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 緹嬰睜開眼,又快速閉上眼。
她發現自己睡在女弟子院落這邊的房舍, 一睜眼就能看到隔壁床上沉睡的蒙眼少女。
床上無帳, 日光清清。她抱著枕頭許久,感受到些許孤獨和惶然:陌生的地方,讓她想念過去。真想帶家出門。
而她的家……緹嬰在這種寂寞引起的差情緒中, 想到了師兄。
緹嬰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她印象還留在自己和師兄、陳子春三人一起磕磕絆絆讀書的夜晚……
靈火燭閃爍搖曳, 緹嬰趴在桌上,讀書讀得打瞌睡;陳子春從未接觸過修行, 讀這些晦澀的書籍更是艱難。
緹嬰小腦袋磕上桌腳時,江雪禾伸手輕輕拂一下;陳子春的嘴流出口水時,江雪禾拿戒尺在少年額上不輕不重地打一下。
臥龍鳳雛雙雙驚醒, 抬起頭——江雪禾手支下頜,默默看著他們。
清晨曉風鑽窗, 有師兄在記憶中,緹嬰在床上翻個身, 心情開始明朗起來——她蠻喜歡看到師兄那副似笑非笑望著他們的樣子。
就好像,菩薩睜開了眼,神仙有了情緒,從畫壁中下凡。
緹嬰偷偷想了一會兒師兄,才開始檢查自己識海,發現了被自己趕到犄角旮旯裡的屬於前師父的信件。
她的識海乾枯無比,她對那封飄在半空中的信十分不友好。在緹嬰檢查識海時,信紙化成了一隻鳥,笨拙地撲騰著翅膀,飛到她的神魂邊上打轉。
緹嬰蹙著眉頭生氣靈池為何總是水這般少時, 信封一會兒變成小鳥,一會兒變成花瓣,一會兒長出樹枝……它活潑萬分,在她身邊打轉。
頗像前師父哄著她學習“大夢咒”時絞儘腦汁的模樣——前師父的老臉全是皺紋,每天唉聲歎氣,實在好玩兒。
這信紙一直打轉,緹嬰便大發慈悲伸出了手,將信紙撈到了懷中。
緹嬰:“好吧好吧,我慢慢解咒,看一看你到底寫的什麼嘛。”
信紙感動想哭,在她懷中狂掉頭。
於是,緹嬰從床上坐起,撈出識海中的信封,開始折騰。
前師父給這信上布下的符咒十分複雜,多虧緹嬰現在心情好,才有空慢慢解一會兒。解著解著,她的眉頭舒展,解出了幾分趣味兒,將信紙當做玩具玩了起來。
這樣又玩又解地折騰了小一刻,緹嬰解開了開頭幾個字:
“小嬰:
__你師兄。”
緹嬰:“……?”
什麼?
什麼什麼師兄?
師兄指的應該是江雪禾吧?
師兄前麵有兩個字被抹掉,寫了又抹,抹了再寫。老頭子改了半天,最後筆墨濃重地落在紙上,暈出了兩個黑圈,讓緹嬰看不出那到底寫的是什麼。
緹嬰怔住。
她倒不是多麼好奇的人,可這是給她的信。
她倒不是多麼刨根問底的人,可她隱隱很想知道,和師兄有關的一切。
師兄是半路師兄。
他是一個前師父很少提到的神秘師兄。
緹嬰享受師兄的關懷時,偶爾有一瞬,他身上的秘密,伴隨著信紙上抹掉的兩個字,讓緹嬰心尖顫了一下。
緹嬰想了片刻,繼續低頭解信紙上的符咒——若說之前隻是玩鬨心態,她現在是真的想看信中內容。
她好奇:什麼樣的內容,讓前師父瞞著師兄,特意加了符咒,隻讓她一人看。
到底是什麼你師兄呢?
小心你師兄?
提防你師兄?
或是殺了你師兄?
緹嬰這邊沉浸在信紙上,隔壁床榻上的南鳶起了身。
南鳶感覺到屋中多了一人氣息,微微迷惑:有人瞞過她的感知,進來了屋子?是與自己同屋的姑娘?好像叫……緹嬰來著。
南鳶靜一下,伸手在自己眼前白布上輕輕一抹。
她似乎在運什麼法術,周圍氣息有變。靈力奔流快速,連遲鈍的緹嬰都感覺到了。
緹嬰抬頭,有點調皮:“姐姐,你醒啦?是不是像你昨晚吵醒我一樣,我把你吵醒啦?”
南鳶靜在原地。
她的腦海中,“看見了”一個仰著巴掌臉的明媚少女。
那女孩兒大約剛起床,頭發亂糟糟的,眸子烏亮濕潤,像貓眼一般。她唇紅膚白,幾綹發絲貼著唇角。
她有少女的嬌憨,也如孩子般天真。
而若有若無的靈絲,在南鳶的識海中,通過少女的身體,與南鳶相連。
這代表著一種預言——
在南鳶的認知中,她第一次“看”到有同齡人與自己扯上關聯。
現實中的緹嬰盤腿坐在床上,眨眨眼。
她看的是南鳶。
南鳶“看”的則是兩人之間門的“線”。
在緹嬰覺得南鳶一直冷冰冰、沒有禮貌時,南鳶從床上坐起。
在緹嬰迷茫的目光下,白衣蒙眼少女如她師兄那般優雅地振了振衣容,拆了發帶重新梳好,又用驅塵咒淨了身。
南鳶俯身,日光從外照入,落在她白得些微透明的秀麗麵容上。
南鳶保持著這份鄭重,向緹嬰俯身行禮,聲音清寒生澀:“沒有吵醒我。我叫南鳶,請指教。”
她預感她們將關聯密切,或是好友,或是至交。這應是凡人定義的深刻情誼,南鳶未曾體驗。
……但南鳶不違背命運。
覺得無趣的緹嬰往床榻裡躲了躲,欲言又止:……這個姐姐多少有點毛病。
--
玉京門收徒百無禁忌。
為了知根知底,必然測弟子靈根;為了不打擊弟子,不會將靈根測試結果公之於眾。
然弟子們彼此間門不知靈根水平,諸位有收徒意願的長老們卻是知道的。
測靈根這日,測試儀式已經過去了大半日,葛長老急匆匆從藥宗飛到主山議事堂前。
他剛落地,一位木呆呆的少女迎了上來:“葛長老請。主人已候多時。”
葛長老抬頭瞥了一眼。
女子青春乾淨,打扮得嬌豔欲滴,如二八少女。但是嘛——
葛長老臉皮抽了抽,皮笑肉不笑:“月奴,才幾年不見,你就認不出我了?我也曾做過你的主人,你這記性,越來越差了。”
名叫“月奴”的少女低頭:“主人。”
葛長老駭一跳:“可彆這麼叫我。讓沈行川聽到了,我還活不活?”
葛長老上下打量她,嘖嘖稱奇:“你隻是一把劍罷了。沈行川倒是待你上心,把你當女兒一樣養,給你穿這麼鮮豔的衣服,他品味真是……嗬。可惜你記性差,恐怕過上幾年,離開了沈行川,你就忘了他是誰了。”
他說了一大串,月奴隻記住了“衣服”。
月奴呆呆道:“衣服是沈玉舒送我的。”
葛長老看她如此蠢,更加鄙夷,擺擺手撩袍進正堂,懶得和這把蠢劍繼續掰扯。
這把劍叫“持月”,乃是玉京門的護山大劍。
在千年養護中,仙劍“持月”誕生了劍靈,便是“月奴”。
“持月”是玉京門最重要的仙器之一,眾人雖想供養,卻不忍寶劍蒙塵。於是,常年來,“月奴”跟著“持月”劍,被玉京門的各大宗族輪流供奉。
每十年一輪回。
現今這十年,沈行川是玉京門最為出色的劍修,月奴便跟侍在沈行川身邊。
葛長老不待見這劍靈——劍靈靈智太低,過於愚蠢,運劍對敵時,未必比一把死劍好用。
月奴將葛長老領入正堂,其他幾位長老早已等待許久。
陳長老抬頭看到他姍姍來遲,便又陰陽怪氣:“是知道長雲觀的人最近幾日還來不了,你才這麼不上心,連門派選試弟子的大事,你都不關心了?”
葛長老當即諷道:“確實不如陳長老關心弟子們……聽聞今日,內門外門,弟子們的早膳,都吃到了陳長老種的靈果。恐怕現在,我宗門上上下下的弟子們,都要道一聲陳長老仁善,關愛弟子。若弟子們人人支持陳長老,掌教之位,便非你莫屬了吧?”
陳長老氣得臉色鐵青。
他正要罵回去,沈行川手一樣,本已退出正堂的月奴身子當即一旋,化為玄劍,一劍斬向陳長老和葛長老。
劍光如電如星,瞬間門而至,兩位長老各自神魂如被定住,倉促運氣來抵,卻依然被逼得各自後退一步。
葛長老看不上的“持月”劍,在沈行川手中,斷山切海,威力甚大。
兩人敢怒不敢言:“沈行川!”
花長老趁此打岔:“都是同門師兄弟,誰做掌教都是一樣的,其他幾個門派還未曾來,你們便忍不住開始內訌了?與其吵架,不如看看今年的弟子們——今天收到了不少好苗子。”
葛長老尋到台階便下,緩了語氣入座:“什麼好苗子?”
沈玉舒婉婉笑,緩和僵硬氛圍:“有兩個弟子的靈根,都是萬通靈根哦。除此之外,天靈根也有好幾位。這一屆內門弟子,人才濟濟啊。”
萬通靈根!
遲到的葛長老怔住。
靈根分為五種屬性,靈根品質分為天、地、人三類。
淩駕所有靈根之上的“萬通靈根”,可以與任意靈根相生相護,靈力充裕,資質上佳……修真界一二百年,恐怕才出一個。
每一個“萬通靈根”,都有成仙的可能。
當然,因為千年前一些事,如今修真界不可能有人成仙……但是萬通靈根,依然讓人心熱!
哪怕葛長老另有心思,也不禁心跳快一分:若是收下天賦如此出眾的弟子,自己這個師父爭奪掌教之位,說不定更有把握。
葛長老便安靜下去,與其他幾位長老,一同通過“天目陣”,看那測試靈根的現場。
此時,正是一個磨磨蹭蹭的小姑娘進了屋子來測。
沈玉舒認出小姑娘是誰後,不禁側頭看了兄長一眼。
但兄長麵色平淡,似乎並不在意小姑娘。
葛長老屏著呼吸看結果,然後嗤笑:“……原來是人級水靈根啊。這種資質,在外門掃地幾年,就會認清現實,下山回家去了。”
資質這般平庸的靈根,得到這樣的評價很正常。
甚至在葛長老開口前,沈玉舒心中就是這麼可惜的。
但是沈玉舒聽葛長老話聽得並不舒服,她淡淡道:“我也不過是地級靈根的資質,但如今是五大長老之一,與葛長老你這樣的天靈根平起平坐,真是委屈了葛長老忍耐我。”
葛長老被噎住。
他心想:你是沾了沈行川的光,以為我們不知道?
可是沈行川坐在這裡,葛長老仍記得方才那一劍的淩厲殺意。他隻好乾笑一聲,不再多話。
可惜弟子的靈根測試,在小姑娘到來又離去後,內門弟子已經測試完畢。
下午開始外門弟子的測試……外門弟子中出現天才的可能微乎其微,幾位長老都不必看了。
這一屆內門弟子的出色,已經讓幾位長老心中有了算盤。
葛長老坐立不安,他有心問其他幾位,內門弟子中誰是萬通靈根誰是天靈根。然其他長老各個沉思不語,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