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神宮是最先離開玉京門的。
次日, 巫神宮的大天官帶著一眾天官與神女,向玉京門辭彆。
玉京門的代掌教沈玉舒,向大天官展示了自己對緹嬰和白鹿野的懲罰, 大天官不置一詞。
南鳶酒醒了,跟在眾人身後, 離開玉京門。
她身上仍掛著玉京門內門弟子的名號,但她為人孤寂, 平日不與人結交, 今日離開玉京門,人人當她是大天官的愛女,要回去巫神宮攀上高枝,哪會不舍, 隻會羨慕嫉妒。
南鳶走在一眾人的最後方。
傳音符拍亮, 她耳邊響起了少年沾染三月桃花瓣一樣的聲音:“師妹被沈長老揪走去挨罰了, 我一會兒也得去,師妹拜托我向你道彆。”
南鳶回頭,向身後寥寥無幾的人群看。
她不用眼睛看, 用神識看。身後沒人送行, 她的神識探到高閣飛簷,見到一個白衣少年倚柱而立,慢悠悠的,懶洋洋的,向她揮了揮手。
他宛如洞悉她的“凝視”,在她神識探過去時,白鹿野麵上吊兒郎當的笑意,變深了。
簷下風徐,吹他衣袂, 他衣擺飛揚,麵容幾分模糊。
根本看不清相貌,隻覺得風骨意象甚雅。
白鹿野緩緩擺手,似笑非笑:“南姑娘,有緣再會。彆忘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始終沒有說哦。
“彆忘了,我可是幫過你的。”
南鳶在耳邊傳音符拍響、少年戲謔聲音入耳時,耳膜不可控地漲了一下。
心有所感。
南鳶從不克製自己的心有所感。
在遙遠的、站在高閣上目送巫神宮一行人的白鹿野眼中,那一眾居心難料的人中,南鳶摘下了蒙眼的布條。
布條在她手腕間飛揚,布條去除後,她睜開一雙眼,向高處望來。
少女一身清骨,聖潔高貴,不可褻瀆。烏發與手間布條擦過她眼睛,那雙清渺的浩波一樣的眼睛,靜靜凝望著高處。
身邊天官與神女玩味:“南姑娘,你在看什麼?莫非想預測什麼?”
高處靠柱的白鹿野,身子忽然一點點站直,心跳急了兩拍。
他有一種難言的預感,覺得南鳶看的人,是自己。
但他又覺得猜測可笑,鬼迷心竅。
而下方,南鳶靜靜地看著白鹿野。
她再一次在看到他的時候,看到了未來某一刻會發生的命運——渾身鮮血,鳳袍淩亂,枯林永寂。新婚夫君的傀儡線刺入新娘心腹,新娘閉目死去。
但她同樣看到了另一種會發生的命運——少年跪在她麵前,她將手抵於他額上,輕點三下。
那是巫神宮的饋贈,是必然會實現的屬於神女的祝福……她如今尚沒有學會這種神術,但她未來會將這種神術用在白鹿野身上。
那是她的命定。
南鳶安靜看著。
高閣上的白鹿野耳邊,傳音符拍亮,少女清冷的聲音回答他:“白公子,有緣再會。”
白鹿野眸子一顫,手撐在扶攔上,怔忡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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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步酒醒後,想起自己在夜中發瘋行為,便後悔惱怒萬分。
他萬萬不想在江雪禾麵前露出任由他拿捏的模樣,更不想讓緹嬰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黎步心情很差,江雪禾竟真如他那夜說的那樣,前來找他了。
黎步警覺,自然不想見。
但江雪禾了解他,一如他了解江雪禾。江雪禾最後在一處祭劍台堵到他,更與他鬥法了幾十招,才拿下黎步,讓黎步乖乖坐著,聽他說話。
河流湍急,宛如雪濤。
兩個少年,一風帽,一黑衣,坐於河邊的石台上。
江雪禾設了個簡單的隔音陣,黎步的手腳都被肉眼看不見的藤蔓拘住。從外看,這師兄弟二人一端然秀雅,一筆挺傲然,大約在好好修習。
黎步沉著臉。
黎步不等江雪禾開口,便冷冷道:“那夜我說的話,你通通當沒聽到便是。”
江雪禾慢悠悠:“那怎麼行。”
他聲音微啞,許是因為聲音受損,多年後,黎步見到的他,說話永遠很慢。但此時,這種慢吞吞的語調,更像一種戲弄:
“若不是小步醉酒,我都不知道,小步那般在意我。”
黎步怒:“誰在意你!你將我放開,我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殺了你,你看我手軟不手軟!”
江雪禾:“你技不如人,輸給我,便應老實坐下,聽我擺布。”
黎步:“那是我一時大意,著了你的道!”
江雪禾從容:“那必是為兄的出現,迷惑了你的心智,才讓你一時大意。”
黎步臉被他氣紅了,顫著唇罵了幾句,最後說道:“……你這些惑人心神的話,留著騙緹嬰吧。我是不會上當的!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信。”
江雪禾道:“既然不信,不如且聽我說一說。”
黎步不聽又能如何?
江雪禾的修為,比上次他們打架時,厲害了一些。雖然這種變化分外細微,但黎步這種少年天才,自然一打就能看出來。
畢竟這人是江雪禾。
黎步盯著他,忽然一笑,陰陽怪氣:“看來師兄在山下又有些奇遇,你的那個什麼符咒,是不是又解開一點了?小嬰妹妹知道嗎?”
江雪禾不搭理他這種試探。
江雪禾沉吟一二,道:“小步,你有沒有想過,另投師門,與我一同拜入千山門下,就如白鹿野、緹嬰那般。”
黎步心頭猛地一跳。
他的骨血沸騰,一瞬間看向江雪禾。
隔著風帽,他看不清江雪禾的神色。
黎步緩了半晌,讓自己平靜下來,故作不在意:“玉京門是這麼厲害的大仙門,你們那個千山派……我從幾個追殺小緹嬰的嘍囉那裡聽說過,那麼無名無能的小派,我為什麼要拜?
“憑什麼留得住我?玉京門這大好仙緣我不求,跟著你越混越差?”
江雪禾淡然:“我相信以你的本事,你未必察覺不出玉京門的問題。廣收弟子,大多弟子平庸,少數厲害弟子入內門。我查閱玉京門宗卷,發現內門弟子折得極快,修為越高,死的越快。
“長陽觀弟子人少,他們一二百年可能才會折一名弟子,但是玉京門十年便會折一內門弟子。
“年紀大的長老們對玉京門真正情況不了解。對玉京門知之甚廣的,是那些大長老們。但是每一屆新掌教登位,舊的大長老們便會退居背後,不會有人再見過他們。
“這一次沈掌教登位的過程不太和平,我們便見到那幾位大長老被囚,至今不出來。我在想,不提這一屆大長老們的被囚,之前的那些大長老們,有誰見過嗎?
“玉京門的曆年卷宗都是不全的。玉京門的記事長老們也對門派舊事含糊其辭,知道得不多。對於一個存活至少千年的大仙門來說,過往曆史的斷層,未免有些嚴重?”
黎步靜然。
黎步道:“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又不在乎。”
江雪禾緩聲:“自斷生道滅門,我知道你再無家可歸。追殺我,已是你不得不走下去的唯一歸途。
“其實我也與你一樣。從斷生道出來後,你我都是一樣的怪物,都無人可以理解我們。
“我為自己找到了新的歸處。我本想著,你也應有你自己的路。我沒想到你一路追我追到玉京門……既如此,不如與我一道,拜入千山吧?”
黎步冷笑:“我說了,小門小派,留不住我。我與你不一樣!你一心求安逸,我卻是想問大道的!我在玉京門中也是拜了師的,我跟著我師父也是學了不少本事的。
“誰一路跟著你?不過是因為你是仇人,我要殺你罷了。其他的原因,並沒有,你不必自作多情。”
他揚臉,一臉睥睨地看那風帽少年,眼中帶了抹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嫌惡:“你欺師滅祖,不敬師門。你以前不敬斷生道,現在也不敬你的新師父,不敬你的新師門。你人還在玉京門,還被人供為弟子首席,被敬為什麼仙人轉世,你轉頭就攛掇我和你一起叛出玉京門。
“江雪禾,你果然沒有心。
“我要是去告發你,你看玉京門饒不饒你!”
江雪禾不急。
他知道告發的事,黎步為了對付他,一定做得出來。但是他有更牽著黎步心神的東西,黎步還是要任由他擺布——
“拜入千山派,便可以繼續和我做兄弟了。”
黎步如被人一腳踩了尾巴,恨怒道:“誰稀罕!”
江雪禾溫聲:“我稀罕。”
他輕聲:“我一直想有個真正的家。
“千山派師徒,是我為自己找到的。我那時剛離開斷生道,心中空茫,萬事絕望,又被咒術所困,整日神智昏沉,連清醒的時刻都很少。
“小步,那時候,我真的顧不上你。”
黎步安靜下來,垂下睫毛。
他心中道:騙子。
江雪禾嘴裡沒有一句實話,江雪禾這麼說,必然是又要騙我,不讓我動他心愛的妹妹。我在他心中不過是一個恨不得拋棄的過去,他多次出手想殺我,他怎可能在意過我?
可是江雪禾的話,又讓他怔然。
他在那個秘境中,從江雪禾的記憶中,窺到他被千山派老頭子、緹嬰那個師父林青陽撿到的經曆。
那不是江雪禾在斷生道被懲罰的記憶。
那也不是江雪禾身上被種下十方俱滅黥人咒的記憶。
那更不是江雪禾大開殺戒的記憶。
被林青陽收徒的故事,那在江雪禾的記憶中,必是無足輕重的一段,是江雪禾認為讓他知道也無妨的一段記憶。但即使是那段記憶,都讓黎步心間慘痛,宛如萬箭穿心。
黎步恨死了江雪禾。
可黎步又無法割舍。
此時此刻,他聽江雪禾說話,他不知道江雪禾說的是謊言,還是肺腑之言。但是江雪禾說,他為黎步考慮過。
黎步抬頭。
江雪禾溫柔道:“我那幾年,在哪裡都如過街老鼠。我那時控製不了黥人咒對我的影響,我生怕自己墮入深淵,成為沒有神智隻被鬼怪所控的怪物,我怎敢去和你相認?
“我亦怕我無意中殺了你。”
黎步冷聲:“騙子。”
江雪禾繼續:“後來,我終於能控製住符咒了,不至於每日失去神智意識昏昏,我見你一路追殺我,不忍心將真相告知你,才對你一直隱瞞。”
黎步怒:“那後來呢?後來你有機會,但你對我視而不見!”
江雪禾平靜:“我這樣的人,但凡與你多說一句話,都是在利用你。我但凡對你有一絲心,也不想利用你,你不懂嗎?”
黎步:“那你對緹嬰就那麼多話,對她跟前跟後,像個老媽子一樣照顧她……”
黎步越說越惱:“你恨不得什麼都替她做了,她吃個糕點你都要給她準備帕子準備水……你好歹也是夜殺,你丟臉不丟臉?你那麼高的修為和本事,現在全被你用來哄一個小女孩開心?”
江雪禾眼波一動。
他道:“所以,這不正是利用嗎?”
黎步一怔。
江雪禾說:“我對緹嬰有所求,自然對她千萬般好。”
黎步半信半疑。
黎步半晌困惑:“千山派到底是什麼,就讓你那麼想去?如我所料無差,你根本沒機會去過吧?”
江雪禾微笑:“正是從未去過,才要給師父留一個好印象,要照顧好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