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夜殺今夜的問話,與師兄那時候,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她已經不隻是想要他伺候了。
但是更多的感覺,十分微妙。她懵懂明白,心裡又些微抗拒,一步步往前走,又不敢往前走……她要怎麼辦呢?
這世上,哪有什麼長久可待的情感啊。
她為什麼就要順著師兄走呢?
緹嬰趴在桌上,想了半宿,輕輕拍一下自己的腦瓜子。
她抱怨自己:“下次和師兄說話,可不能再那麼誠實,說實話了。”
……就應該哄著他,說他高興聽到的話嘛。
她又不是不會。
但是為什麼她每次看著他的眼睛,就忍不住說了實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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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變回貓咪的緹嬰,沒有等到夜殺回來,略微憂鬱。
它蹲在窗欞上,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絲,琢磨著自己該不該冒著雨出去,繼續在這個柳葉城轉悠,尋找線索。
好大的雨……
若是夜殺哥哥在,就可以讓他撐著傘抱它,帶它出去轉悠了。反正他有什麼巡察的任務,在城中晃悠,不會惹人懷疑。
緹嬰邊惆悵邊思量,忽而耳朵尖一動,聽到了廊廡下路過的兩位仆從的談話——
“城主今日回城,天降甘霖,實在是吉兆啊。”
“小公子去陪城主了嗎?”
“應當沒有吧。陪城主的話,得進王宮,換鎧甲。小公子昨夜後就沒回來,他今日不當值,應該沒有進王宮吧。”
緹嬰的貓爪撐著,站直了身子:城主歸來?
柳葉城那位一直在外的城主回來了?
……不知是不是現實中柳姑娘的爹。
她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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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分五裂,各有城主治世。
柳葉城城主膝下,有一位千嬌百媚的千金,得其餘諸城青睞求索。
城主不願女兒外嫁,又不想得罪其他城主。他便帶著女兒一同外出,與其他城主,就“穢鬼潮”之事交涉。眾人所談之事,避不開巫神宮,他們便一同開壇請神,向巫神宮祈福,希冀巫神宮佑護四方,不要讓“穢鬼潮”擴大,侵害人間國土。
如此這般,柳葉城城主一番往返,已有半年之久。
百姓們聽到城主回歸,分外激動。
即使春雨連綿不住,人人仍擠在街巷屋前,立於兩側,恭候城主回來。
在一隻隻腳下靴邊,雪白小貓走得緊張兮兮,生怕被激動的人群踩到。
它不敢爬到高處,卻又什麼都看不見,實在著急。終於,她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找到了夜殺——
少年懶洋洋地靠著一商鋪前的一木柱,戴著蓑笠擋雨,混在人群中,一起看那城主回城。
他修長又低調,蓑笠帽子下壓,前方街前路過許多維持秩序的禁軍,都沒有認出他是誰。
那幾個衛士還在小聲討論:
“小夜將軍人呢?到處找不到他。”
“城主要他進宮,可我們連他人都找不到。”
夜殺漫不經心地抱著手臂,根本沒打算進宮:不過是筵席,不過是場麵話,他才懶得去。
他這邊混在人流中,自覺自己很低調,不妨衣擺忽然被下方的一道很小的力拽住。
他低頭,木著眼:
雨絲連連,水流嘩啦,在地勢低的地麵上濺出一片小水花。
有一隻雪白無比的小貓,小心翼翼地躲過那水花,拿他的衣擺擦它那小爪子。
夜殺麵無表情看了半天,那遲鈍又愛乾淨的小貓終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起一張毛茸茸的小臉,衝他叫了一聲。
哼。
夜殺一甩自己的衣擺,將它甩開。
那小貓卻死皮賴臉,身上被濺到一點泥,又湊過來用他衣服擦。她還不怕他的瞪視,在他嫌惡的眼神下,小貓硬是攀著他的衣擺,從下往上蹭,一點點爬到了他身上。
他好像成了她攀爬的一根柱子。
夜殺氣怒,心想:早知道,就不應該教她爬牆。
一隻都不會爬牆的小貓,笨死正好,也不用此時來氣他。
但不管他氣不氣,這小貓都抓著他的衣擺,一搖一晃地爬了上來。
它實在好自覺,他抱臂而立,它的尾巴卷上來,在他手臂間找到了好位置,整隻貓就貓了過去,盤坐一團,他成了它的“蒲團”。
夜殺低頭,看她的眼神更嫌棄。
他低聲:“誰讓你上來了?你的爪子乾淨嗎?下去!”
緹嬰裝作聽不見。
他拽它尾巴:“下去!”
它回頭就張口,夜殺以為它要咬他,眉頭一動,然而它張口,隻是輕輕地在他指尖舔了一下。
又暖又熱。
夜殺一怔。
他從小貓烏黑的眼中,看到了討好的神情。
緊接著,頭頂屋簷簷角的一滴水落下,濺在了它額上。
它輕輕地叫了一聲。
那麼小的聲音,在熱鬨的人流中,根本不顯眼。
夜殺卻聽得分外清楚。
他的手臂微微發僵,一時失神。
緹嬰見他不趕她走了,鬆口氣,它踩在他手臂上,伸長身子,將小貓腦袋往外湊。
站得高,望得遠,她終於看清進城的車輦了。
緹嬰目不轉睛——
最前方的車輦中主人,是一個中年男子。她在現實中還沒來得及見到城主,沒法與幻境中的對比。
但是第二座車輦,她則看得一清二楚。
帷簾低垂,車中坐著一個美人。
那美人年紀很小,膚色蒼白,眉目間攏著煙霞一樣的輕愁。
她生得羸弱單薄,外麵每有一聲歡呼,都好像會傷到她。
而她又是那樣美麗,眾人隔著簾子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便都禁不住靜了下來,屏住呼吸。
那美人,輕輕地朝車輦外望了一眼。
正是柳輕眉。
是年少的、病弱的、據說活不久的柳輕眉。
緹嬰想到師兄說過,柳葉城的“穢鬼潮”,發生在十年前,發生在柳輕眉十五歲的時候。
那麼,此幻境的柳輕眉這樣年少……莫非這個幻境,是十年前的柳葉城?
緹嬰毛發繃直,大腦快速轉動。
十年前的柳葉城,師兄在其中演化了一個身份,他用的是誰的身份……夜殺,葉呈……村落外那堆墳墓中,並沒有葉呈的名字啊。
師兄在此,用的是葉呈的身份?
是柳輕眉那個未婚夫?
……為什麼會選中師兄?師兄身上有什麼問題?
幻境的目的是什麼?
幻境的主人是誰?
幻境如何才會結束?
當年那麼多的死人,幻境中又這麼多的人,緹嬰看著,這些幻境中的人,並不像是虛假的傀儡啊。
緹嬰看得目不轉睛,它的小貓腦袋上,則淅淅瀝瀝,被簷角滴下了好幾滴雨水。
她沒發現。
忽然,眼前一黑,一蓑笠,蓋到了它頭上。
緹嬰驚訝,發現自己被抱了起來,它仰起臉,透過蓑笠的縫隙,看到夜殺的臉。
夜殺側一下頭,嫌惡它:“弄得一身水,晚上不要上我的床。”
他用蓑笠蓋住它,那淅淅瀝瀝飄灑的雨水,便落到了他身上。
同時,人群前的禁衛,聽到了動靜,回過頭,一個個驚訝:“小夜將軍!”
夜殺抱住貓,往後退,嬉笑:“不好,被發現了。”
車輦中的城主與年少的柳輕眉,都朝這個方向望來。
緹嬰推開蓑笠,想多看兩眼,卻被夜殺抱緊。
他身手比她靈活許多。
嬉笑間,他人已經穿過了人流,跳上牆,攀上樹枝,快速抱著緹嬰一同奔走。
懷裡的小貓爬出來:“喵?”
夜殺低頭。
一滴水濺在他睫上。
那滴水又落到從蓑笠下鑽出來的小貓眼中,它眼睛顫顫一縮,重新被夜殺用帽子蓋住了。
少年一隻手抵在唇邊,衝它擠眼睛笑:“噓,小聲點,彆被他們發現了。
“他們抓到我,我得去宮宴;抓到你,你就是小貓妖。
“你還看什麼?快躲到我懷裡,和我一起逃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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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殺的調皮,讓禁衛無奈。
但是在躲避追逐的人時,緹嬰自告奮勇,說幫他攔人。他半信半疑鬆了它,小貓倒是把追兵引到了另一條巷子裡,然而爬回他懷裡時,它不知道在哪裡絆了一跤,貓臉上出現了一小道傷口。
夜殺看到它那麼狼狽,就樂不可支。
緹嬰瞪他。
她以為自己的傷會轉移到他身上,她又得解釋,但是也許是她身上的封印太厲害了,她此時用的這個貓身足夠實誠,那道傷疤,沒有消失,留在了她臉上。
到夜裡,變成人身的緹嬰拿著鏡子,一看到自己臉上的傷口,垮下臉便要哭泣。
夜殺笑得不行。
他好像忘記了之前與她的不愉快,趴跪在妝鏡前,拿著紗布與傷藥,要幫她敷藥。
他還哄她:“彆哭彆哭,這藥很好的,抹上幾日,就一點傷痕都不會留下了。”
緹嬰狐疑:“真的?人間還有這種神藥?”
夜殺板臉:“你一個小妖怪,瞧不起我們凡人?那我走了。”
他轉身便要站起,緹嬰扭身就來抱他腰,黏黏糊糊認錯:“不不不,你不要走。我相信你!你給我塗藥吧,要一點傷口都沒有啊。”
夜殺打包票:“放心!”
他跪在她身側,垂下眼為她上藥。
屋中靜下,緹嬰起初不放心地端著鏡子要看,怕他捉弄他。但他沒有,他垂著眼的神色認真,不見平時戲弄她的模樣,也沒有那副不情不願的微撇的嘴角……
緹嬰透過鏡子看他。
他低著頭:“看我乾什麼?”
緹嬰嚇一跳,嘴硬:“我沒有。你有什麼好看的?”
她心虛地放下鏡子,不看了。
他的手指輕輕地揉在她臉上,緹嬰很快又有些困,便趴在了桌上。
少年按在她臉頰上的手指似乎停了動作。
緹嬰沒有當回事。
忽而,夜殺傾身,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緹嬰瞬間清醒。
她一動不敢動,他的唇仍貼在她臉頰上,呼吸暖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