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站起來，對褚鳳霞和沈繼軍說：“我吃完了，我先去拿書包。”
褚鳳霞也快吃完了，趕緊道：“嗯，童童你先去拿書包，然後我們一起去送你。”
許童咬咬下唇，沒說什麼。隻是默默拉開凳子，一點一點往外走。
等著他背好書包出來，許童看見沈繼軍正在和褚鳳霞說著什麼。
他抬起眼睛看他們，“好了，可以走了。”
三個人一起走到門口，沈繼軍突然停下了腳步。
許童轉頭看他。
沈繼軍蹲下來，對許童道：“今天早晨是叔叔做的早餐，對吧。”
許童點頭，“嗯。”
“好吃嗎？”
“特彆好吃。”許童說。
“今天是許童第一天上學，老師還會開個簡單的班會。我覺得早餐是叔叔做的，那麼班會是不是就該媽媽表現了？所以讓媽媽送你去上學吧，叔叔就送你到這裡，好不好？”
許童一時間突然沒有說話。
他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沈繼軍，隻見沈繼軍一直微笑看著自己。
許童點點頭，“好。”
“那快點去吧。”沈繼軍說，“中午放學回來，又該沈叔叔表現了，我來做午飯，希望能聽到你從學校帶來的好消息。”
許童用力點頭，嗯了一聲，“一定！”
褚鳳霞對沈繼軍感激地笑了笑，兩人十指相扣，短暫了握了一下，然後匆匆分開。
褚鳳霞牽著許童，道：“那咱們走吧。”
兩人往學校方向去，走了不到五十米，沈繼軍就看見許童突然轉身，朝他用力揮了揮手。
“再見。”
“再見。”沈繼軍也同樣揮了揮手。
許童再轉回頭，眼睛裡已經含滿了淚水。
*
小梅自從給許童買了書包和運動鞋，被張夢蘭看見後，大半個月沒有理她。
小梅自己樂得清靜，張夢蘭不在自己耳邊叨叨，她是真的清淨不少。以前總是喊小梅給沈繼亮做這個做那個，如今也不喊了，直接喊沈繼亮，你這個該做了那個該洗了。
沈繼亮便把活扔給小梅，小梅再給他扔過去，明確告訴他，你媽喊的是你。
沈繼亮也不生氣，但是自己也照樣不乾，就那麼堆著，直到衣服都堆的要發臭了發黴了，他才一股腦抱著扔進大盆裡，隨便衝一衝拉倒。最後還要念叨幾句，繼軍那裡有洗衣機啊，怎麼也不拉到家裡來一個。
小梅聽見了，便問他，你不是還欠繼軍的錢，還了嗎？
沈繼亮支支吾吾不肯說話了。
小梅便說，咱們需要洗衣機，就得靠自己賺錢去買，難道人家繼軍欠咱們的？是不是有洗衣機的時候就要送洗衣機，有冰箱的時候就要送冰箱？人家的電器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沈繼亮便解釋自己也是隨口說說，就算沈繼軍送來一台洗衣機，那也是孝敬爸媽的，也不是送給他的。
小梅便說你知道就好。
張夢蘭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原來繼軍那裡有這麼多好東西。便想著怎麼讓沈繼軍給她送一台，彆的不說，冰箱是真的需要。夏天太熱了，東西總是壞。
對於還欠沈繼軍錢這件事，被小梅一提，沈繼亮就更加耿耿於懷了。
他原本這次和朋友一起買麵包車，已經湊夠了人，而且他自己為了學開車，也是求爺爺告奶奶地找到了一個大師傅，沒事就坐副駕駛給人端水解悶的，為的就是能教他怎麼開車。
因為沈繼亮發現自己的日子越過越難，眼看著繼軍的生活越來越好，他就覺得自己應該發憤圖強，好好闖一番事業了。
所以找朋友一起合買麵包車，人也都找齊了，每個人湊多少錢也都定下來了，可昨天有人突然說自己不乾了，說什麼也不合買麵包車了。
這一人份的錢便空缺下來，急的大家都抓耳撓腮。
可是沒有用，每個人自己那份還都是硬湊的，哪裡還有錢把餘下的這份補上。
便有人也打了退堂鼓，不想乾了。
和沈繼亮不一樣，他找來的這幾個兄弟都是有自己的職業的，換言之就是人家不乾不會餓死，可沈繼亮不買就會連吃飯的錢都沒有。
他隻能方言自己能把另一份也拿出來，這才平息了眾人紛紛想撂挑子的想法。
可是錢從哪裡來？
沈繼亮一開始也是想到了沈繼軍。
整個家裡，也就他三弟是最有錢的。可是沈繼亮還沒張嘴呢，就被小梅的這個提醒徹底捂上了嘴。
之前的錢都還，要怎麼再開口去借錢？
沈繼亮張不開這個嘴了。
所以今天抱出來衣服洗，完全是在討好小梅。
小梅也看出來了，這人抱著一大摞自己的衣服去洗的時候，還不忙問一句，她的要不要也一起洗？
小梅一想到沈繼亮那一堆都要臭了的衣服，連忙說不必不必。
沈繼亮洗著衣服，就一邊看小梅，尋思著怎麼和她開口。
最後話是說了，可小梅一口拒絕了，自己沒有三千塊錢。
她上哪裡弄三千塊錢去。
沈繼亮在一旁好說歹說，並承諾讓小梅自己入股，以後賺的錢，也會按著比例分小梅一份。
小梅自己身上有積蓄，但是不夠三千塊。
她知道現在麵包車的市場，之前她們公司就租過一次麵包車，價格還挺貴，而且市裡本來就沒幾輛，都要排隊租。小梅想起褚鳳霞，一個人開了大工廠，買房子的錢都是自己拿的。小梅就十分羨慕。再仔細想一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錢更可靠的東西了，小梅心就動了，告訴沈繼亮，隻要他能保證自己獨自占一份，就去娘家借錢。
小梅沒想著自己能從父母那裡借來一分錢，畢竟他們是連小梅的婚禮都懶得參加的人。小梅準備向大姐和三姐借錢。
下了班就去商店買了些水果，小梅用網兜提著水果和兩個黃桃罐頭往家裡去，走到門口時聽見裡麵隱約的嗚咽聲，沒想到正好趕上了三姐許三梅發瘋。
小梅站在台階下麵，發覺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想轉頭回去，可是看見到手裡的網兜，這麼回去，下次來還要再花錢去買水果和罐頭。
她想了想，為了剩下那些錢，她還是邁出了腳步。
客廳裡，許三梅正在裡麵轉著圈罵人。
她向來是姐妹四個罵人最難聽的，也是脾氣最火爆的。
許鵬達和吳愛蓮夫婦喜歡許大梅，除了這一個女兒之外，剩下的三個他們都當做不存在。隻是給一口飯吃養大了而已。
可是對於許三梅，他們又是有些害怕的。
因為許三梅是真的會發瘋，而且瘋起來，什麼都不管不顧。砸東西，罵人，隻要她能乾的，一樣不落。
還經常會站在院子裡罵，出去在胡同口罵，罵的人儘皆知，所有人能從她的話裡琢磨出許家哪裡和正常人家不一樣。
今天來的不巧，許三梅又在發瘋了。
小梅戰戰兢兢走到門口，手裡的網兜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著，她剛走進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聽到大姐說：“小梅，趕緊的，幫我把她送臥室去。”
小梅趕緊哦了一聲，把網兜放在地上，去一把架住了許三梅的另一個胳膊。
小梅一碰她，三梅就跳了起來，雙眼通紅地瞪著小梅道：“這不是小梅回來了？這不是嫁出去的小梅回來了？你們天天逼著我嫁人嫁人，嫁人了就和你們沒關係了？嫁人了就等於死了，再也不能回來了？小梅不是也嫁人了，她不也照樣往家來？”
三梅說著說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又開始哭，“你說你，自己有家不好嗎，非要往這裡來？這裡誰歡迎你還是咋地？你結婚，你那親愛的爸爸媽媽一個瓜子都沒給你！你還回來！如果是我，我一輩子也不進這個家！”
三梅說著已經痛哭流涕，“可是沒人要我啊。誰要我啊。來了一打聽許三梅，個個都說她是個瘋子。誰還敢娶我啊！”
“為什麼瘋的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們倆！”
“你們這時候裝好人呢，拽我乾什麼，把我關屋裡去？我就不去！你們這些王八蛋！”
許三梅越罵越難聽，眼睛像兔子一樣紅，轉頭盯著小梅的時候，小梅都不敢看她的眼。
“叛徒！你這個叛徒！你和許二梅都是叛徒！你們說走就走了，都嫁人了，留下我和大姐在這裡，跟地獄一樣……”
許三梅還在罵著，樓上就響起了喊聲。
是吳愛蓮的聲音。
“你們還讓她罵？趕緊捂上她的嘴，把她拉房間裡去！”
許大梅便朝小梅使個眼色，兩人拚命把三梅往房間裡拖。
罵到後麵，許三梅就沒了力氣。
整個人脫了力，又哭又喊的，一會兒就沒了力氣，任由兩人架著她往房間裡拖，如同以前一樣。
好不容易拖進去，許三梅被扔到床上，她也不罵了，不發瘋了，隻是呆愣愣看著天花板。
大梅和小梅這才從裡麵出來。
“三姐又怎麼了？”小梅問，“不是好久都不這樣了嗎？”
大梅歎了口氣。
許三梅幾個月前在一個雜誌的交友欄裡看見一個男人的照片和一些介紹，她便給男人寫了信，男人也給她回了，兩人成了正式的筆友。
三梅很高興，整個人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們經常通信聯係，慢慢的就從筆友發展成了戀人，三梅也終於談起了戀愛，她幻想著自己能和小梅一樣，終於可以從這個牢籠裡解脫出去，終於也可以離開了。
可是誰知道，這人人在外地，卻有個親戚在本地。找親戚來了解一下許三梅，在附近一打聽，大家都說是個瘋子。
不太正常，經常會出來罵街。
對方便寫信給三梅，說是最後一封信了，從此斷了聯係。
三梅今天收到了這封決絕信，一時間受不了了，便發起了風。
小梅聽了，低下頭，沒有說話。
大梅倚在門檻上，長長歎著起，自言自語道：“不管怎麼樣，也要從家裡出去才好。”
小梅看著她大姐，又看向三梅的臥室，她終於向大梅提議，“大姐，你和三姐出去過吧。”
大梅微微一滯，好像沒聽懂小梅的話。
“你說我和三梅兩人出去住？”
“對。”小梅說，“現在很多地方都往外租房子，你和三姐都有工作，隻需要拿出一小部分錢就可以租到一間房子，你和三姐互相作伴一起住，為什麼不可以？”
小梅沒有說這其實是二姐之前給她提的建議。如果不是碰到沈繼亮嫁出去，她也會自己搬出去住了。
“這樣行嗎？”大梅看著小梅，“沒結婚，從家裡搬出去？”
“為什麼不行？那麼多人來市裡找工作，難道都是在自己家裡住？”小梅道，“我們公司好幾個女孩都是住公司宿舍的。”
“那不一樣。”大梅搖頭，“家不在這裡住，自然要住宿舍。可是我和三梅家都在這裡。怎麼出去租房子？”
“隨便找個理由。”小梅堅定道，“隻要你們想出去。誰也攔不住你們。”
大梅一時間不說話了，直到聽見裡麵三梅的嗚咽聲。
“三姐再這麼下去，會真的瘋掉的。”小梅說。
大梅雖然沒說話，但何嘗不知道小梅說的也就是她所想的。
這一家四個女兒，出去光鮮亮麗，說出口的家庭條件也是不錯的水平，可是誰又能知道，她們是在什麼樣的漠視下成長的。
又是怎樣渴望愛，才會瘋魔到這種程度。
大梅和小梅站在三梅的臥室門口，聽著裡麵的嗚咽聲從大到小，然後完全消失，兩人都已經像小時候那樣，默默坐到了地上。
一左一右，守著裡麵的三梅。
“家裡的電視機、冰箱……”
大梅突然開了口，“都是用文斌彙來的錢買的。”
小梅一點都不意外。
她就知道，像許文彬那樣的人，怎麼會舍得去死。
“爸媽雖然沒說，可是我看見了彙款單。那個許字，是文斌的字體。而且有一天我聽見爸媽說話，說孫女怎麼樣怎麼樣……”
小梅立刻睜大了眼睛，“什麼？孫女？”
“是。除了他們有個孫子之外，咱們誰還知道他們有個孫女？”大梅笑了，“你們都說爸媽喜歡我。可是那又能怎樣，他們再喜歡我，也不會和我分享秘密，更不會告訴我許文彬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更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
“否則，他們哪裡來的孫女？”
大梅歎了口氣，“在他們眼裡，我們這些女兒，終究都是外人。他們和許文彬才是一家人。我們不配。”
小梅看向大梅，喃喃道：“大姐，搬出去吧，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