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亂了套。
緹嬰披著“江雪禾”的外皮,奔於院中,時而肉眼可見鬼影重重,幽火微微,鬼戾詭笑聲時遠時近。常有寒風拂過後頸,汗毛倒立時,不知哪個鬼怪從旁飄過。
緹嬰低著頭當沒看見。
她用對柳家的疑惑與警惕來戰勝自己的畏懼。
好在,如今是江雪禾扮作“緹嬰”去應對那些鬼怪,而緹嬰扮作自己師兄,應對那並不簡單的柳姑娘。
一路匆匆,緹嬰看到借住柳家的修士道人們一個個在半夜三更時被喊出被窩,胡須袍袖一番淩亂就前來驅鬼,心中也放心幾多。
這些柳家請的驅鬼捉妖的修士,還是有些本事的。
“吱呀——”
敲門後,門口侍女向江公子屈膝行禮後開門,在“江雪禾”踏入後,侍女在外,又將門重新閉合。
屋中有縷縷檀香,泛著苦味。
緹嬰在門邊發愣片刻,便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一個侍衛端茶:“江公子,喝茶。”
緹嬰驚得眼睛微顫。
她向後退一步,勉強維持住了師兄的風度,卻本性難改,沉著眼瞪一眼那個冒出來的侍衛。
她抬手就將茶盞推開:“不喝。柳姑娘呢?”
侍衛默然收了茶盞,向“江雪禾”指了個方向。
緹嬰朝裡走,那侍衛也不退開,而是跟著人。當緹嬰終於看到了柳輕眉時,那一路跟隨的侍衛將那盞茶放在客座前麵的小案上,退回到了柳輕眉身邊。
緹嬰向柳輕眉看去。
空曠如堂的屋舍中,竟站了四個侍衛。他們儘忠職守立在窗邊,病美人柳姑娘則倚著窗,提著一盞蓮花燈湊到窗紙邊,似透過縫隙,在看外麵的鬼祟作亂。
柳輕眉背影纖細清薄,烏發挽於腰下,衣袖緣口繡著一叢梅。
燈燭火光照著她的側臉。
某一瞬,緹嬰覺得她死氣沉沉,就如她衣襟上那乾枯的梅樹一般,隻見木枯,不見花開。
柳輕眉察覺她的打量,回過頭,溫善地露出一絲笑,輕輕柔柔:“江公子來了。”
她端著燭台,不再看窗外。
燭台擺置妥善,她朝著緹嬰走來,坐在美人榻上,倚著一張案幾,又抬手示意客人入座。
緹嬰沒有動。
她扮著師兄,琢磨著師兄平時的模樣,問柳輕眉:“府上厲鬼作祟,我夜間被驚醒,本想驅鬼,姑娘卻叫我來此,是何目的?”
柳輕眉笑一笑:“厲鬼……府上一直有厲鬼作亂,江公子不是早就知道嗎?隻是那厲鬼總是躲著人,我平日除了被擾得睡不清淨,也沒見那厲鬼做什麼惡事,便隨它去了。
“今夜那厲鬼不知在鬨什麼。但我柳家請了這麼多修士來幫忙驅鬼,他們總要發揮些用處吧。總不能事事勞煩江公子。”
緹嬰立即抓住她話中的把柄:“你夜裡睡得不清淨?為什麼?我倒是睡得不錯。”
柳輕眉眉頭輕輕動了一下。
燭火邊,她微微抬眼,端詳這位江公子——江雪禾向來謹遵男女之防,從不多問她幾句,似乎怕惹得她誤會。
以柳輕眉的了解,江雪禾是一個不喜歡惹麻煩上身的人。凡事能閉眼就閉眼,他很少關心無關之事——他肯留在柳葉城,還要靠他對夢貘珠那非要得到的執念。
此人既冷漠又強勢。
他看上的東西,即便再難,他也要得到。
她就是利用他這種心思,才能把他瞞這麼久啊……
今夜這江雪禾,卻和平日不太一樣。
柳輕眉這般想時,口上隻微笑:“江公子夜裡當真睡得不錯嗎?”
緹嬰眼珠微微動一下。
她著師兄的樣子,笑而不語,撩袍入座。
少年靜美,卻於撩袖間,幾分跳脫、昂然,不似平日的“死氣沉沉” 。
柳輕眉看在眼中,隻不說話。
緹嬰發問:“你既然覺得捉鬼不需要我,那叫我來做什麼?”
柳輕眉:“聊一些事。”
緹嬰心中戾氣頓生。
她克製著自己的氣怒,麵上平靜無波:“什麼事?”
柳輕眉望著少年:“你我之間的事。”
空氣靜一瞬。
緹嬰懷疑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師兄與柳輕眉有了什麼首尾,才讓柳輕眉說出這樣挑釁的話。
緹嬰試探:“你我之間,沒什麼好聊的。你若是夜半三更睡不著,找旁人戲耍吧,江某不奉陪。”
她起身裝著要走,那柳輕眉也知她意,不慌不忙地開口阻攔:“江公子最近,在城中、我家中四處查探,問了不少事情,翻出了不少故人。江公子若是好奇我的事,直接問我便是,何必如此迂回呢?”
在城中四處查探的,可能是緹嬰。
緹嬰心中一虛,定了定神,回頭入座,傾身問:“問你,你便會說?比如,韋不應在古戰場中有座墓碑,在城中的舊居卻全送給旁人了。這些事,你會說?”
柳輕眉一手托腮。
她心平氣和:“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溫秀的眉眼直勾勾地盯著江雪禾,她的眼神,像要脫光他的皮囊,從他身上尋找另一人。
柳輕眉輕描淡寫:“那是我少年之愛,困我一生之愛。”
緹嬰怔忡。
她驀地想到了自己經曆的那個幻境,幻境中的夜殺小將軍——少年之時,永失所愛。
柳輕眉輕飄飄道:“阿應家裡犯了些事,少時他一直住在柳家,與我同吃同住。後來我們結識了葉呈。那些年,我們三人感情很好。
“我很喜歡阿應,但是城主之女,不能喜歡一罪臣之後。我爹想處死阿應,我病得起不開身,他又隻好放棄處死阿應的決定。”
這是一樁浮於表麵的愛情悲劇。
或者說,緹嬰目前知道的,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城主之女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那人死於戰場。
與普通的戰爭不同的是,那個人很可能是死在人祭中。
為求強大力量的人祭逆天命,參與人祭的人作為懲罰,皆不入輪回,渾噩於人間彷徨,受儘懲罰,直到魂消魄滅,沒有未來。
一共死了十萬人。
但是多少人是主動參與人祭,多少人是被迫,多少人是正常死於穢鬼之手,皆不可知。
緹嬰曾在古戰場中,超度了那些能夠超度的。
而緹嬰記得,在夢貘珠所造的幻境中,夜殺便主動參與了“人祭” 計劃。
但夜殺將自己的魂與魄撕裂剝開,分給了其他參與人祭的將士。懲罰最後會落在夜殺被撕裂分開的魂魄上,至少在那個幻境中,沒有來世的人是夜殺,不包括其他將士。
夜殺給了他們來世。
那麼現實中……緹嬰怔忡:幻境和現實中,總有些地方是一樣的吧?
可她現在已經不知道,鬼將軍到底是葉呈還是韋不應,那鬼將軍,是否如夜殺一樣,撕了自己的魂魄?
她心中微動,恍然有些明白。
十年前,柳葉城發生穢鬼潮,人祭之後,多了很多得不到拯救的厲鬼亡魂。
再過了幾年,斷生道出事,江雪禾屠儘斷生道的時候,十方俱滅黥人咒種下。縛於江雪禾身上的冤孽鬼孽,確實有柳葉城那些亡魂。鬼孽靠著因果,度到了江雪禾身上。
再過了幾年,江雪禾尋找夢貘珠,來到柳葉城。他要解身上的一部分咒術,就要麵對當年人祭的後果、他身上被牽連的紅塵因果……
緹嬰喃喃自語:“你在找的,到底是葉呈,還是韋不應?鬼將軍到底是誰?”
晦暗燭火微光下,柳輕眉低垂著眼,笑意若隱若現。
她輕輕道:“你猜。”
而緹嬰已經明白了。
她霍地站起來:“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你一個凡人,知道鬼魂、知道修士、知道咒術、知道仙法。你知道師……是我帶走了那些亡魂,你便要他回來!”
柳輕眉抬目,輕輕道:“我要誰回來?”
緹嬰:“韋不應!你要韋不應回來!”
窗外雷聲“劈啪”掠空,半邊天被照得銀白。
屋中靜謐。
他們聽到外麵修士與厲鬼相鬥的打鬥聲音。
在這片靜謐中,緹嬰一字一句:
“鬼將軍其實根本不是葉呈,而是韋不應,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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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眉:“他們將他騙到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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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不應為城中百姓而戰,為城主之女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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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眉:“來了一個道人,告訴他們說,隻有人祭才能拯救柳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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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商量此事。
韋不應拒絕了。
他說此事傷天理,會遭天譴。活人求生,死人求來生,不應剝奪他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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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眉:“有一天雨夜, 他來找我, 問我該怎麼辦,有沒有什麼法子,能夠救下所有人。
“我知道他心存死誌,百般勸說。我說我再去聯絡巫神宮——我跪在巫神宮所賜的陣法中,念著巫神宮教給我們的咒語,我說我願意付出一切,求巫神宮的人趕來得更快一些。若是神女天官們實在趕不來,可不可以賜下什麼神術,讓後果要我一人承擔,不要一城為之覆滅……也不要我喜歡的人離開我。
“我聽聞,巫神宮的神女天官可賜福,可滿足他人的一切願望。
“我問大神子、大巫女,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讓天官神女的賜福贈與我。我一個病弱之人,死不足惜,活著也並不值得。我隻有這麼一個願望。
“滿堂三千燭,我問遍蒼生與鬼神,竟除了那道人所提的人祭之法,沒有一個神仙回應我。”
緹嬰:“……他們也許在忙著趕路,趕來救你們。”
柳輕眉微笑:“也可能在忙著算天命,算柳葉城到底什麼時候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