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殺次日清醒, 便想到了昨夜自己所為。
他看懷裡臥睡的小貓——
貓咪雖慵懶,眼神也乖巧,沒有他以為的那種惱怒。
這便很不符合他對小貓妖的印象了。
夜殺隻更警惕。
他出門前, 仍讓人鎖好屋子,一切等他夜裡回來再說。無論如何,他是不可能讓她再有機會逃走的。
心性很硬的夜殺一日間, 斷斷續續回憶起一些昨夜醉酒的片段故事。那時他半醉半醒,借酒裝癡,所作所為, 並不全是無意識的。
不過,唐突小嬰是真。
不光唐突, 還唐突得十分“熱烈”“厲害”。
以她的驕縱脾氣,必然十分生氣。
夜殺做好回去家中與她吵架的準備,並想的妥當:無論她如何生氣, 他都四斤撥八兩。要打要罵都認, 隻是不能離開。
為了應對好這隻小貓咪, 也生怕自己再一次掌握不住分寸、把她嚇跑, 夜殺還特意請教了那些家中有妻兒的同僚。
小貓雖不是妻, 但哄來哄去, 大約都是差不多的。
卻不想,到了夜裡, 做好準備的夜殺推門關門,靠在門上, 看到的, 是一個對鏡貼花黃的小姑娘。
玉雪美麗的少女散了頭發,咬著一綹細發,認真地端詳鏡中的自己, 耐心地給自己整理有些乾枯的頭發。
她眼睛明亮,容顏姣好,眉目間,少女的稚嫩與嬌憨正是青春最好之時。
但是她眼神卻是不太開心的,煩惱地瞪著自己那有些枯的發尾——
吃不好睡不好,漂亮的桃花自然有些凋零了。
而夜殺寢舍中,除了一麵鏡子,一點胭脂水粉都沒有……讓她無法修飾自己的憔悴枯萎。
緹嬰不快間,銅鏡上,她的身後映出了少年修頎的身影。
夜殺:“怎麼了?”
緹嬰衝他嚷:“我頭發掉了好多根!都怪你!”
夜殺愣一愣,想不明白她掉頭發,與他有什麼關係。總不會是他昨夜睡夢中揪掉的吧?
看著鏡中那氣鼓鼓的少女,夜殺也不敢主動提昨夜的事。他保持著笑容,在她身後坐下:“這有什麼?你留在這裡,每天幫你補一補,你的頭發還是能長出來的。”
他試探地伸出兩指,輕輕在她頸後的散發夾了一綹,細軟的發絲,讓他心中微動。
夜殺彎眸:“我保證給你養回來。”
緹嬰哼了一哼,不說什麼了。
她若無其事地梳好自己的散發,對著鏡子欣賞不住。夜殺在後觀察她,見她眼神中的戾氣都消散了很多。
他正詫異不解,見那小姑娘托著腮,盯著鏡中的她自己看不住,嬌嬌道:“我也是十分好看的,對不對?”
她眼神透著鏡中,瞟向後方的夜殺。
夜殺再次愣了一愣。
意識到她是對他說話,他心中受寵若驚,麵上回答:“自然。”
緹嬰打量著自己的眼睛:“而且我還小著呢,我還會長大,越長大越好看。你看我這眉這眼,這鼻子這嘴巴,都是小美人的模樣。隻要我不長歪,等我大了,我就是美人!”
夜殺滿心狐疑。
他一腔警惕,又因為她這番自得的自我欣賞而被逗笑,在心中樂個不停。
可他不敢表現出來。
他隻肯定:“沒錯。”
緹嬰瞥他:“我還是修士。我有一個沈師叔,她都好大年齡了,但是看著隻有二十來歲,年輕漂亮。我師父把我托付給她,我跟著她學劍術,日後我必然和她一樣,學有所成,還駐顏有術!”
夜殺:“……確實。”
緹嬰的小貓尾巴漸漸露了出來:“……我肯定會比柳輕眉好看的!”
夜殺:“……?”
他不知她提起柳輕眉的緣故,疑心她知道他和柳輕眉在被人撮合的事。夜殺便沉吟不語,思量著她的目的。
緹嬰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我不比柳輕眉差。”
夜殺眸子微眯:“誰說你比她差?”
緹嬰噘嘴。
大家都沒說。
但是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現實中,柳輕眉就是大美人,所有人都覺得柳輕眉漂亮。和柳輕眉站在一起,小嬰黯然失色。
緹嬰心中早已為此記恨很久。
趁此幻境,她脫口而出:“你不能因她而放棄我。”
夜殺愕然。
他道:“我怎會因她而放棄你?我和她什麼關係,和你又什麼關係?”
他這話一出,他自己卻覺不妥,趕緊收回,改了說辭:“我和她不過是自幼認識罷了,實則她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她。而你……你是我親手養著的小貓,我自然和你更親一些。”
他語氣中帶笑、帶試探。
他都這麼說了,緹嬰隻是滿意地頷首,依然不抱怨昨夜他的行為。
夜殺心中七上八下。
既已到如今地步,自欺欺人也該有個度。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什麼打算。
緹嬰被少年從後抱住。
她驚了一下,心中浮起一腔小小羞澀。
她心中歡喜雀躍,麵上卻驕矜:“走開,我不要你。”
夜殺笑眯眯:“不要我要誰?”
緹嬰目中閃一閃,沒說話。
夜殺抱住她,輕輕道:“你不生我的氣?打算留下來了?”
緹嬰揚下巴,做足大方模樣:“是的。”
她不光如此,還在他懷中慢慢轉半個肩,主動迎來。
她將他當做師兄的少年時期來看,便越看越好奇、越看越喜歡,隻覺得這個幻境,真是很不錯——滿足她對師兄的窺探欲。
緹嬰大氣揮手:“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我覺得你待我很好,我也要待你好。”
夜殺:“……”
緹嬰自覺如此大方的話,夜殺應該感激涕零,驚喜萬分。
可惜夜殺沒有。
他目光古怪看她半晌,臉色幾變。
他輕輕捏著她下巴,半真半假地笑:“我不是你師兄,江雪禾。”
緹嬰眼神向上飄了一下。
她清澈的目光飄回來,堅定落到他麵上,笑吟吟:“對,你不是。”
夜殺心中冷笑:撒謊。
你分明將我當“替身”看。
可他並不戳穿,他也希冀她的幾分順從,幾分情願——若是她長久留在他身邊,他未必不可以取代她的師兄。
隻是不知,他和她師兄,到底是多像,才讓她屢屢看在她師兄的麵上,不與他鬨脾氣。
緹嬰哪裡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表明心意,又偷懶地伸臂摟住他脖頸,快樂地告訴他:“我要和你在一起,要對你很好,要看你長大,要……”
她心裡偷偷說:要養大一個師兄。
夜殺:“……你這樣真讓我害怕。”
緹嬰愣住。
夜殺俯眼看她,道:“你有什麼目的?突然對我這麼好,該不會是準備卸除我的防心,準備殺了我吧?”
緹嬰噎半晌,暴怒:“你這個人,真是的!我對你好你都不相信……非要我發火,非要我跟你算賬,你才高興是不是?”
夜殺彎眸:“看,這才是你嘛。”
緹嬰繼續噎半天。
他半真半假地晃著她的小下巴,眼中浮著笑:“沒關係,想殺我,我也不怪你。反正是我強留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隻是能不能打個商量,讓我多風流快樂些日子?”
緹嬰:“……”
她明白了。
對他的好,需要循序漸進。
一次性給他,他吃不消。
……什麼破毛病。
--
不過自這日起,緹嬰確實安安分分被關在夜殺的寢舍中,不提想出去的事了。
夜殺也有了些改變。
他主動提出他想開靈脈,看自己有沒有修行的潛質。
夜殺抱著小貓,雖不肯放她出去,但是他在的時候,願意帶著貓身的人,在城中四處玩一玩。
夜殺半開玩笑:“等再過幾年,柳葉城沒有穢鬼潮了,我不做將軍了,咱們就離開這裡,四處玩耍好不好?時不時跟我爹娘報聲平安,給城主寄一些禮物,天大地大,咱們四海為家!”
懷裡的小貓抬頭,望他一眼。
它做貓的時候,說不了話,有些話自然也不必說了。
但它心裡已經明白,夢貘珠分配給師兄的這個身份,讓他這輩子隻能是凡人。
不管現實中的江雪禾多麼天縱奇才,得天獨厚,幻境中的夜殺,都開不出靈脈擁有不了靈根,隻能做一輩子的凡人將軍。
夢貘珠給的規則高於一切。
想打破這個規則,隻能是帶著意識、有修為……如緹嬰這樣的附屬者。
而緹嬰也隻是因為意外才進入這裡,她一部分修為都被封印著,也打破不了夢貘珠挑選的故事規則。
不過,夜殺為什麼想要開靈脈呢?
他想修行,想做修士?
……難道師兄他不僅天賦佳,其實還十分的勤快刻苦,才能那麼厲害?
緹嬰生了戒心。
她立刻決定自己不能浪費時光,在幻境中陪著夜殺度過這漫長一生的同時,她要抓緊時間修煉,趕緊把此境大圓滿融會貫通,突破此境……
再突破一境,她就可以修出元神了。
若有元神在,這小小夢貘珠的幻境,還是有操縱可能的。
於是,當夜開始,夜殺便發現緹嬰要刻苦修行。
他已經開始相信她也許真的是修士,隻是出於一些緣故,被困在貓身中。
緹嬰盤腿坐於蒲團,他每每從外進來,看到她這副模樣,都心中驟然驚寒——
活潑靈動的少女,隻有修煉時會格外沉靜,身上有一種他難以接近的無情之氣。
大道往上,總是近於無情。
他不安於她的這種“無情”。
怕她忘記他,怕她有能力離開他時,便會掉頭就走。他此時不過是用鎖鏈困著她,終有一日,他會困不住她。
思來想去,他亦想修行,亦想問道。
也許和她變得一樣,才有可能奢求更多的。
但是,夜殺的修行進度非常不順利。
緹嬰很耐心地教他,他連靈脈都開不了,換得緹嬰的嘲笑。
緹嬰看他吃癟便高興,但是夜殺總是進度不順,緹嬰便也有些良心,不嘲笑他了,絞儘腦汁安慰他。
她還主動讓他抱:“開不了靈脈,其實也沒什麼嘛。這世上大部分人都開不了,不都一樣活嗎?
“你和我可不一樣……我是小天才,你隻是凡人。”
夜殺問:“你是天才?”
緹嬰有些心虛。
但她自吹自擂:“我是的,我是的!我小時候可厲害了,我天生靈脈就是開著的,靈根直接就能用,大家都說我是幾百年來最厲害的‘小巫女’,必然能讓鬼姑滿意,消除災禍……以後說不定……”
……說不定還能被選入巫神宮,成為神女,再成為至高無上的大神女,統禦整個巫神宮,護佑整個中州。
不過……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這些都沒有了。
她學道修仙,都和神術沒什麼關係了。
這卻並不影響她跟什麼都不知道的夜殺吹噓:“……我天縱奇才,我可厲害啦!鬼姑一開始想吃我,都吃不掉我,因為我天生就自帶庇佑,有什麼很厲害的東西,一直保護我。”
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也許是“天道”吧。
很長一段時間,緹嬰真的以為自己是天道寵兒。
以至於師兄騙她,說她是天之驕子時,她一下子就相信了……然而師兄是哄騙她的。
想到此,緹嬰狠狠剜夜殺一眼。
夜殺被她瞪得莫名其妙。
但他好是喜歡她這副嬌氣又壞脾氣的模樣。
他把她揉在懷中抱半天,不敢與她過於親昵,卻也在一點點瓦解她的心防,讓她接受他。
他笑眯眯:“你這麼厲害,那以後我帶著你上戰場,我要是受了傷,你是不是可以幫我療傷?”
緹嬰愣一愣。
她又不是醫修,不是藥宗弟子,她怎麼可能會療傷。
但是緹嬰拍著胸脯保證:“我可以!”
此時她想著,凡人的傷嘛……隻要她修為再精進一些,能夠打開被封印的乾坤袋,師兄在乾坤袋中留給她的神丹妙藥,她隨便拿出來一點,不都會讓夜殺目瞪口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