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柔聲解釋:“我曾想過,待解了黥人咒,這生願望便已實現大半。餘下不多的時光,
陪你回千山,此生便足矣。
“但是……我如今的想法變了一些。”
他目光落到她身上,輕軟柔和,讓緹嬰眼睛躲了一下。
江雪禾道:“我確實想活得久一些。我不能早早輸在黥人咒身上,我……還有你呢。”
這近乎直白的表情,讓緹嬰心間怔忡微震。
她一瞬間浮起很多衝動,生出很多淩亂想法。
她在一片模糊心念中捕捉自己的衝動,過了好一會兒,緹嬰才醒過神,呆呆喚道:“師兄……”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屈膝坐在地上,看江雪禾周身浸入了淬靈池,閉目潛修。
日光從枝葉間落下,簌簌若雪,拂在他身上。潔淨清白,不與天地同塵,他是最特殊的存在。
緹嬰趴跪於岸邊,慢慢地伏下身,隻專心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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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修煉結束。
他發現修為依然被黥人咒卡著,絲毫生不出變化。他不急不躁,隻想著以後再試。待他睜開眼,他發現緹嬰趴在淬靈池邊,手指在虛空中撥動,玩著一縷光線。
他睜眼望去時,她眼中瞬間蕩起春意,流光連連。
江雪禾見到她,便撐不住自己的一腔柔意。
結果他眼神才變化,就聽她叫道:“彆動!”
江雪禾挑眉。
緹嬰繃著臉:“你眼神一軟下來,就不像仙人了。”
江雪禾不動聲色:“像仙人如何?不像又如何?”
緹嬰聲音甜脆:“像仙人的話——你可聽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我想要仙人的賜福。有了仙人的許諾,我成仙的可能性就大了。”
她眼睛明潤清澈,專注地凝視他。
江雪禾怔一怔,心中柔軟無比:她在委婉的,向他表達歉意呢。
所以說……江雪禾如何才能不喜歡她呢?
越是了解,越是喜歡。
緹嬰睜大眼睛等著他,江雪禾半晌後輕語:“可我又不是仙人。”
緹嬰眼珠一轉:“你前世……”
江雪禾:“前世我也不是仙人。”
緹嬰一頓。
她任性道:“那就更好了。你是比仙人更厲害的存在,你的許諾肯定比仙人更好用。師兄,快,祝我長生吧。”
她趴過去。
江雪禾低斥:“什麼樣子?”
然而少女從他袖下鑽出來,趴跪於岸邊,望著浸於水中的他。
日光在枝葉間、淬靈池間閃爍。
萬籟俱寂,萬物息生。
這一幕如此短暫,又如此聖潔,像一種隱喻讖語。
仙人一樣的少年垂下了頭,低下了眉目,濕漉漉的袖子從水中掠出,輕輕撫在少女發頂。
少女烏發被他袖子弄濕,她抬起眉眼,滴答水霧迷眼,隔著濛濛水光與日光,她看到師兄安靜沉然的麵容。
江雪禾低語:“緹嬰,你一定
要成仙。
“……讓我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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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千年敕令會以何種方式收場,無論整個淨化魔氣的故事會迎來怎樣的結局。
他最想的?,也不過是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行走人間,走過千山,走過時光。
千年大夢,終有大夢終結的一日。到那時,他希望能與她一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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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緹嬰窩在江雪禾懷中。
氣氛靜謐悠然,江雪禾思考著一些事,緹嬰忽而拽拽他衣袖,吞吞吐吐:“我想和你說一些事。”
江雪禾一愣,然後心神為振。
他垂眼看她,心中蕩然:她願意和他說地縛靈所束縛的那段童年往事了?
緹嬰比他想的更好——
她在猶豫許多日,掙紮許多日,糾結來彳亍去,多日後的這一夜,緹嬰坐在他懷裡,仰頭對他說:
“師兄,你陪我一起回月枯村一趟吧。”
江雪禾睫毛顫抖,一目不錯。
緹嬰對他露出不安的、卻努力十分的笑容:“我想讓你看看。”
他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萬分。
江雪禾一點點收緊,他低頭問她:“你想清楚了?”
緹嬰發怔一會兒,認真點頭:“我想清楚了。
“師兄,我想邀請你,一同去看我的過去。我本來害怕……但是如果你陪我一起的話,我就沒那麼害怕了。
“大家說,修士要戰勝自己的心魔。我的心魔就是月枯村。我一個人不敢去,但你會陪我的吧?”
江雪禾一言不發,抱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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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他給了她勇氣,說話又溫溫柔柔沒有壓力,緹嬰打個哆嗦後,努力放鬆,磕磕絆絆給他打預防針:
“月枯村估計現在是個死人村了。但我小時候,它還是很熱鬨的。周圍很多城鎮都有人來月枯村,還有許多城主會來求庇佑。
“我小時候是小巫女。五歲前長在月枯村,五歲後長在鬼姑身邊。”
篝火映著她稚嫩眉眼。
她眼神飄忽無光,回憶幼年時光時,她指甲不自主地掐著江雪禾手心,好以此獲得力量。
她臉色一點點蒼白。
江雪禾忽而心軟:“……我不是一定要知道。”
緹嬰搖頭。
她道:“我想告訴你。”
緹嬰張口,想向他描述一下自己幼年時的生活,想說在自己了解一切之前,自己過得也不是很辛苦。但是她如今回想起來……
緹嬰喃喃道:“我記不起一件快樂的事,想到的全是不開心的事。”
她陷入疑惑:“我小時候那麼慘嗎?”
江雪禾頓一頓,安撫她:“也許是你年紀太小,你忘了小時候很多事吧。長大後,你又不回想,便無論是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都會刻意遺忘。”
他拿自己舉例。
卻忽而停頓
一下,江雪禾才若無其事地說下去:“我也不記得我十四歲前,有任何愉快的事情。”
緹嬰怔然,抬頭看他。
江雪禾心中暗沉。
他隱約覺得這其中有些問題,但此時要安撫緹嬰,為了不讓緹嬰害怕,他便刻意輕鬆:“年紀小,遭遇不太好,這都是常有的事。我和你一樣,我也不記得任何開心點的事。”
緹嬰:“你發誓。”
江雪禾:“嗯。”
他這樣說,緹嬰才放下心。
緹嬰接著和他說:“……我在十歲時,殺了鬼姑,回去月枯村。我本想作為小巫女,保護村民,他們卻更相信鬼姑的力量,覺得我破壞了祭祀,會給月枯村遭來大禍。
“他們就將我架到祭台上,給我身上種下黥人咒……”
江雪禾驀地抬頭。
他目光清明冷靜,不複方才的柔和。
他問:“你說什麼?”
緹嬰愣一愣,道:“我說我身上被種了黥人咒。”
江雪禾:“十方俱滅黥人咒?”
緹嬰狐疑。
她以為他是心疼自己,便笑著安慰他:“沒事的啦,師兄。你看我現在好好的……那個黥人咒,根本沒有成功。前師父說,可能是因為他打斷了祭祀,黥人咒沒有種完,他就帶走我了,所以我才幸運地躲過了。”
江雪禾靜靜地看著她。
黥人咒一旦開始,就不會有停下的時候。
黥人咒根本不存在種不完的可能。他在黥人咒下煎熬多年,他最清楚這力量的霸道強勢。
可是緹嬰身上確實沒有黥人咒的痕跡。
他心亂無比,可越是這時候,他越是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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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麵色如常,態度溫和。
他連臉色都不曾變一分,失控好像隻是那一瞬間的事。他重新垂下眼時,又恢複了往日的和氣繾綣。
他似閒聊:“看來你運氣很好啊。”
她笑著點頭。
他又打聽:“那你身上一點異樣都沒有?”
緹嬰:“沒有吧……真的有異樣的話,就是因為我的靈根在那時候毀掉了。不過我看了師兄你如今的模樣,便覺得我靈根毀在那時候,其實也還好,至少靈根破碎,保住了我的性命……”
江雪禾低喃:“靈根怎會破損……”
黥人咒作用在神魂上,而不是靈根上啊。
除非……
他眉頭一跳。
他臉色有點兒白。
緹嬰想抬頭,他伸手捂住她眼睛。
他語氣平靜,但他捂著她的手,微微發抖,這都是緹嬰感知不到的。
緹嬰隻聽到師兄用誘哄的聲音輕語:“小嬰,你在被種下黥人咒時,有沒有聽到彆人討論,要將你的靈根賣給誰,賣出什麼好價錢……”
他怕她記得不清,特意給她身上下了些喚醒記憶的法術。
他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但他要聽緹嬰說——
他那天真無辜的小師妹被他蒙著眼,靠在他懷中,露出笑容:“師兄,你真厲害,你說的不錯。他們確實說過要把我靈根賣出去……但我靈根碎了,他們就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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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閉上眼。
沒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時這般,身墜冰窟,九死無生。
他依然不知道她的黥人咒怎會沒成功,但他知道她碎了的靈根在哪裡。
是了。
水生木,木生火。
他此前竟從未想過。
十四歲的夜殺靈根受損後,壞了斷生道的規矩後,斷生道要泯滅他的人性,換掉他身上所有能換掉的,將他打造成一個失去人性的殺戮工具。
緹嬰是水靈根,他是木靈根,黎步是火靈根。
十四歲的夜殺避免了自己成為黎步養料的可能性,卻無法避免他人成為自己的養料。
黥人咒上……
有一部分咒力,原來是來自緹嬰對他的怨恨、詛咒。
他若不殺師妹,黥人咒無解;師妹若不拿回自己的靈根,師妹如何成仙;那交換靈根的秘法又不是可以次次作用,他若歸還靈根,難免死於其中。
……他的快意,短暫的,隻有一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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