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的師兄拐個彎, 眼看著就要不見了,江雪禾當即甩開緹嬰的手,不再跟她糾纏, 快步追上。
左右他頂著陌生人的臉, 扮演著一個和緹嬰毫無乾係的陌生師兄,他對緹嬰冷酷起來, 當真一點壓力都沒有。
緹嬰手被甩開,眼睜睜看著他擦肩而過, 她根本追不上,隻看到他衣袖翩然, 臉側了過去。
緹嬰:“……”
從來都被江雪禾耐心哄著的緹嬰,第一次見到師兄冷漠的一麵。師兄冷酷的,她都有點害怕。
她本就天生反骨, 再加上才在心裡想著要在江雪禾麵前好好表現, 緹嬰哪裡肯放江雪禾這麼走。
她提氣追上。
追一步, 距離江雪禾所化的陌生人十步;
追步,前麵那道身影已經穿過竹林;
追出竹林,視線開闊,一道靜河蜿蜒淌過, 江雪禾身形被那水氣沾上, 開始消散。往身後看, 身後的竹林也倏然消失。
天地大寂,懸月當空。
緹嬰靜在原地,立時反應過來, 她似乎跟進了一個古陣中。
她一下子著急:“師兄,快回來,這些陣不能亂闖……”
比如之前藏書閣的古陣。
眼下這個陣法, 以整片空曠之地做局,且一點殺機都尋不到,分明比當初的那個陣局更厲害。
但也不知是陣法隔絕了緹嬰的聲音,還是江雪禾變成陌生人後,當真冷漠得不認她這個師妹。他被靜水卷走,如一縷煙般消失於原地。
緹嬰怔住。
此時夜深,若是請人幫忙,少不得要解釋師兄為什麼闖古陣。自己和師兄正被玉京門的長老們當做重點看護對象,若在此時再出岔子,那些長老就算不把他們趕下山,也會懲罰得更狠吧。
奇怪,師兄為什麼要這樣?
緹嬰在原地待半晌,終是跺跺腳。
她在原地留了一道痕跡,希冀自己出事的話,二師兄能救自己和師兄。接著,她一狠心向前邁一步,踩入了陣中。
她好歹跟著前師父學習了很久這些道法。
她努努力,隻要時間門夠久,還是有機會找到師兄,安然無恙地將師兄帶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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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群陽陣”。
它由“僭陽陣”與“鞫陰陣”二合為一,借十六柱引魂香,露一個口,引生魂入陣。陣門即封,想再出去,必須有十六柱引魂香作引,主動開陣,放人出來。
緹嬰額上滲汗。
兩重陣合為一陣,所花的靈石靈氣與需要布陣的大能之力不匪。玉京門不愧是大宗門,卻是不知道在自己家設這種厲害大陣做什麼?難道玉京門主山中封著什麼厲害怪物,怕怪物跑出去,才需要借助這種大陣?
緹嬰再次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抬頭看看月明。
沿著靜水,此時隻見月,平時玉京門的瓊樓玉宇皆不能看到。此時便是她想退,也退不出去。
緹嬰隻好一邊懼怕,一邊自我安撫,一邊在心中痛罵師兄。
群陽陣是很難出去的,但要在其中找到生魂,還是有法子的——引鬼符。
引鬼符與引魂香相佐,可以為緹嬰指路。偏偏緹嬰怕鬼怕得不得了,她實在不敢畫引鬼符。
緹嬰在陣中轉半天,冷汗淋淋,手足僵冷。她最終下定決心,咬破十指,用童女血做引,尋找兩個陣中的“僭陽陣”中的回應。若有回應,畫出生符,亦有找到生魂的可能。
緹嬰念念有詞,努力調用靈力畫符。她畫廢了幾張,因為急躁,廢了的符紙吞噬她的靈血,她臉色越來越白。
最後一道符,緹嬰實在在懷中找不到空白的符紙。她看著地麵,糾結半晌,終是咬牙,暗自調用自己體內的“大夢”咒術,直接在陣法上畫起符來。
一重引路,再探生門。九宮兩儀,七星來投——引!
地上光華幽亮,與天上月明相應。
緹嬰抬頭,茫然看著亮起來的陣法,難說心中的複雜。每次用大夢術,她都很容易成功,但是後果也分外嚴重……
緹嬰回頭,看到天地間門陰氣森重,已有鬼魅影子若隱若現,向她奔來……
緹嬰臉色慘白。
靜水在此時蜿蜒間門大亮,旋轉而起,包裹住緹嬰。在那些鬼魂追上緹嬰前,緹嬰被靜水帶走,捏著畫出的“生符”,被引路而走。
鬼魂們茫然立在原地,找不到主人,它們慢慢散開。
……當夜,玉京門很多弟子都說自己撞了鬼,但玉京門靈氣充盈,尋常鬼魂不會來聚。弟子們找不到證據,隻好疑惑著放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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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符的引路,與走馬燈分外相似。
緹嬰意識清醒,身子卻如煙,周圍景致飛快變化,她根本來不及看。
緹嬰在心裡將師兄罵到第一百遍時,眼前終於有了光亮,她落到了地上——
流水潺潺,空穀幽靜,不見雲亦不見月。
此處鴉雀無聲,有弟子安靜地來去,各個垂目斂袖,分外守禮。
緹嬰夾雜在人中,試著叫了他們兩聲,他們卻都不應。而她抬頭看,見這些弟子目中無神,眉心有一米粒大的朱點若隱若現。
周遭感覺不到靈氣,隻有一重重深重無比的鬼氣。
抬目看,瓊樓玉宇,雕梁畫棟,與玉京門平日所見一模一樣。
但玉京門平日是仙氣重,此地卻是鬼氣重。
緹嬰身子一顫,強忍著沒嚇暈。她糊裡糊塗地被這些弟子裹挾著,跟他們一道往前走。
終於,他們到了一開闊道場,場中有一玄袍長老盤腿而坐。道場上的陣法閃著幽光,玄袍長老坐於陣中,在施法做些什麼。
鬼氣縈繞卷向他,又被那長老一掌推開。
重重陰森之氣,下方有什麼在撞擊著陣法,桀桀淒厲喚聲不絕——
“放我出去!”
“啊死老頭,不要再壓製我們!”
長幡無風而揚,困住那些想逃出去的鬼氣。
此處引起森森,但長老所行之事,正是壓製此地凶險。
長老對鬼氣的排斥,陣法之下不知名的撞擊怪物們對長老的咒罵,讓緹嬰大是驚喜。而長老一回頭,緹嬰認出那是門派中五大長老之一的陳長老,她更是感動得快要哭。
但緊接著,緹嬰看到排隊的弟子們,一個個走到的,正是陳長老麵前。
離得最遠的一個排隊弟子,明明雙眼無神,卻低頭恭敬地和陳長老說話。而陳長老滿意地伸手拂在那弟子頭上。
弟子額心朱點閃亮,低著頭。
緹嬰眼睜睜看著那弟子從陣的另一頭出去,消失了。
……莫非那是生門?
緹嬰按捺下自己的惶然與不解,說服自己沒必要怕。她乖乖跟著隊伍走,偽裝那個弟子,看看此處是怎麼回事。
然緹嬰一抬頭,猛地在排隊弟子中,看到了師兄的身影。
那相貌普通的少年走在排隊中,也與其他人一道眉心有朱點,雙目無神渾渾噩噩。但他背影清而長,在一片詭異中,靜立天地間門,悠然從容,泠泠如霜雪。
緹嬰悄悄貓腰,在弟子中鑽進去:“讓一讓……”
這裡隻有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音,沒有人回應她。那些弟子被她擠開,又再次聚起。全程靜寂,沒有讓壓陣的陳長老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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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鑽到了江雪禾所在的位置。
江雪禾被弟子們推動著,要邁上台階走向陳長老,身後忽然伸來一隻秀白纖小的手,倏地將他拽走。那人用了一個很小的術法,拉著他一同消失於原地。
而留在原地的弟子們似沒有看到有一人消失,他們前麵空了一人,他們呆滯片刻後,繼續向上走。
緹嬰拉著江雪禾逃得離陣法遠一些,她的術法一失靈,身子一趔趄,拽著師兄便要一起摔。師兄被她拉著的手腕忽然一翻,握住了她的手。
旁邊有弟子似乎感覺到什麼,雙目之中短暫回神,向此處看來。
緹嬰被人拽入黑暗中。
緹嬰被捂住口鼻,被按在牆根石壁上。她濕潤的眼睛眨巴,驚喜地看到江雪禾俯眼望來。
他雙目清明,眉心的朱點若隱若現,卻顯然沒有再被控製什麼了。
江雪禾手捂住緹嬰口鼻,有些意外。
他一個凜然,意識到自己方才被人控製了。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靜水處,停留在緹嬰喊他的聲音上。
手心溫熱,輕輕一紮,像小動物的舔舐,柔軟濕漉。
江雪禾倏地收回手,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緹嬰。
緹嬰仰著臉,滿臉不悅,小聲說話:“我救了你,你要把我捂死了!”
江雪禾:“……”
……他隻是怕她出錯,驚動了那陣法與此處的詭譎,什麼時候就要捂死她了?
緹嬰眨巴著眼睛,觀察他:“師兄,你醒過神了?不會再被控製了?”
江雪禾低頭瞥她。
他看到自己袖口的青藍色衣料,想起自己此時正應該是一個與緹嬰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江雪禾對此地十分警惕,不想與緹嬰在此時相認,便非常冷淡地“嗯”了一聲。
緹嬰:“……”
她聽到外頭的念咒聲,當即忍不住好奇,探頭往外看。
她奇怪:“這是怎麼回事?”
江雪禾從容不迫:“玉京門一座主山,五道偏鋒。主山有陰陽兩麵,陽麵乃我們平時所見,陰麵自然是現在看到的,被稱為‘黃泉峰’。
“平時沒人能見到‘黃泉峰’,‘黃泉峰’的出入,僅掌握在幾位大長老手中。”
緹嬰:“……”
她小聲:“你怎麼知道?”
江雪禾眼睛不眨:“我稍微博學些。”
緹嬰更加確信他就是自己的師兄了——她師兄走南闖北,淵博之餘,個性又是如此平和。
而緹嬰用自己知道的,補充道:“那我便明白了。‘黃泉峰’下鎮壓著東西,幾位大長老自當上大長老的那一刻起,就要不斷輪值,來此地施法,強化陣法,好不讓他們鎮壓的東西跑出來。”
這下輪到江雪禾問:“你怎麼知道?”
緹嬰洋洋得意,毫不謙虛:“我愛讀書罷了。”
江雪禾:“嗯?”
他分明沒有其他意思,分明連臉都換了,但他長睫垂來,清潤的眼睛淡淡瞥來……緹嬰被看得臉一熱,一個激靈,說了實話:“很多長老喜歡我,聊天中不小心說到的。”
說了她就咬舌頭,後悔告訴他。
卻見師兄反應平平,他靜靜聆聽著外麵的動靜,壓根不關注她。
緹嬰怔一會兒,受不了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她不甘心地伸出手,硬是將手擠到他乾燥的掌心,讓他牽她。
江雪禾目光望來時,緹嬰快速:“那些弟子你認識嗎?他們很聽陳長老的話。”
江雪禾頓一頓,低頭看手心中被塞入的女孩柔軟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