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然:“可她一個凡人,怎麼成無支穢……”
她自問間,其實心中一點點明白了——
用夢貘珠。
柳輕眉也許和夢貘珠達成了什麼協議,讓活人入夢,讓厲鬼在現實中殺人。古戰場的穢息不散,夢貘珠又困住柳葉城的穢息,穢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緹嬰脫口而出:“必須阻止她!”
一旦生成無支穢,便可操縱穢鬼,那就不好對付了。
江雪禾:“自然。要拿到夢貘珠,自然不能讓她得逞。我如今隻是不知,她怎麼和夢貘珠達成協議的……夢貘珠明明不會傷人,和柳輕眉合作後,它能得到什麼。”
緹嬰蹲下來,趴伏在他膝間,催促他:“師兄,咱們再琢磨琢磨。”
江雪禾說“好”。
緹嬰趴在他懷裡,湊到他耳邊,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困擾了很久……”
江雪禾心一跳。
他以為她要說的,和她實際說的,大相徑庭:“韋不應如果是鬼將軍的話,他撕裂了自己的魂魄,讓其他將士可以入輪回。但是我在古戰場渡亡魂時,那些死魂數量實在太龐大了。
“再加上,葉呈死後成了厲鬼,也沒有入輪回。師兄,你說有沒有可能,韋不應和之前幻境中的夜殺不一樣。夜殺哥哥撕了自己的魂,但是韋不應沒有?
“所有人都怨氣不得散,都要生生世世被困在古戰場中。”
江雪禾慢慢平靜下來,他搖頭:“可你在我的黥人咒上,並沒有發現韋不應的死魂鬼孽之氣。”
緹嬰:“也許是當年黥人咒施下時,你們隔的距離太遠了,才沒有來得及讓這道鬼孽上身……”
她自己越說聲音越小,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最後放棄了:“好吧好吧,但我要告訴你,其實你身上黥人咒那些冤孽中,根本沒有韋不應。”
江雪禾怔住。
緹嬰眨著眼:“柳輕眉不是想從你身上聚出韋不應的魂魄嗎?即使當日被下藥的人是你,她也會失敗的……黥人咒中根本就沒有韋不應,她再使一萬種手段,韋不應也回不來。她注定複活不了人。”
江雪禾驚愕。
他此時當真意外,一把握住緹嬰的手:“你肯定?”
緹嬰點頭。
緹嬰鬱鬱道:“你不是讓我找那個葉老夫人家中死人遺留的氣息,和你身上黥人咒中鬼孽是否有相似處嗎?我找了啊。”
江雪禾反問:“你不是說一樣?”
緹嬰:“我隻是說有。有隻代表……它存在過。但我之後進入你神識很多次,我偷偷琢磨過,我還怕我看的不仔細,開了天眼……”
她說起來便小臉煞白,想到那些鋪天蓋地的鬼魂,便微微發抖。
江雪禾摟她入懷,她才順暢說下去:“開了天眼後,我真的睜大眼睛仔細找了——真的沒有找到。
“師兄,你隻是你,無論柳輕眉忙活多久,她都不能把你變成另一人的。韋不應根本不存在。”
江雪禾:“你是說……他早已魂飛魄散了?”
緹嬰:“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他的魂魄,也許本來就不存在。”
緹嬰:“他的屍體存在嗎?如果他的屍體也不存在,那便一定不是魂飛魄散,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不存在。”
江雪禾沉思。
他慢慢說道:“小嬰,你知道觀天山是修的儒道嗎?”
緹嬰一怔——觀天山,四大仙門中最不顯山露水的一派。觀天山的首席杭古秋,是個老好人,和他們現在的師父沈行川是多年好友。
師兄提觀天山做什麼?
江雪禾:“觀天山以儒修仙,以行走人間、體驗百態人生而得道。他們的修行方式最重要的一種便是,化身千萬,行走紅塵。化身修成,弟子得道回山。
“韋不應如果屍骨不存的話,那很有可能……”
緹嬰怔忡:“行走人間的化身,算不算一種新的人生?”
江雪禾半晌道:“我們先試著找韋不應的屍體吧。我在現實中找過,沒有找到。柳輕眉在現實中完全抹去了這個人的存在,以柳輕眉對此人的愛慕,她很可能將屍骨藏在更安全的夢裡。”
他幽幽道:“對她來說,夢境比現實更安全。”
江雪禾摟著少女,與她一同琢磨這些秘密。
少女聽得入神,又因更多的秘密而憂心忡忡,埋在他手臂間,忘記了回去找夜殺。
江雪禾唇角勾起一絲很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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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貘珠待在柳葉城多年,對柳輕眉不離不棄,應當有它自己的原因吧——這個原因,我們尚且不知。所以巫神宮一貫認為,夢貘珠也許隻是單純地認主。”
現實中,白鹿野與南鳶一同走在入城小道上。漸漸的,他看到了“柳葉城” 那斑駁灰暗的三個字,聽到旁邊的南鳶如此介紹。
他與南鳶在之前聯手,虜獲了那隻畢方。
從畢方口中,他們得知,柳葉城有一重夢魔結界。有進無出……結界的邊界就在古戰場。
畢方鳥吐人言,嘲笑道:“你那個師妹,真以為我是怕了她?夢貘珠好歹是從妖界傳出去的,我早就發現那個結界了。我是怕被吸進去後出不來,才走的。”
白鹿野微笑:“有鳥將逃跑,說得如此清新脫俗。”
大鳥目露凶光。
可它識時務,冷哼一聲。
再之後,巫神宮前來捉拿南鳶的神女天官們,亦被南鳶和白鹿野聯手扣下。
那幾位神女天官以為危在旦夕,麵色難看。南鳶卻上前,清清淡淡、平靜有條理地道歉,說出她在查的事,求幾位神女天官見諒。
南鳶竟真的說動了那幾人。
如今,南鳶和白鹿野前往柳葉城來救人,也是因為那些神女天官鬆了口,放他們前來。
隻是臨走前,他們警告南鳶:“南姑娘,你處理完此事,便回來領罰,莫要我等為難。”
南鳶恭敬應“是”。
白鹿野詢問她是要受什麼罰,南鳶卻掠過不提,隻和白鹿野介紹柳葉城的事——
“柳葉城的事,巫神宮是有記載的。當年處理此事的,是一位李師姐。隔了十年,李師姐已修煉圓滿,回巫神宮主宮擔任新的職務。正好,接替她原來行走人間職務的,便是我。正因為這樣,我說處理夢貘珠的遺留問題,李師姐擔心此間出事,影響她的前程,才願意配合我,給我開了通便,讓我去查。”
白鹿野輕笑:“你們真有人情味。”
他這話聽著不像好話,南鳶當沒聽到。
南鳶隻和他說正事——
說起來,柳葉城如今變成這樣,不能全怪巫神宮。
巫神宮確實曾經想得到夢貘珠。
巫神宮的大天官開天命,卜算出了一個夢貘珠現世的法子,便讓一位姓李的人間行走的神女負責此事。
李神女當年很關注柳葉城,因為她用天命算出,夢貘珠會掉落到柳葉城。
李神女做布置準備拿到夢貘珠的時候,並沒有算出,穢鬼潮會出現在柳葉城。
因為當時,夢貘珠現身柳葉城,便在巫神宮反應出來之前,為它認了一個新主人——
一個叫韋不應的少年將軍。
自動認主的夢貘珠已經有了些靈識,巫神宮欣喜,更加想要得到,李神女便去與那少年將軍交涉。
韋不應願意將夢貘珠給他們。
但是,韋不應說,要晚十年。
白鹿野:“為什麼是十年?”
南鳶抬頭。
眼前白布阻擋她視野,卻擋不住她“凝望”間,萬千天命絲線在她腦海中展開的一團亂網。
隨意撥動,便是不一樣的人生走向。
南鳶說——
李神女說:“他說他有一心上人,自幼多病,一直徘徊於生死之際,讓他幾多擔憂。
“他請我為那個姑娘卜算天命,看她能活多久。我告訴他,十五歲便是她的死劫。
“韋不應便與我做了交易。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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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那少年將軍站在神女宮中,萬千亮起的燭火照著他眉眼。
他道:“聽聞巫神宮的神女和天官,可以賜福於人,滿足那個人的所有願望。神女大人,你庇佑柳葉城多年,請賜福於我,滿足我一個願望——
“將夢貘珠留給她十年,給她十年生命,讓夢貘珠為她編織她想要的夢。
“她可以在夢中度過千萬種她想要的人生。可以擁有她沒有的壽命、健康、朋友……即使她想修行,想成為如你們一樣高高在上的仙人,夢境都可以幫她實現。”
李神女:“夢境終為假。”
韋不應輕笑:“十年一場醍醐夢……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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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後來,稍微出現了一些偏差。
李神女賜福於韋不應,元氣大傷,沒有算出穢鬼潮,讓穢鬼潮降臨在了柳葉城。
某個雨夜,韋不應戴著蓑笠,從城外的戰場回到城主家中。
夜雨銀白淒冷,他靜靜地看著那羸弱的姑娘。
她柔聲安慰他,說她病好了一些,待度過穢鬼潮,她就求神女,讓神女賜婚,說服她爹。
她單薄的身子落在雨夜燈影中,憔悴零落:“……所以,不要人祭,再等一等。”
而在那個雨夜,韋不應聽到自己笑著說話。
他說:“好,人祭的事之後再說。我送你一個禮物……”
少女病弱間,聲音被雨聲淹沒,他依然聽得很清楚:“什麼禮物?”
韋不應漫不經心:“定情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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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天暗,南鳶與白鹿野踏入柳葉城,踏入這個迷境、幻象重重的結界。
南鳶告訴白鹿野當年一些事。
而在城主府中,柳輕眉伏於桌案入睡。
她亦想過當年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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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的少年將軍,將夢貘珠放入了十五歲的少女閨秀手中。
他騎馬而走,回去軍營。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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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相逢人不見,
若知是夢何須醒。
縱然夢裡常幽會,
怎比真如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