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不過是一場幻境。
被封入冰下時,緹嬰如此想著。
她是有修為之人,可確保自己被封印後,無人殺得了自己。
而且,她在進幻境前,修為高漲卻沒時間將其貫通,進幻境後一直在與夢貘珠的封印對抗,讓她的修為始終徘徊在一個危險崩塌的邊緣。
此時被巫神宮封印也好——
她不用再和夢貘珠對抗,神識留在識海中,慢慢梳理自己的修為,好好融會自己那快亂得擰成麻花的法力。
作為師兄入夢的附屬者,她隻會跟隨師兄。
若是夜殺在這個幻境中長命百歲,一直不醒,那她也就有百年的時間來梳理自己的修為了。
若真如此,她的修為若有一日能壓製住那巫神宮對自己的封印,緹嬰便可以破開此冰,重新睜眼,返回夜殺身邊。
不過到那時候,夜殺哥哥恐怕就要變成夜殺爺爺了。
緹嬰想起來那滑稽一幕,便覺得好玩。
但她又想,若真有那一日,她出了這封印,其實也並不想去見夜殺——凡人的生死太短暫了,她既不想看到夜殺哥哥垂垂老矣的模樣,也不想看到夜殺哥哥娶妻生子、孫兒環膝的愜意。
就讓夜殺哥哥,留在她的記憶中吧。
她要在冰下好好修行,不再參與此幻境的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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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沉睡的緹嬰,自然不知,夜殺找她找了一夜。
他沒有找到她,也沒有找到爹娘與侍從。偶爾遇到的小廝,要麼目光躲閃,要麼一問三不知。
夜家府邸很大,深夜的街巷幽長,飛雪漫天,足以淹沒夜殺。
夜殺從沒有如此時這樣的空茫、慌亂過。
他誰也找不到,但他依然是柳葉城的少將軍。
天亮時,他依然要穿上鎧甲回去軍營。
好在戰事已經結束,傍晚時,夜殺被城主放行,回到家中。
近鄉情怯,他徘徊在夜家府邸門外,想起昨夜空蕩蕩的院子,生怕那是夢,又怕那是現實,他遲遲不敢進入家門。
夜殺卻到底要進去的。
夜父夜母對他噓寒問暖,關心他有沒有受傷,城主可與他聊過什麼,他是否還要回到戰場……這都是父母對他的關懷,在今日卻讓夜殺不安。
夜殺問:“昨夜我回來過,你們在哪裡?”
夜父夜母麵麵相覷,夜父代答:“柳姑娘約你娘吃茶,我陪你娘一道去。柳姑娘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除了身子弱點……但是聽說,若有什麼功法,她也能好起來……”
夜殺麵色肅冷,如同聽不懂父親的暗示。
他眼睛看到娘輕輕地拽了拽爹的衣袖,爹便訕訕閉嘴。
二老衝他一笑。
夜殺彆過眼。
他沒再追問什麼,他回到自己的寢舍,發現了緹嬰留給了他一封信,信中隻寫了幾個字——
“我去找我師兄了。
“有緣再見。”
夜殺臉色霎時蒼白。
他衝出屋子,手顫抖地捏著這封信,麵容僵硬,眼神凶戾,質問院中打掃的一小廝:“誰留下的?這是誰寫給我的?”
小廝瑟瑟發抖。
他回答不出來,便見小將軍煞白著一張臉,拿著信,又去質問旁的人。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夜小將軍發什麼瘋,隻看到寒風獵獵,少年起初冰冷的問話,越到後麵,越是且怒且哀——
“沒看到有人離開過我的屋子嗎?沒看到人,也沒看到一隻貓嗎?
“我養的貓,你們都沒見過嗎?
“不是讓你們每天幫我喂食嗎,你們都沒發現它在不在嗎?
“門窗上的鎖呢?怎麼全都不見了!”
終有一侍衛,鼓起勇氣道:“小公子,是你要我們拆了鎖的……”
夜殺扭頭看他。
那侍衛僵硬。
深夜間,瘦削的夜小將軍手指攢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眼睛冷而微紅,布滿血絲,幽黑深邃,什麼也看不清。
眾人卻從少年身上,捕捉到一分悲涼。
可夜殺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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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殺反複看那封信。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品呷信中內容。
他有時氣得想燒了信,有時清醒後撲火,把信從火堆中救出來。他反反複複地折騰,反反複複地思考她的所為。
她去找她師兄了。
她終於發現他不是她師兄,她終於找到了她師兄真正的蹤跡?
她對他的所有忍讓,都建立在她將他看作她師兄的份上。一旦她發現他不是,她便離開了。
是這樣的吧?
可有時夜深人靜,夜殺翻來覆去,又想:難道她對我的笑全是假的?難道她讓我抱讓我親,不代表一點喜歡?難道是我約她一同去上元節,嚇到了她,她才逃得飛快?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真的一點也不喜歡他嗎?
她的師兄,對她就那麼重要,他對她如何好,都挽留不了她嗎?
不過是一封信,不過是三言兩語,夜殺想來想去,想了各種可能,想得何其心焦。
許是因他到底年少,因他始終不服氣,他不願承認自己輸給她師兄,他想找她問個清楚,問在她心中,他到底算什麼。
是陪她解悶的夥伴?
是她來凡間玩一遭,她用來打發時間的工具?
他哪裡不如她的意,她為什麼要走?
於是,偷偷觀察著夜殺動靜的諸人,便見夜殺很快冷靜下來。卻也稱不上真正的冷靜,他開始四處找他那隻貓。
他與城主交了底,說等新的穢鬼潮結束後,他想離開柳葉城,尋仙問道,寄情於四海。
眾人都知道他想要找誰。
夜父夜母猶猶豫豫地勸:“我聽說,貓是養不熟的冷血畜生。
既然它走了,就必然再找不到了。若是它後悔了,必然會找回來……那才是真正的緣分。”
實則他們都明白小貓妖被巫神宮的天官神女聯手封印。
巫神宮的神仙們封印了貓妖,就急匆匆離開,要重新回去問天命,來卜算應對穢鬼潮之事。在神仙們離開前,他們都問過,小貓妖不會出來吧。神仙們說,小貓妖是自願被封印的,自然不會出來,柳葉城的人不必擔心。
夜父夜母知道小貓妖不會回來,便勸夜殺放下。
可是夜殺說:“就算她不要我,我也要問個清楚。我也要她親口說。”
他的眼神空下去,想到自己做的噩夢,麵容便因僵硬而幾分扭曲陰鷙。
夜殺夢到過很多次,他去找小嬰。
千山萬水,山水路迢,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她總是與她師兄在一起。
清脆的笑聲是她師兄的,擁抱與親吻都是她師兄的。
他鳩占鵲巢那般久,在夢中氣勢洶洶地追上去,質問她為什麼要走。
她那師兄背對著他們,隻留給夜殺一個朦朧卻熟悉的背影,從不回頭。而那小姑娘驕矜地摟著她師兄手臂,回頭衝那找來的夜殺發脾氣:
“你已經占了我這麼久時間,還不夠嗎?
“你哪點比我師兄好,哪點比得上我師兄?
“我本就不喜歡你,我喜歡的是誰,你不知道嗎?”
午夜夢回,噩夢連連。
夜小將軍總是冷汗淋淋地醒在寒夜中,挑開簾帳,去判斷她那封信。
他在靜夜中枯坐,慢慢握緊拳頭:
怎麼會夠呢?
當然不夠,當然遠遠不夠的。
他不服氣,不甘心,不情願。
少年那未說出口的愛意,如藤蔓般困住他。他每日都在尋找,每日都寢食難安,每日都又恨又怒。
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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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緹嬰來說,凡人的情感如花落水。
也許美好,到底有彆。
她不將幻境當真,她心平氣和地等著故事終結的一日。凡人的遺忘與情感的短暫,都是她經曆過的。
大家都是這樣。
夜殺必然也是這樣。
但是對夜殺來說,卻不僅僅如此。
有一日坐在戰場的殘垣斷壁間,他枯坐著看著這些生生死死,忽而發現自己記憶中的小姑娘,已經連天真的笑容都看不到了。
凡人壽命的短暫,與修士漫長的生命相比,不值一提。
她很容易忘掉他。
見過緹嬰麵上的笑容,他便不能忍受記憶中的她不再沒有笑容。
他要找到她。
他要見到她。
夜殺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是生是死,死局活局,他都想弄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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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在冰下的歲月不知幾何,忽有一日,緹嬰突然感覺到了夜殺的氣息。
待在神識中的少女神魂一蕩,她茫然喃喃:“師兄?”
她一喜之間,便想衝出去。冰下封印牢固,她被撞回原地,揉著額頭,愣了一會兒。
緹嬰想半晌,嘗試著將所有的神識凝成一根細線,用所有的靈力供著這一神識,緩緩地朝封印外探出——
她感覺到了夜殺的氣息。
如果夜殺就在附近的話,這一縷神識,說不定可以感知到。
“砰——”
冰麵被砸,裂縫如蛛網,一點點鋪陳開。
專心操縱神識的緹嬰感覺不到那些變化,她一心一意地運著這根線,尋找封印的縫隙,耐心地繞開那些困住自己的符字,一點點探出光亮——
成功了!
她看到了光。
下一瞬,神識從縫隙間飄出一縷,識海中的少女睜開眼,看到了少年的麵容。
她驚喜:“夜殺……哥哥……”
神識是無法被凡人看到、感知到的。緹嬰飄在半空中,向下俯望,怔怔地飄至冰麵上。夜殺看不到她,夜殺卻低頭跪在寒冰間,用劍一點點砸那厚堅冰麵。
他雙目赤紅,發絲淩亂,看著冰麵的眼神,灼灼如燒。
堅冰被砸開,重重裂縫下,夜殺終於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少女麵容——
粉衫少女安靜地睡在下方,烏發雪膚,唇如丹朱。
她嬌小柔弱,在這重重堅冰下,如此渺小。
隔著一層冰,他趴在地上,和她對望。
夜殺手撐在冰上,眼神刹那亂而靜,他俯看著她,目中一點點泛紅:
“小嬰……小嬰!”
他一直在找她,他尋找所有她有可能的蹤跡。他終於從一個目光躲閃又心虛的侍從那裡得到了一點線索,他不敢相信,卻又迫不及待地驅馬出城——
三萬寒冰,冰凍三尺,封印著他喜歡的小姑娘。
白馬拴在樹下,空寂黃昏,夜殺砸開冰,將緹嬰的身體抱入懷中。
他手與臉都凍得青紫。
但他懷裡的少女依然冰雪一般美麗,唇紅齒白,宛如隻是沉睡。
夜殺眼中刹那間浮起了淚意。
他顫抖著:“小嬰,彆怕,我找到你了……我再不會讓人傷害你了。”
他不敢碰她麵頰,他手指伸到她鼻下,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黃昏下,跪在冰麵上的少年何其絕望。
他的眼神格外空。
但他抱緊她,不斷地重複:“我找到你了,我帶你走……你不是說你是修士麼?修士怎麼會被凡人殺死?你不會死的……”
水漬落在少女麵頰上。
他不斷輕喃,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她。
緹嬰的神識漂浮在半空中,困頓而怔忡地看著下方的夜殺。
她並沒有死。
她隻是被封印。
但是凡人理解不了這些仙家術法,在夜殺看來,她沒有氣息沒有溫度,如同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