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恨萬分,傷心萬分。
緹嬰從沒見過夜殺這樣寂冷而空洞的眼神,沒看到過他語氣哽咽、抱著她不撒手。
她茫茫然。
他沒看到她的信嗎?
難道沒有人攔他嗎?
他這樣傷心嗎……這對緹嬰來說的幻境,對夜殺來說,又是什麼呢?
“嘶——”
馬聲長嘯。
漂浮在夜殺身邊的緹嬰神識回頭,看到一個纖纖的鬥篷少女下馬,向此間跑來。
那是柳輕眉。
緹嬰神色刹那冷下。
柳輕眉一身緋紅鬥篷,在侍從的攙扶下,跌跌撞撞跑向這裡:“夜殺!夜殺——”
跪在地上的少年抬頭,柳輕眉怔忡。
他雙目泛紅,眼含恨意,那是她從未見過的。
柳輕眉:“聽我解釋……”
夜殺:“你們聯手殺了她,是麼?你們怎麼忍心如此?她可曾傷過你們一點?”
他的淚沾在長睫上,質問她。
空蕩蕩的天地間,柳輕眉煞白著臉,說不出話。
緊接著,又是馬蹄聲奔來,夜父夜母趕到。
二老看到夜殺抱著那從冰中出來的少女不撒手,便惶然恐怖,想喚醒夜殺:“快、快回來!她是妖,一直蠱惑你,你聽信了她的話,才不聽我們的話……”
“聽你們的話?”夜殺露出笑。
他太年少了。
一朝麵對親人的背叛,胸膛間如同燃火。那火焚燒著他的一切,他何其失望,大顆大顆淚珠懸在睫上,問他們:
“我是你們的附屬物嗎?我不配有自己的喜好嗎?是否我喜歡誰,和你們想的不一樣,你們便覺得我被蠱惑了,我被妖迷了心智?
“她不是妖!她是修士,純正的修士!你們不去除穢鬼,卻傷害她?
“你們可知,她自認識我,跟我回到夜家,便一直被我關在屋中,不能出去。因為我和你們一樣,我不相信她,我也覺得她為惡,詭計多端,我不讓她出門,不讓她離開我的視野……
“她明明那樣喜歡出去玩,卻被我關著、一直關著……到最後,還是要被關著。
“生前被關,死後也還要被關。我一無所知……你們一直騙我,哄我。
“哄我做什麼?!你們以為,沒有她,我便會乖乖與柳輕眉成親嗎?”
少年蒼白的臉頰上沾著水漬,他輕輕露出一個笑。
眼神幽靜,微有恨意。
他輕飄飄:“做夢。”
柳輕眉厲聲:“夜殺!你怎能這樣對伯父伯母說話?他們生你養你……”
夜殺譏嘲一笑。
他正要說話,忽然間,陰雲密布,重重烏雲遮天蔽日,一重重森冷寒氣向所有人拂來。
這一刻的陰冷……
神識飄在夜殺身邊的緹嬰抬眼看向天邊,喃喃:“好強的鬼氣……”
柳輕眉臉色慘白,身子晃了一晃,向後跌:“穢鬼潮……”
……巫神宮算錯了。
這一年的穢鬼潮,突兀地降臨在了柳葉城的上方。大批大批的穢鬼,密密麻麻地湧入城中。
夜父夜母被嚇暈。
跪在冰麵上的夜殺,用氅衣將緹嬰攏住。
他並不怕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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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殺與親人之間的戰爭,沒有爆發。
穢鬼潮突然降臨,柳輕眉急匆匆返回王城,要去與巫神宮聯絡,請求巫神宮的支援。夜殺重返戰場,帶著凡人,一同對抗穢鬼潮。
唯一的變化是,夜殺讓人打造了一具冰棺。
他將緹嬰的肉、身放入冰棺中,將她帶入戰場,帶到自己身邊。
無論發生什麼,他再不會讓她離開視野。
穢鬼潮的降臨,帶來無窮無儘的死亡。
夜殺悍然無畏,卻依然每日要麵對無數死亡。穢鬼殺不了,凡人如何對抗?
他每日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柳輕眉又來催促雙修功法之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用此法,可以拖延時間,等巫神宮的天官與神女到來解救他們。
夜殺沒應,而在這時,某夜夜深人靜,夜殺在自己的軍帳中,看著冰棺出神。
帳中,忽然多了一個披著黑袍、攏著麵容的道人。
氈簾吹開又合上,篝火蓽撥,那道人開口:“有一法,可以暫緩穢鬼的壓力,甚至封印穢鬼,幫你們拖延時間,等到巫神宮的援助。”
夜殺無動於衷。
道人道:“人祭。”
夜殺眼皮不動。
道人說:“凡人是撐不住穢鬼潮的,拖延下去,你們全都會死。即使為了城中後方那些老幼病弱著想,人祭也值得一試。雖是邪法,天地共誅,但確實可以應對穢鬼潮。”
夜殺依然不語。
道人最後道:“你可想再見冰棺中的人一眼?”
夜殺掀開眼皮。
道人的麵容從頭到腳藏得嚴實,夜殺卻感覺到此人的目光落到了冰棺上,慢吞吞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中,有一為淨魂,三魂散開時,淨魂開眼,最後一瞬,可以看到活人的魂魄。”
夜殺聲音喑啞:“活人?”
道人嗬嗬笑。
他道:“你不會以為,這個小姑娘已經死了吧?她沒有死,她隻是被封印……她在努力解開那封印,淨魂是三魂中最為純淨的力量,你不想幫她出來嗎?”
夜殺道:“人祭,為天地不容,不入輪回,天道不允。”
道人微笑:“那要看你如何選擇了……若是他人入輪回,隻你不入,你可願犧牲?”
他誘惑這少年將軍:“可救千萬人,可救冰棺中的小姑娘。隻要你來做這人祭的陣眼……”
夜殺問:“你是誰?”
道人慢悠悠:“林野散修,不值一提。路見不平,特來解惑。他日……也不必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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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殺要開人祭的做法, 得到將士們的沉默以對, 以及柳輕眉的劇烈反對。
柳輕眉顫聲:“不、不行!你拒絕功法,選擇此邪法,我不能接受……我是城主的女兒,我不需要你們如此犧牲!”
將士們依然沉默。
夜殺淡聲:“放心,我有法子,讓他們入輪回。”
柳輕眉:“那你呢?!”
她眼睛直勾勾地望過來。
這位病弱的十五歲少女,哀求地看著他:“夜殺,縱是我們對不起你,你不想再見我們,請給我們補償的機會,實在不用、不用……”
夜殺撇開目光。
他道:“每時每刻都在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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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眉做過努力。
她求城主說服夜殺,希望將士們再堅持一下。然而麵對城中每時每刻都在新誕生的死屍,她也無力。
戰亂將她也要逼瘋。
她甚至在夜間,來尋夜殺,做出最無奈的、背叛所有人的退讓——讓夜殺離開柳葉城。
柳輕眉落著淚:“你可以帶著你的冰棺走,我幫你安排,我可以帶著將士們繼續等巫神宮的人……我們不需要這種犧牲。”
夜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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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擇了人祭。
他選擇了赴死。
他用那道人教的邪法,讓人殺了自己,再抽出自己的三魂七魄,撕裂開,分給每一個參與人祭的將士。
他用邪法護住他人的生魂,保他人即使死在人祭中,亦有入輪回的可能。
他隻是請幫忙的人,將淨魂留在自己體內,不要割掉自己的頭顱。
無頭會讓邪法威力大增,邪術自有邪術的狠厲。可若是沒有了頭顱,他生怕緹嬰會認不出他。
夜殺並沒有一味相信道人,但他背著柳輕眉,和巫神宮的天官神女聯係,那些倉促趕路的仙人們,也告訴他,此法有用,隻是淫、邪。
巫神宮的人卻並沒有反對。
對他們來說,隻要能封印穢鬼,隻要穢鬼潮不流入整個人間,再多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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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昏地暗,人祭陣法在戰場中展開。
魂魄被抽掉、肉身成為空殼的夜小將軍,在死後成了“鬼將軍”,邪法帶來的威力到他身上,他以凡人之軀,可由活著的將士們操控,來對付那些穢鬼。
柳輕眉在城樓上奔跑,想要叫停這個陣法。
夕陽如血,她什麼也追不到,看到的戰場陰氣森森,以凡人之眼,都能看得出那些已不是活人。
她撲倒在地,跪在地上,捂著臉哭泣。
她什麼也救不了。
她誰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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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千邪惡應對萬千邪惡。
成為鬼將軍的夜殺,與那些厲害穢鬼廝殺。
在他的淨魂被消耗儘之前,他麻木地保持著一戰之力。
穢鬼們雖無意識,卻都本能地來與這鬼將軍戰鬥,隻知道鬼將軍死了,整片城池,便都是他們的糧食。
時間一點點過去……
早已失去意識的夜殺,在萬千穢鬼的最後一擊中,終於轟然倒地。
他所有的魂魄早已散開,隻留有一道很虛弱的淨魂。
淨魂在殘破的身體上若有若無地浮動,穢鬼們察覺到不妥,全都撲殺而來……
沒有意識的鬼將軍仰著頭,看著那些穢鬼撲下。
忽然,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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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殺的淨魂仰起頭。
殘陽染血,天地大暗。
擋在半空中的,是少女的身體——
她漂浮在半空中,衣裙揚散,沒有知覺、沒有意識,然而不知如何操控的,她為他硬生生擋住了那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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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靜止,萬物零落。
夜殺呆呆地看著,眼神空曠、寂寥。
她空殼子一樣的身體,在半空中旋開,讓他看清一切。
麵如清雪,長發淩亂,唇紅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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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緹嬰。
空殼子身體閉著目,被穢鬼擊穿,跌落在地,落入全身無力的夜殺懷中。
他抱緊她,閉上眼,最後一縷淨魂從自己的殘驅中飛出,飛入她體內,助她解開她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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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睜開眼,看到的是雙目流血淚、身體已經僵硬的夜小將軍。
她睜眼的一瞬,他永遠地閉上了眼。
淨魂傳來的一道聲音,歎息一般,與她交錯分開。
少年喑啞吃力的聲音越來越弱,在腥風中吹散消逝:
“無論承受什麼惡果,無論用任何手段,無論怎樣扭轉真心,無論如何麵目全非,我都想再和你見一麵!
“……我希望,我真的是江雪禾……”
那樣,他就還有可能再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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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隻是幻境。
對她來說的一個幻境,卻是他的一生。
少年未果之愛,終困夜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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