓。去歲陛下整治玉京貪腐,親下江南賑災,發展工農以求百姓溫飽,扶持商業以得長黎富強,訓練軍事以保家國安康,所施改革惠及萬民。終年為國事殫精竭慮,不曾停下來喘息一口。”
“長黎隻有一個陛下,陛下亦是凡人,無力萬事周全。知塞北之事,陛下憂心自責不已,立時派人徹查。”
陸雪朝溫聲細語,卻也擲地有聲:“莊主可以怨懟陛下有愧臥龍百姓,然不可否認陛下是一個好皇帝。於國於家,陛下已鞠躬儘瘁,問心無愧。”
站在臥龍百姓的角度,皇帝沒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沒能及時鏟除狗官,那就是與狗官一丘之貉,說一聲狗皇帝也不為過。
陸雪朝作為全程陪伴在謝重錦身邊的人,卻不能忍受謝重錦被這樣誤解。
他能夠理解獨孤夜,卻更共情謝重錦。
他太心疼謝重錦。
陸雪朝比任何人都清楚謝重錦是一個多好的皇帝。不為爭權奪利,謝重錦年少時的理想,就是讓長黎百姓都過上幸福無憂的日子,能夠讓長黎壯大強盛,讓天下百姓免於戰火。
謝重錦一直都在為此努力。
他本受命於天,後卻受控於人。
此後生生世世身不由己,眼睜睜見自己行事昏聵,國破家亡,可以說是一次次毀了一個少年的理想。理想的破滅與至愛的消亡,讓他的精神變得支離破碎。
但他的靈魂依然堅韌。
能夠自由地重來一回,謝重錦比誰都要珍惜。
陸雪朝看過謝重錦不眠不休地批折子,直至雙眼布滿血絲;看過謝重錦為改進火.藥親身實驗,萬金貴體為此灰頭土臉,受傷流血,也從不喘息地繼續投入實驗,隻因壯大長黎迫在眉睫;看過無數次謝重錦從噩夢中醒來,崩潰自責地抱緊他,帶著沙啞的哭腔:“清疏,我護不住你,我也護不住他們,我誰也護不住……”
謝重錦總是把這些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陸雪朝安撫寬慰了很久,一點一點教謝重錦走出來。此次塞北一事,陸雪朝最怕謝重錦又覺得這都是他的疏忽,為此自責、愧疚,乃至於更加自厭。
用日理萬機來形容皇帝從來不誇張。沒有人能做到同時處理一萬件事,謝重錦已經做到最好。皇帝本就是天下最承重的擔子,謝重錦肩上與心上背負的重量早已超過一個凡人能承受的極限。
陸雪朝才要撐起他搖搖欲墜的靈魂,要與他並肩分擔,要在他喘不過氣的時候親親他,要在此時此刻為他說話,修補靈魂上的裂痕創傷。
謝重錦在儘力救世,陸雪朝在儘力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