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歡宴散場,蕭府的三重朱門合攏緊閉,隻剩下灑掃仆從在門前清理,將滿地紛亂的彩屑收作一堆。
而蕭府主人的院內,則時不時傳出演武對練的呼喝聲,兩名副將脫了外衣,正互相掐著臂膀練摔跤。
其餘人看得火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給他拎起來!砸,砸!”
“我說你小子力氣也太弱了!”
蕭崇江在一邊看著,他身側扶著一杆銀頭長槍,也是剛剛練過,高挺的鼻梁上頂著一層蒙蒙的汗珠。
一名小廝從人牆裡艱難地擠進來,氣喘籲籲道,“大郎,老夫人有請!”
蕭家子弟裡,蕭崇江排首位,其餘人叫什麼雅名的都有,隻有蕭崇江依照舊俗,喚作大郎。
蕭崇江聽到了,也不耽擱,他將長槍扔給一旁的副將,轉身走在前邊。
小廝將蕭崇江引到蕭老夫人的房中,便躬身退下,堂屋裡沒有彆人,隻有蕭崇江及蕭老夫人兩位。
蕭老夫人坐在床榻邊,應是剛起身不久,看見蕭崇江,她滿意地點了點頭,誇她這寶貝孫兒,“你呀,生得威猛,隨了你爹,這點是極好的,閨女家都喜歡你這模樣,說親是不愁了。”
蕭崇江不言語,他扯了一把厚重的椅子,坐到蕭老夫人對麵,問。“什麼事。”
老人家咳嗽兩聲,
“打算什麼時候去宮裡麵見陛下?”
蕭崇江作答,“沒有這個打算。”
蕭老夫人的手背上滿是褶皺,她抬起手,作勢要打蕭崇江,“你可知陛下在京中受了多少苦?你身為臣子,不為陛下著想,你這就是失職!”
“陛下受了傷,那麼重,我看著心都要碎了,唉。”蕭老夫人歎口氣,捂著心口,“你昨夜裡沒見到,見到了你定然也會心疼。”
“不是沒死成,”蕭崇江冷冷淡淡地,他眉毛是偏重的,顏色濃深,眉峰飛揚,不管情緒如何,說話冷淡的時候很有些漠然不屑的模樣,“他做皇帝能讓人騎到頭上去,那是他失職。”
蕭崇江半點不留情麵,他也沒有天地君臣的尊卑,犀利且刻薄地點評,“身居高位,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能力,天下供奉豈是那麼好享的。這世上不如意的人那麼多,他還是皇帝,比起旁人已是幸運許多。”
蕭老夫人氣得捂著胸口,喘了幾口大氣,手抖個不停,“好,好,你不去見,那便將兵權交還給天家!”
又擔憂蕭崇江因此心生怨怒,苛責天子,蕭老夫人拍了拍蕭崇江的手,她苦口婆心道,“孫兒,蕭氏的名絕不能和叛這個字沾染半分,否則你父的血,蕭家多年來的經營,都淪為笑柄了。”
蕭崇江漫不經心,他起身往外走,為這場談話畫下句號,“那便還吧。”
“你哪兒去?”蕭老夫人問。
蕭崇江回了,還是前幾日那個答案,“找人。”
誰也沒料到蕭崇江走出去半個時辰不到,蕭府的門前便來了一隊兵。
常無恩從官家的馬車上下來,跟隨他一道過來的小太監殷勤地接過常無恩手裡的聖旨,清了清嗓子,在常無恩的授意下拉長了嗓子。
“聖旨到——”
“陛下親筆,宣,蕭崇江入宮覲見。”
蕭府眾人匆忙迎了出來,蕭崇江不在,隻好任由蕭氏的旁支接旨。
楊謀攔住下人,“將軍呢?”
下人如實說,“將軍一早便出去了,說是要找人,小的也不知道將軍要找誰。”
楊謀納悶,他左思右想都琢磨不透:“皇帝怎麼知道將軍回來了?”他抬起手臂,用折扇點著腦袋,總覺得事有蹊蹺。
一旁副將湊過來,“將軍因傷無召提前回京,應當隻有我們自己人知道才是。”
楊謀突然想到另有一人知道實情,他暗道,“莫非是昨夜那扶陵公子?”
“說不準,扶陵公子的事情你查得怎麼樣了?”副將問。
楊謀麵色複雜,他言辭含糊,“……仍需再查。”
不知是不是因為許久未曾回京,他在京裡的探子腦子已經木住了。
遞上來的消息上麵居然寫著,扶陵公子和芳歲帝有私情。
剛拿到消息的時候,楊謀都愣了。
他們將軍不會這麼有眼光,一眼就看上了皇帝的人吧?
副將摸著腦袋,不懂楊謀打什麼啞謎,他先走了。蕭啟胤和副將錯身,從連廊另一邊走過來。
楊謀看見蕭啟胤,眼珠子一亮,他湊過去套近乎,“啟胤啊,今日沒當值?”
“沒有,陛下給我放了三日的假,許我在家陪陪祖母,今天才第二日,我還休息著。”蕭啟胤笑道。
“哦——”楊謀狐狸一樣眯眼,他有意套話,賣慘道,“我和將軍都是許久沒回京裡了,也不知道如今都有什麼大事,是否有什麼需避諱的,啟胤,你是將軍的兄弟,你得給我們說說才行。”
蕭啟胤立刻正色,他對楊謀道,“你們離京後大事獨有一件!”
楊謀睜開了眼,全神貫注認真去聽,
蕭啟胤語氣篤定,“當今天子,陛下為絕代明君!”
楊謀:“……”
幾年沒見這小子怎麼成皇帝的狗腿子了。
楊謀不氣餒,他又換了個問題,“那扶陵公子你清楚嗎?我聽見許多人讚他文采斐然,若有心出仕必然前途無量,官至宰相也不過談笑間輕而易舉,他果真那麼厲害?”
誰料蕭啟胤發出一聲短促地冷笑,“一個癡心妄想的鼠輩!”
楊謀:“?”
他想著昨夜那謙遜有禮,姿容無雙的俊美君子,怎麼看都如傳聞一般是文中仙君。
這都能算鼠輩?
蕭啟胤這話實在太貶損,楊謀覺得這不像他。
“莫非你和扶陵公子之間有什麼矛盾和誤會?”
“沒有,”蕭啟胤直白道,“我就是看不起他。”
“你說的是扶陵公子?”
楊謀忍不住確認。
“當然啊。”蕭啟胤理直氣壯。
楊謀拍了拍蕭啟胤的肩膀,微笑,“行,行,好弟弟,還是不指望你了。”
昨夜的手下說了,扶陵平日裡喜歡去城東的酒樓,西門的筆墨鋪子,還有入詩室同文人朋友小聚片刻。
他必須親自去跑一跑,近距離探清扶陵公子的為人。
將軍這初開的情竇已經急不可耐了,他委實拖延不了。
*
金雪城皇宮。
姬洵今日實則下了兩道諭旨。
一道請必然不會來的蕭崇江,一道請被他冷落多日的扶陵。
與他預料中的一般無二,蕭崇江拒旨不來,扶陵則跟著小福子順利入宮,此時正侯在殿外。
姬洵早早命人將禦書房布置好,他攏了攏散亂的發,抬起手臂,靜心挑選待會兒可能會用得上的東西。
扶陵隨小福子進入禦書房,成堆的奏折先映入他的眼簾。其後便是天子,正站在禦書房的書案後,挽著淡青衣袖,研磨墨石。
“來了。”姬洵抬起頭,他眼睫毛撩了一下,露出一雙有意無意,都仿佛在引誘旁人的眼眸。
“到朕身邊來。”
這一聲有些像從前的姬洵,扶陵被語調裡潛藏的情意蠱惑,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又極為克製地停了下來,原地行禮,沒有再靠近姬洵毫厘。
“扶陵見過陛下,陛下萬福。”
“扶陵君,”姬洵沒注意扶陵的動作,他將墨塊擱置回去,“朕今日打算與你玩個遊戲,不知你願不願意配合。”
“陛下想玩什麼遊戲?”扶陵問。
“遊戲規則及獎懲都很簡單,”姬洵去奏折的堆裡拿出幾卷,鋪在往日批閱折子的地方,他的手指點過筆架,選中了一款粗細均勻,長短適中的紫毫筆。
“這遊戲便是扶陵君按朕的要求,代朕批閱幾道折子,若今夜你忍下了,無論發生什麼都待在宮中陪著朕不走。”
“朕便擬旨,明日封你做翰林學士,等同朝閣內相。”
扶陵猝然抬頭,又垂下眼,靜了半晌,他苦笑道,“陛下何必拿扶陵尋開心?扶陵誌不在此,勞煩陛下費心了。”
“你誌不在此?”姬洵用紫毫筆隔空點在扶陵眉心的朱砂痣上,他饒有興致地用筆尖點弄扶陵緋色的眉間砂。
“你是誌在千古流芳,萬民拜頌,還是亂世奪權逐利,用朕一一為你說明嗎,扶陵君。”
扶陵眸色轉深,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姬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