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嬰最終還是跟江雪禾去了藏書閣。
已快到閉閣時間, 且這些日子,因為幾個優秀內門弟子來這裡領罰,起初大家好奇地來圍觀, 然而領罰的弟子中, 花時和黎步脾氣都很差, 大家被罵走,漸漸也不來了。
於是,此時此刻的藏書閣,隻屬於緹嬰和江雪禾兩個人。
不過, 那又怎樣?
抄書太無聊了。
素色風帽疊起放於一旁。
江雪禾懸腕寫字寫了一會兒, 一個紙團向他砸過來。
他沒有躲,低垂著眼, 任紙團砸到額上,再從額頭砸到手中狼毫上。
狼毫輕輕晃一下, 本子上的字跡便一抖, 墨汁濃鬱一筆,形成一團黑漬。
江雪禾頓一頓, 非常淡然地撕開這一頁,打算重新抄。
他抬頭, 看向緹嬰。
壞蛋趴在桌上, 也不好好寫字,正衝著他笑得一臉促狹。
江雪禾目如清波緩流, 不說她什麼。
緹嬰是要說什麼的:“師兄, 你收走我的話本, 什麼時候還回來啊?”
書閣寫字,她不寫,還滿腦子話本。
按照她的秉性, 最後拖拖拉拉必然寫不完,需要他幫忙。他幫忙也罷,多熬一會兒便是。但是他熬得久了,陪她離開藏書閣時,她又叫嚷著好困、好累,要休息。
不肯修煉。
江雪禾微愁。
如此,她要如何優秀得矚目,成功拜師沈行川?
難道此路不通,江雪禾需要另辟蹊徑嗎?
江雪禾沉思間,緹嬰懨懨發惱,拍桌子:“我的話本,我的話本!”
江雪禾這才將心神放到她的話本上。
他這幾日忙著監督她練功,並沒有空查看她的本子。
她的話本數量過於多,江雪禾一時間也篩選不完。
江雪禾便答:“師兄還沒看完。”
緹嬰當然知道他看不完啦。
她故意的!
緹嬰便捧心,怏怏不樂:“我從小到大都是沒朋友的,我隻有話本陪著。可我這麼聽話,師兄不讓我看,我就不看了。雖然不看話本的日日夜夜,我傷心無比,心焦無比,難受得不行……”
她偷偷看江雪禾。
江雪禾一邊寫字,一邊抬眼望著她。
他眼中噙著一抹了然的笑。
可他並不阻止她的矯情,反而眼中笑意比以前多了很多。
什麼呀——鬨得她是他的開心果,逗他樂一樣。
緹嬰生氣地板起臉,不發癲了。
江雪禾問:“怎麼不說了?”
緹嬰硬邦邦,冷漠無比,堅持黑著臉,不肯逗他開心:“總之,你收走我的話本,還沒有還給我。你對不起我,你要哄我。”
她覺得她語氣還不夠凶。
緹嬰趕緊加一句:“我超難哄的!”
聞言,江雪禾眼中波光流轉。
他也不知是好說話,還是饒有趣味:“如何哄?”
緹嬰趕緊提條件:“你替我抄一日書……不,兩日!我才能被哄好!”
江雪禾:“若是不哄會如何?”
緹嬰一呆。
她沒想到他會不管她——師兄不是超愛她的嗎?
師兄都對她放任這麼久也沒脾氣了!
若是他不哄……
緹嬰道:“那你就見不到可愛的我了。沒有人陪你打坐,沒有人陪你吃飯,沒有人和你一起去比試堂,沒有人陪你說話。
“師兄,你這麼文靜,平時一定很寂寞的!”
江雪禾眼睛輕輕一眨。
遇到緹嬰後,他確實再不寂寞。
不過,他真的無所顧忌肆意妄為的時候……確實已經遠去太久了。
自從身負黥人咒,江雪禾便開始控製自己的脾性。
萬千罪孽馱身,逼他瘋魔。
可他不想瘋。
他才十幾歲的人,除了殺人也沒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人生中少有的溫馨,來自師父來自千山。他尚沒有去過千山,尚沒有看著師弟師妹長大,他如何甘心被黥人咒拖入深淵萬劫不複呢?
待有一日,師妹離開了,他才會……
緹嬰伸手在他眼前晃:“你不理我嗎?”
江雪禾回神。
他收斂心神:“好,我幫你抄。”
緹嬰登時忘了板臉,歡呼一聲。
她扔開書本就想跳起來跑了。
但是江雪禾加上下一句:“師妹趁這段時間,打坐修煉吧。玉京門的功法你不是已經聽了好幾次,你說你學不會,更應該多加練習。”
緹嬰色變。
是了。
除了比試,還有抄書,除了抄書,還有修煉,除了修煉,還要聽課。
緹嬰不太情願。
江雪禾:“想想你未來的師父。”
緹嬰:“……”
江雪禾:“想想天之驕子,天選之人。”
緹嬰:“……”
江雪禾:“想想……”
緹嬰捂耳:“討厭!彆念了。”
她太委屈了:“我修煉就是了。哼哼哼,怎麼你不修煉啊?我以後也要監督你!”
江雪禾好整以暇:“因為我沒有你那麼宏偉的目標,我又不想拜那麼厲害的人做師父。”
沈行川……
他躲還來不及,怎可能湊到沈行川眼皮下晃。
斷生道出來的罪人,天地不容,沈行川好歹在他年少時幫過他,他還是不給沈行川找麻煩了。
緹嬰好奇:“這也不要那也不喜,你無欲無求,那你留在玉京門做什麼?”
江雪禾看著她。
緹嬰:“怎麼了?”
江雪禾聲音在寂靜書閣中又沙又暖:“你說我留在玉京門做什麼?”
緹嬰心跳快一分。
她慢慢抬起書,擋住自己的臉。她又不甘心,從豎起的書冊前抬起眼,偷看江雪禾。
師兄眼眸星子一樣,弧線很好看,但是眼中光有些暗,眼尾處,還有些黥人咒殘留的不起眼的傷痕……
緹嬰心突然很靜,很空茫。
她慢慢把自己重新藏到了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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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預計緹嬰能安靜半個時辰。
但緹嬰隻堅持了兩刻便撐不住了。
江雪禾寫字時,一重裹著什麼的光向他砸了過來。
他側過臉輕輕一躲,那光在他臉旁炸開,“啪嗒”一聲,一道小水花仍是落到了他臉上。
緹嬰快樂地笑起來。
她說話一向自吹自擂:“你不是讓我修煉嘛?這是我的禦水術,我超會的。”
她是水靈根,縱是她打算專心學劍,日後用到靈力的機會少,但是基本功,江雪禾是逼著她學的。
江雪禾緩緩抬眼。
他睫毛上沾著水,濕漉漉的。水霧弄濕他視野,他輕輕眨一下眼,睫毛上的水便滴答一下,落在腮上。
弄濕了一點發絲。
少年目光無奈地看過來……
緹嬰心慌地彆過臉。
江雪禾道:“藏書閣不讓使用靈力的,你不知道嗎?”
緹嬰掩飾自己不知所謂的心慌,立即抬頭瞪過去,氣衝衝:“那你去告密!告密精,哼!”
江雪禾一怔。
她這就氣惱了?
莫不是……
他心中一動:緹嬰一直記恨著他告密靈根之事,記恨因為他,她被罰。
江雪禾垂下眼。
緹嬰低頭琢磨自己在心煩什麼時,一道很清的光,向她臉上砸來。這術法來的很慢,緹嬰心不在焉之下,都能躲開。
而她錯愕抬起眼時,自己臉邊也炸開了一道小水花。
緹嬰吃驚地瞪圓眼睛,看著江雪禾:
她的師兄!
她那文靜爾雅從容澹泊的好人師兄,居然用術法偷襲她!
跟著她學壞了!
緹嬰:“你怎麼能這樣?”
江雪禾眸子似乎彎了一下:“嗯,怎樣?”
他筆尖一轉,一個訣隨意一捏,另一波小水花,向緹嬰襲來。
緹嬰登時興奮起來!
有人陪她玩,不在意藏書閣的規矩陪她鬨,她自然放縱起來。
緹嬰摩拳擦掌,向師兄展示自己的修煉成果:“看我的看我的!”
江雪禾陪著她玩耍。
起初動靜太微弱,難以察覺。但是二人施用術法的靈力,在空氣中流動,殘餘靈力堆積得越來越多,江雪禾突地聽到細微的“哢擦”聲,正在漸漸逼近。
江雪禾猛地抬頭,看向自己判斷的方向。
在藏書閣的高窗處,一道機關在靈力的波動下,露出端倪,對準下方的少年少女。
陣法忽亮,機關發射條件滿足,三支旋轉的小箭在靈力的掩飾下,向下襲來——
江雪禾來不及呼喊,並且他也知道以緹嬰的反應和能力,即使他提醒,她也躲不開。
江雪禾驟然起身。
少年灰淡的道袍倏地展開,他動起來迅疾淩厲。緹嬰錯愕地仰臉看著寫字的師兄忽然騰空而起,向自己撲來。
她確實反應不過來。
一瞬間,緹嬰被江雪禾撈到懷中。
少年帶著她原地瞬移。
高窗之處的箭連續射擊。
射得不算準,足以讓江雪禾帶著一個人躲開。
緹嬰暈乎乎地撞在江雪禾懷中,再一次聞到師兄身上清冽的雪一樣的氣息。她抽空向外看一眼,見很多箭隻飛來,二人就像白鶴一樣在半空中飛旋躲避。
師兄是真的很厲害的樣子。
這麼多箭,碰到桌子、牆壁、書架,便會消失,再一次回到機關中,再一次重新發射。似乎不射到人,箭就不會停。而江雪禾竟然能一一躲開。
緹嬰為此放下心。
但是她聽到江雪禾的低聲:“小嬰,情況不對。”
緹嬰從他懷裡抬頭:“什麼——啊。”
地麵崩裂,江雪禾踩到地麵便感覺不對。他再一次提氣而走,輕飄飄拂過牆壁。但隻是衣袖碰到牆壁,牆壁都開始裂起。
藏書閣下方的書架,開始快速轉動,變幻位置,讓江雪禾二人無從落地。
同一時間,上方天窗打開,陣法的光亮得,連緹嬰都足以看到。
一重浩大的洪流,向二人襲來。
洪流直襲二人,靈力充盈帶著殺機。江雪禾不敢再隨意亂動,隻覺得在陌生機關下繼續亂來,恐怕會導致更厲害的陣法。
何況,這裡是玉京門的藏書閣,來往都是門派弟子。縱是不小心碰到了機關,玉京門也不應對自己的弟子格殺。
想清楚這一點,隻需要一瞬。
而在緹嬰的慘叫中,二人一同被洪流擊中,被洪流壓到了地麵裂開的縫隙中。
水流繼續。
江雪禾與緹嬰如同落到一片海水中,呼吸屏住。
緹嬰抬頭,震驚地發現二人四麵八方都是牆壁,他們仍在裂縫中向下墜落。澆下來的水在裂縫中,形成了一道逃無可逃的海潮,包裹住了二人。
空氣瞬間被擠壓出去。
同時,緹嬰發現,四麵八方的牆,在向她和師兄逼近。
在緹嬰腦子亂哄哄地發現這些時,四麵八方的牆壁已經擠壓的,隻給二人留下了寸息距離。
“刺拉拉”。
牆壁仍在向中間圍堵。
飄在水中,無法開口,緹嬰惶然地抓著江雪禾衣袖,求助地看著師兄。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