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繼軍洗完手出來, 王大娘正在和崔毓秀說話。
兩人站得遠遠地,也不怕太陽曬,就在院子裡說著什麼。
王大娘表妹此刻擔當起了重要責任, 引著沈繼軍往裡屋去。
“進屋吧先。”她笑嘻嘻地說。
沈繼軍嗯了一聲, 跟在王大娘表妹身後。
這時,褚鳳蘭從裡屋出來, 看一眼沈繼軍, 心道原來長這樣。
王大娘表妹先走進去, 不小心碰了門一下。
客廳的門是敞開的, 兩扇木門, 她不小心一碰, 門就往裡擠了一下。
然後一個童聲響起,“哎呀。”
許童看見有人來,連忙躲在門後看, 沒想到卻被王大娘表妹推了一下門, 不小心門板就碰到了他的鼻子。
後麵跟著的沈繼軍怎麼都沒想到這種場所竟會有孩子出聲,他正好走到門旁, 立刻拉了一下門。
門板後麵,一個小孩子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沈繼軍。
沈繼軍隻覺得這孩子的眉眼, 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看著許童, 伸出手來,問:“擠到你沒有?有沒有受傷?”
許童搖頭。
沈繼軍摸摸他的腦袋,以為這小孩是被嚇到了,便想著緩和一下,隨口問了一句:“你怎麼藏門後了?你媽媽呢?”
許童還沒來得及說話, 褚鳳蘭已經兩步邁過去,一把抓住許童,正要開口,就被一個響亮的聲音堵了回去。
“他是我兒子!”
褚鳳霞在裡屋道。
此刻她正在換衣服,把鳳蘭拿來的那件連衣裙脫下來,換上自己常穿的。
耳朵一直豎起來,聽著外麵的動靜,沒想到就聽到了沈繼軍這麼一問。
她立刻先答了。
“抱歉,我剛剛吃西瓜弄臟了衣服,我換好就出去。”褚鳳霞接著說,“還有外麵那個孩子,是我兒子,親生的。我聽你話裡的意思,好像不知道這個家裡還有個孩子。如果媒人沒有和你說清楚,我先對你說聲對不起,真的……”
褚鳳霞還沒說話,她的嘴已經被衝進來的人一把捂住了。
沈繼軍站在門口,不可思議看著眼前這一幕。
剛剛還在外麵聊天的人,突然就衝了進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陣風一樣。
當時沈繼軍還在想,馬上就要舉行北京亞運會了,這個速度,去參加比賽,非得拿個冠軍不可。
人衝進去後,剛剛說話聲便戛然而止,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裡麵的人好像在搏鬥一般。
沈繼軍站在門口,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往裡走了。
他低頭摸了一把許童的小腦袋,道:“沒擠著你就好。”
然後看向王大娘,依舊保持著氣度,好像並沒有因為被騙而惱火,隻是笑了笑說:“那我就先走了。”
他說完,拔腿邁出房門。
許童從門口出來,看著沈繼軍的背影,盯了好一會兒。
家裡已經沒有人能顧上他了,所有人都衝褚鳳霞去了。許童便跑了出來。
他在大門口追上了沈繼軍。
“叔叔!”許童怯怯喊了一聲。
沈繼軍回過頭看向許童。
“怎麼了,小朋友。”
“你怎麼走了?”許童問,“你不是來相親的嗎?”
沈繼軍沒想到一個孩子竟然還懂相親,也不走了,轉回頭蹲在許童麵前,問:“你還懂相親?”
“嗯,姥姥和我說的。她說相親就能讓媽媽再有一個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姥姥和那個王奶奶讓我叫媽媽小姨,而且不許我告訴媽媽。”
沈繼軍笑了笑,“這都是大人的事,你可以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沒見著我媽媽就走了呢?你是不喜歡她嗎?還是不喜歡我?”
“你那麼可愛,叔叔怎麼會不喜歡你呢。”沈繼軍想了想道:“你媽媽可能沒有準備好呢。剛剛你不是也聽見了,她說她在換衣服。等你媽媽準備好了,再說吧。而且叔叔今天有點忙,得趕去上班。”
許童點點頭,看著沈繼軍,最後歪了一下腦袋,對沈繼軍道:“那叔叔你趕快去吧,遲到了會扣錢的。”
“好。你也回家吧。”沈繼軍道:“再見。”
“再見。”許童揮揮手,衝著沈繼軍笑:“下次再來哦。”
沈繼軍笑了。
這就是孩子啊。
他心裡默默想著,站起身離開。
走了兩步,沈繼軍回頭看一眼許童,許童還沒走,依然站在原地看他。
兩人互相對視了幾秒鐘,許童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
“叔叔,我是不是見過你啊。”
胡同裡一大一小十分和諧,房間裡卻亂作一團。
崔毓秀已經氣暈在了床上,躺在鳳霞屋裡,直挺挺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雙眼盯著天花板,腦海裡就一個問題不停回旋,那就是: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
這件事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就錯了呢?
崔毓秀不知道,她也想不明白。
第一眼崔毓秀就覺得沈繼軍不錯。不管哪方麵,都十分如意。
之前王大娘說介紹好的,崔毓秀沒怎麼當回事,覺得能有多好,王大娘說的話,也就能信個五分。可今天一見,的確不錯。所以沈繼軍洗完手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她還在拉著王大娘細細問沈繼軍的情況。
誰成想,沈繼軍剛進屋,褚鳳霞就喊出來了。
一切都成了泡沫。
崔毓秀不甘心,怎麼就成了這樣!
這邊崔毓秀是不甘心,整個人呆呆躺在床上,一個字也不說。外麵客廳裡,王大娘就差躺在地上打滾了。
她給沈家介紹的時候故意沒提孩子的事,這下好了,人家剛來,就被褚鳳霞撅了回去。
她做了多少年媒婆,怎麼都沒想到,會折在褚鳳霞一句話裡。
王大娘拍著大腿嚷嚷,不顧鳳蘭去拉她,乾脆坐在地上,嗷嗷的叫。
“我是看你家可憐我才攬這個媒啊。放眼看過去,這個市裡,還有誰來給鳳霞做媒?一個離婚的女人,帶著孩子,還是個男孩,誰願意接手啊。我這是違背道德,才故意瞞著人家,把沈家老三介紹給你們。沈家和我多年街坊,這老三是我看著長大的啊,人又好長得也好,我是昧良心啊,給你們介紹了,可是人家剛來,你們就揭了短,你讓我的臉,以後往哪裡放啊……”
褚鳳蘭在一旁試圖扶王大娘起來,一邊扶一邊勸:“大娘,你彆著急,這大熱天的,我扶你起來,咱坐沙發上,喝口水,順順氣再說。”
“你們不懂事啊,太不懂事了!我原還想著,這個成不了的話,我還有好幾個要給你們介紹,真不行也介紹一個離婚的。你以為我說瞎話呢?我沒有!我也是看著崔老師難啊,一個寡婦養大三個孩子,又離婚了,我才昧著良心呀。對,不信問我表妹,我是不是還去找了袁家,袁家那小子離了婚,一個女兒跟著媽了,和鳳霞年齡也相配,但是我沒給你們說啊,想著沒有沈家這老三條件好……好家夥,我怎麼對你們的,你們恩將仇報,直接打我臉啊……”
褚鳳霞在裡屋坐著,正在幫崔毓秀順氣,怕她媽真的被她氣出個好歹。
她聽見了袁家這兩字,知道說的便是袁在良。
上一世自己二婚的對象。
褚鳳霞是不喜歡王媒婆的。
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便是千回百轉,十句話裡麵攙著不知道多少她自己胡編亂造的成分,更不知道有多少事是她刻意隱瞞。就像上一世,王媒婆給褚鳳霞介紹了袁在良,一個看起來十分本分的人,說是因為夫妻兩人性格不合,離了婚,一個女兒跟了前妻。
乍聽起來,這人的條件還不錯,褚鳳霞當時和袁在良接觸了兩次後,感覺這人體貼細心,十分不錯,家裡人也對他印象好,便讓兩人結了婚。
即使後來袁在良知道了許童的存在,也沒表示過什麼。
上一世,褚鳳霞覺得袁在良是個好人,不嫌棄她,對她是真的好。
後來離婚,褚鳳霞才明白過來,他不是不嫌棄她,是真的不在乎,心不在鳳霞這裡,所以怎麼會管她之前有沒有孩子呢?
如果當時介紹的時候王媒婆把事實說出來,鳳霞也就不會嫁他了。
“大娘,你們這是怎麼了?我媽也氣成這樣。”褚鳳霞開口道,“人家進來問童童是誰,我說是我兒子,我沒說錯啊。怎麼?你介紹的時候,沒說我有個兒子嗎?這事你們也沒和我說啊,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們按實說的,不知道你們故意瞞著。也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件事。我甚至連今天相親也是來了之後才知道的啊。”
褚鳳霞一邊給崔毓秀順氣,一邊大聲對著外麵說話。
外麵的王大娘聽了,微微一滯,突然就不吭聲了。
她還鬨個什麼勁?
褚鳳霞說的頭是頭尾是尾的,一點都沒錯。
她是不知道。
一切都是瞞著她進行的。
褚鳳蘭見王大娘此狀,立刻扶她起來。
王大娘也就著這個坡,站了起來。
多留無益,王大娘看著褚鳳蘭,先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後恨恨道:“我王媒婆,再也不給你家做媒了,再也!這次就當是我看走了眼。”
她說完,氣呼呼便衝了出去。
王大娘的表妹也立刻跟了過去。
褚鳳蘭送走了王大娘,折回來時,褚鳳霞正坐在沙發上和許童一起吃西瓜。
她嘴上的口紅也擦掉了,紙巾就在手邊,上麵鮮紅的口紅印,好像是雪白牆上的蚊子血,鮮紅地刺眼。
褚鳳霞吃了半塊西瓜,對著褚鳳蘭道:“大姐,這西瓜剛剛你就不讓我吃,現在可以吃了吧。就是挺甜的。”
褚鳳蘭一肚子氣,卻不知道要往哪裡發。
她氣鼓鼓看著褚鳳霞,想說什麼,又被褚鳳霞那雙無辜的眼睛給堵了回去。
褚鳳蘭突然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感覺真心沒錯,鳳霞才是那個看戲的人。
隻不過苦了她們幾個演戲的,舞台都是自己搭的,卻不知道這戲根本不會按自己預想的演。
“大姐,你進去看看咱媽吧。”褚鳳霞說,“咱媽在床上躺著生氣,我在裡麵坐著,她就更生氣,所以我就出來了。對了,端杯水進去吧,我看她是渴了。”
褚鳳蘭端著水就走了進去。
鳳霞看向許童:“西瓜吃完了?”
“吃完了。”許童點頭。
“那媽媽帶你外麵玩去,晚飯在外麵吃,好不好?”褚鳳霞問。
許童立刻拍手,“太好了!”
兩人說走就走,出了門後,裡屋的崔毓秀才放聲嚎了一嗓子。
她不甘心地瞧著鳳蘭,用力抓著鳳蘭的手,喃喃道:“她故意的,她是故意的!”
“鳳霞,她都知道,她肯定都知道,她就是不說而已。用了這一招,讓媒婆再也不給她做媒,她以後就清淨了。”
“不會吧。”褚鳳蘭其實也有些懷疑,但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她上哪裡知道去啊,咱們都沒說。”
“不,她肯定知道。我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她故意的,她就等著這一天了!”
*
沈繼軍回到家,腦海裡都是許童的小臉。
那孩子他也覺得有點熟悉,可是在哪裡見過?
這邊院子裡跑的孩子實在太多了,他又經常幫忙看攤子,很多都是媽媽帶著孩子來買瓜子的,再大一點,還有自己來買瓜子的孩子,買五毛錢的,塞滿兩個褲兜。
沈繼軍一時間沒想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隻是回了家。
張夢蘭感覺自己剛送走沈繼軍,沒想到這就回來了。
她驚訝看著沈繼軍,問:“這麼快?”
沈繼軍點點頭,“嗯。”
他說著話便走到水龍頭前,打開水龍頭後,便彎下腰對著水流咕咚咚喝了起來。
“你這孩子,怎麼又喝生水?”張夢蘭連忙走過來阻止。
可沈繼軍已經喝飽了,擰上水龍頭,對張夢蘭道:“我得回廠子了,晚上還有個活。”
“不是,你等等。”張夢蘭不讓他走,“你先給說說,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是不是你壓根就沒去啊。”
沈繼軍道:“還不是你說的,讓我坐坐就回來。”
他不想多說,一個大男人,不想跑回家搬弄口舌。
“我走了啊,於偉輝還等著我呢。今天下午木材從東北運來。”
“哦哦。”張夢蘭立刻道:“那你去忙吧。晚飯怎麼辦?”
“我們拉完木材在外麵吃點就行。你彆管了。”沈繼軍說完,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張夢蘭看著沈繼軍離開的背影,不確定這孩子到底是去了還是沒去。但是一想沈繼軍的為人,他答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所以不可能沒去,應該就是去了,聽她的話,見了一麵就回來了。
雖然張夢蘭打心底不會娶離過婚的女人,可是她還是很好奇對方是個什麼人,畢竟這是她家老三的第一次相親,張夢蘭也想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不過沈繼軍已經走了,張夢蘭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想著就當是串了個門,不做他念了。
張夢蘭還有點擔心,想著王大娘會不會生氣找來和她理論。張夢蘭人比較老實,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小雞,已經在心裡想好了說辭,自己兒子去了,已經是給足了王媒婆麵子,她若再敢找來,說三道四的,張夢蘭就要好好和她掰扯了。
誰知道忐忐忑忑等了一個晚上,都吃罷晚飯了,張夢蘭依然沒等來王大娘。
這絕對不是王大娘的做派,除非沈繼軍表現的還不錯。
張夢蘭就覺得自己這老三,生的好,養的也好。做事有分寸,沒有讓她沒麵子。很可靠一兒子。
褚鳳霞為了讓她媽喊出來,出了心裡憋著的那口氣,特意帶著許童出去玩。
不過對於崔毓秀,褚鳳霞心裡是佩服的。
褚念之離世的時候,她和弟弟褚家貴還那麼小,家裡的合照就定格在褚家貴周歲時的全家照上。自那天起,崔毓秀便一個人承擔起整個家庭的責任。
褚鳳霞還記得,她和弟弟兩人跟著媽媽去學校的事。
彆人都是八歲入學,她和家貴早早就進了校園。
夏天崔毓秀上課,他們就扒著窗戶往裡看,一邊看一邊等著下課。
冬天崔毓秀上課,他們在雪地裡堆雪人,等著下課後,給崔毓秀看一眼。
有時家貴生病,崔毓秀一夜不睡在旁邊照顧,褚鳳霞和鳳蘭也一樣不敢閉眼,兩人就輪流睡覺,在旁邊守著。
就這麼年年歲歲地過去,向來不被人看好的一家四口,也熬了出來。
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
褚鳳霞想來想去,隻有四個字可以形容。
相依為命。
雖然三個孩子中,她最不受崔毓秀的喜歡,可是她總覺得自己可以理解。
畢竟媽媽從來沒有不愛她,沒有拋棄她,沒有扔下她。
雖然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媽媽會牽著大姐的手,抱著弟弟,留下褚鳳霞在後麵,慢慢跟著,可是崔毓秀會偶爾轉頭看她一眼。
就這一眼,褚鳳霞就覺得自己不會討厭媽媽。
一個人的愛那麼少,做不到平均分,給自己一點,也是好的。
強於沒有。
隻有相依為命走過來的人,才知道彼此依靠究竟是什麼意義。
所以哪怕再吵、再鬨,褚鳳霞都覺得,那是自己一個屋簷底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