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靜無夢。
江雪禾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濃霧中。
周遭水汽彌漫,濃霧外,隱隱透出火光。
隻他一人獨立此間。
江雪禾麵色如常,向屋外走去。
他向外展開的神識已經探到了濃霧邊緣,施力毀掉後,他繼續向外。而在這時,四方霧氣中有浩大縹緲氣息浮現。
對方攻勢凶猛又無常,江雪禾麵色微有變化。
他於戰鬥上很少有輸家,對方實力在他之上,一探之下他便發覺。江雪禾與對方一擊之後,倏地移行變位,收了力道。
他仍被禁在霧中。
江雪禾側身抬眸,向霧中浮現出的身影看去。
他看到四個陣腳,各站一修長背影。
衣如飛雪,玉冠琳琅。隻看四道背影,便覺浩瀚廣闊,無邊無際,似有無上道法在眼前展開。
若是尋常人,隻消看一眼,便會因這強大之道而被震暈。
江雪禾始終麵不改色。
他溫潤安然,與對方有禮又溫和地打了招呼:“閣下何人?既有如此實力,何必困我這般的小人物?我師妹又被你們弄去了哪裡?”
對方聲音在霧中縹緲:“你可不是小人物。”
他們在霧中現了身量,一同轉過臉來,向江雪禾望來。
他們麵容模糊而輪廓相似,眉目漠然疏離,宛如高天皓月,非凡人能及。
在他們齊齊轉臉看來時,江雪禾這才色變。
他心神驚震之下,竟向後退了一步——
這幾人,長著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身量、聲音,都是他的。隻有氣質與他不一樣。
他們是高天皓月,他不過是凡夫俗子,周身沾滿了紅塵之欲。
那些“高天皓月”們頂著與他一模一樣的臉,淡淡說:“你不能離開千山。”
江雪禾心有疑惑,麵上卻不顯。
他聽到自己冷淡的聲音說道:“我要離開。”
分明是幾人一同與他對峙,但是開口時,他們齊齊說出的,是同一個聲音、同一句話:“天闕山氣運已儘,擾亂秩序是為大忌。你不當沾手紅塵,讓我等下凡。
“成魔是緹嬰的命數,走向混沌亦是她的命數。你昔日為她停留已是動了凡心,今日再妄圖插手她的命運,便是錯上加錯。你若執迷不悟,不如被鎮壓了事。”
四方天地,四道身影,齊齊散發浩瀚之氣。
他們氣息展露,濃霧深重,江雪禾觀之,終於確定他們是誰了。
他們就是他。
他們是他的另一麵。
有一種說法,是修士對他們的稱呼——“天道”。
如緹嬰所說,江雪禾是萬千天道中的一縷;那麼天道中自然有其他與他一模一樣的存在。所有的存在,共同維護天地秩序,被統稱為“天道”。
此時,江雪禾確定了自己身在
何處——
他正以千年前那位仙人的身份,身處千山?,身在天闕山滅亡、緹嬰成魔那一夜。
不知是什麼樣的力量能乾擾到他,製造這樣的幻象……夢貘珠被師妹好好封著,按說不應該有能力織出夢境才是。
江雪禾看著四方的自己。
他靜靜看著。
其實,他也想知道千年前的所有事。
江雪禾便垂眼,低聲:“你們想攔我?”
他張手間,便遞出了一把青光長劍,劍指四方。
四方敵人,遞出與他一模一樣的劍。
他們道:“這就是你為緹嬰所鑄之劍吧?你想插手她的命運,試圖改變她的命運……可惜一把未曾開鋒的劍,永遠也不會開鋒了。
“你在紅塵中待的時間已足夠久,在一個凡人身上耗費的心神已經足夠多。這些皆影響了你,你本不該是這副模樣,回來吧。”
他們冷漠道:“封印千山,不再過問山外之事,才是你該做的。”
江雪禾聽到自己輕柔低啞的聲音,反問道:“俯瞰眾生命運,任由仙魔之亂毀儘一切,將整個世界摧毀,讓一切化為混沌……這就是所謂的‘秩序’嗎?”
他們答:“一切都會走向毀滅,一切又會重新新生。混沌虛無才是亙古不變的永恒。這便是‘道’。”
江雪禾持著劍,一步步向外走。
雪衣飄然,神色清許,唯一團模糊的麵孔,一點點清晰:
“不看紅塵一眼,不俯視弱小一瞥。無憐愛,無寬容,無憫然,無惘然……這樣的天道,與‘混沌虛無’,有什麼區彆呢?
“看到了人間戰火燎原,看到了魔氣對世間的吞噬與貪欲,看到了弱小被欺,公道被催……卻無動於衷。這樣的永恒,實在過於無情。
“法眼觀儘千古事,不肯俯眼看蒼生……這是你們選擇的道,卻不是我選擇的。”
江雪禾溫和,緩緩抬目:“或許從一開始起,我的誕生,便源於對你們的不認同。
“天道無情,人間有情……我是‘有情’的那一部分。
“我要插手紅塵之事,要看著我的心血成長,要撥開仙與魔大戰帶來的惡果。要被封印、被消滅的,應該是你們,而不是我。”
他們用與江雪禾一模一樣的臉,看著江雪禾。
他們淡漠、無情、冷然。
他們看著他:“……你果然動了凡心。”
江雪禾溫聲:“也許我本就有心。”
他們道:“不,你不會有心。你與我們一樣,是天道中的一縷,你沒有凡人之心那種無謂的東西。但你確實思凡了。”
他們在思考:“從你有了名字開始,從你開始看向緹嬰開始,從你包容緹嬰頻頻來千山開始……早知你動情至此,早在一開始,就應該殺了那個小姑娘。”
江雪禾的劍抬起。
他偏頭,微微笑:“她是我養大的。你們若對她早早出手,那我們之間的矛盾,也隻會爆
發得更早。一切都沒有區彆。”
他眼中帶笑,那笑意卻冰冷、鋒銳:“我與你們從一開始,便不死不休。”
他們望著他。
他們說:“緹嬰不是你養大的。應該說……她才是馴養你的人,她才是那個讓你思凡的人。”
他們再道:“你若打定主意插手修真界,我們隻好將你誅殺。我們實力一樣,但我們數量多,你隻有一個,勝負早已分辨。”
江雪禾:“勝負未有分辨——”
劍光大亮,與四方的殺念糾纏到了一起。
這一夜,天闕山血流成河,死傷無數。魔物來勢洶洶,想必大半數魔物都到了這裡。
不知它們是得了什麼樣的情報,才能摧毀天闕山的護山大陣。不知它們是多麼強大的存在,竟沒有一個仙門來支援天闕山。
天闕山那些飛升的仙人們各個被阻,有的被同為仙人的同族,有的被一些“意外”。誰也不敢深想,所謂的“意外”的原因。
天闕山的師父師伯師兄師姐們無能對抗天命,將唯一的小師妹護住,想要小師妹逃出去。
有的師兄師姐能算到一些天命,他們告訴小師妹,逃去“千山”。千山會庇護你。
小師妹卻沒有逃。
她在漫天火光與血泊長河間回了頭,她用了最殘酷的獻祭法術,獻祭自己所有的未來與仙力,獻祭自己生生世世的命運,誓要墮魔,要用更強大的力量,一一報複回去。
她再沒有踏入過千山一步。
在那一夜,江雪禾被阻在千山,無法衝破禁錮。待他終於打敗同道離開千山時,發現天闕山已滅。
思來想去,江雪禾覺得一切還有回轉餘地——他以仙人身份留存人間,去找到緹嬰,將緹嬰帶回千山。
他可以滅仙,亦能滅魔。除了不能讓人死而複生徹底擾亂公正秩序,他已然插手很多了。
他深信她是他一手養大的,他認識她已經很久很久,他又是無上天道,隻要他願意,又有什麼可以摧毀他的偏愛呢?
江雪禾以仙人身份,尋到了墮魔的緹嬰。
她坐在白骨堆積的山頭,平靜非常地仰頭看著昏暗天色,看著落霞餘暉。
緹嬰道:“師兄,天要黑了。”
——天黑了,她的路也走到儘頭了。
江雪禾心中在此時生出一種陌生的情緒,密密匝匝,揪作一團,似乎痛,又似乎麻痹,無力。
可他其實非常“年輕”。
比起存在了千千萬萬年之久的無情同道們來說,他過於年輕,縱是有情,到底無情。在同道們的盤算下,他與凡人相隔,“年輕”的新生的天道一縷,不是任何人的同類。
他們讓緹嬰知道了他就是天道的化身。
他們將江雪禾推到了緹嬰的對立麵——沒有人知道天道在想什麼。
人人仰望天道。
卻無人敢與他長伴,敢與他說“愛”。
白骨屍堆上,成了魔
的緹嬰麻木無比地扭頭,看著這一身清白的熟悉又陌生的師兄。
他清淡又寬和▌[(,溫潤且心軟。
然而——
他不懂她。
她亦不知他。
巨大的隔閡下,江雪禾望著師妹的眼睛,緩緩走向前。
他將自己袖中的劍遞出,他道:“此劍名為‘持月’,是我為你所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