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嬰不能甘心的。
哪怕白鹿野說,這是江雪禾對他自己死後做出的安排,緹嬰也不能接受。
江雪禾不打算依靠大夢術複活,他想用另一種方式複活。可是無支穢是那樣可怕肮臟的怪物,緹嬰豈願師兄變成那種怪物。
禁忌的怪物,要如何存世。
禁忌的怪物,又要多久才能真正複生。
他們一概不知。
若是這個過程漫長的,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
緹嬰喃喃自語:“若是我忘了他呢?”
白鹿野避開她視野,喃喃:“即使你忘了他,隻要他回來,他也會找到你的。”
緹嬰搖頭。
她想進入穢鬼林,將江雪禾的魂魄帶出來。
她因為這件事,生白鹿野的氣,不想與二師兄說話。
白鹿野與畢方任勞任怨地跟著她,不敢多話。
他們都知道緹嬰在做無用功,知道緹嬰進不去穢鬼林——
封印著世間所有穢鬼的地方,除了有成為穢鬼潛質的鬼魂們能進入,隻有擁有巫神宮正統傳承血脈的大天官或大神女可以打開穢鬼林的封印。
這是尋常天官與神女都進不了的地方,何況緹嬰一個外來人呢?
緹嬰不死心。
可是禁製與傳承是最無法抵抗的力量,她徘徊於穢鬼林外,實在毫無辦法。
這樣折騰三天,毫無進展,緹嬰卻煎熬得蒼白羸弱,神色憔悴。
白鹿野歎口氣。
雨天中,緹嬰坐在朝向穢鬼林方向的山徑上。
她怔怔望著前方,望眼欲穿,隻是進入不了。
白鹿野撐傘立於她身畔。
他哄她:“小嬰,我們回千山吧。”
少女有些遲鈍地轉動眼珠。
她抬起臉仰望他,眼睛漆黑幽泠。原先多麼明亮,此時多有哀意。
白鹿野為她鼓勁:“你剛剛晉升新境界,沒有時間修煉元神。也許我們回千山後,你好好修煉,修煉有成,我們就能回來這裡,想辦法帶出你大師兄呢?
“師兄的法子,其實我也不讚同……但他畢竟是師兄,我沒辦法。
“我們先回千山,終有一日,我們會回來這裡的。”
緹嬰睫毛一顫。
她喃喃自語:“如果我厲害一些,如果我修為更高一些,我當時就能保護師兄了。
“我就不需要他歸還靈根了……”
她怔望著穢鬼林。
忽此一瞬,她恍然明白,江雪禾為何走這一條路,為何寄希望於肮臟汙穢的怪物。
他失去靈根了。
人修路,他走不通了。
他亦不想給她壓力,寄希望於虛無縹緲的大夢術。
鬼修路,無支穢,大約是他為自己選的最好的埋骨地,最好的汙穢新生方式。
緹嬰怔怔想:如果師兄變成了無
支穢,我還會喜歡他嗎?
她很快堅定了念頭。
……即使她心誌弱,即使她毅力差,她亦有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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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野尋思著更多的說服緹嬰的法子時,聽到雨水打在傘麵上的劈啪聲,亦聽到緹嬰細弱的喚聲。
他低頭看她。
緹嬰輕聲:“師兄,我願意和你回千山。我們好好修煉……等我厲害了,我就可以打破這裡的禁製,救出他,不讓他變成怪物。”
白鹿野心酸又欣慰。
他點頭。
緹嬰站起來。
緹嬰問:“我們走之前,你不去見一見南鳶嗎?”
白鹿野怔一下。
緹嬰側過臉,望著雨簾。
她輕聲:“你不是喜歡她嗎?我們要走了,你不想與她告彆嗎?她在巫神宮過得又不好,也許她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呢。”
白鹿野看她片刻。
雨聲快吞沒他的聲音:“……誰告訴的你,我喜歡她?”
緹嬰笑一下。
笑容不是少女那樣無憂無慮的笑,而是柔弱、哀傷、蒼白、低迷。
緹嬰道:“我原本不知道的。但是我現在忽然就明白了。
“我好像長大了,懂得你們那些藏著掖著的感情了。
“……可我感覺並不是很好。”
……還是做小孩子最好。
被師兄牽著手,被他引著路,什麼也不操心,什麼也不多想,那樣的日子最快樂了。
快樂卻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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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野心中有些猶疑,但還是偷偷做了偽裝,二人一鳥一同潛入中州,進入巫神宮地段。
他心中說服自己,自己曾答應過南鳶來找她。無論如何,總要見她一麵。見麵後該如何,他卻沒想通。
他心亂如麻。兄妹情與情愛之心在心中糾結困惑,讓他徘徊不定。
幸好入了春後,巫神宮所辦的獵魔試要開始了。不斷有門派進入中州,前來巫神宮。二人一鳥的偽裝,在這種混亂中,便不是那麼顯眼了。
白鹿野仍然緊張,怕他們被發現了。
緹嬰卻很乖。
大約是她之前情緒大起大落,千裡奔波,實在疲憊。如今塵埃落定,她變得乖巧很多。白鹿野如何安排,她便如何做,不給二師兄惹麻煩。
白鹿野雖心疼一個調皮活潑的小少女變成這副鬱鬱寡歡的模樣,但此時艱難時期,他又覺得一切等回了千山便好了。
白鹿野白日在外四處打聽。
緹嬰與畢方也幫他打聽。
他們得到的消息是:南鳶自從回到巫神宮主宮,就沒有現世過。
這一次為了參加獵魔試,各門派來了許多弟子,巫神宮許多久不露麵的神女天官都出現,南鳶卻依然沒出現。
白鹿野喃聲:“……她必然被關起來了。”
緹嬰眨著眼,詢問:“那你要救她嗎?”
白鹿野看她一眼。
白鹿野半晌做決定:“你如今被追殺,身份敏感,不要亂跑。我和畢方去想法子見她一麵,看能不能救到她。”
緹嬰點頭,“嗯”一聲。
為防有差,白鹿野在她身上留了一根傀儡絲。緹嬰目送白鹿野與畢方匆匆出門。
白鹿野一走,緹嬰便從指尖飛出一縷神魂,將白鹿野那根傀儡絲綁在了這縷神魂上。
白鹿野前腳剛走,緹嬰後腳便老神在在地推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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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雖然沒有時間鞏固自己如今的修為,但她靈根重塑後,她發現自己領悟了很多小法術。
識海中的迷霧褪去後,她發現那裡留的許多法術功法口訣,都是江雪禾多年行走天下的經驗之言。他將這些留給緹嬰,亦沒想到緹嬰如今會用這些手段,哄騙白鹿野。
緹嬰隨手戴上風帽,出門混於人群中,探聽消息。
來這裡的人,都是來參加獵魔試的。
緹嬰在人群中尋找長雲觀的弟子,想找到葉穿林。她沒有找到葉穿林,卻在人群中見到了玉京門的弟子們。
她看到了花時與陳子春。
風帽後,緹嬰目中變寒。
當日就是這些人,耽誤了她救師兄。她想殺了他們。
緹嬰悄悄綴在他們身後,尋找機會。
她發現在玉京門這些前來參加獵魔試的弟子中,弟子們也都排斥花時與陳子春。
轉念一想,便能想清楚原因:花長老的再次失勢,花時在門派中日子必然比先前受挫時還難過。
可笑。
陳子春居然還和花時在一起!
陳子春任勞任怨,幫花時拿來登記令牌。
陳子春低聲勸她:“我們贏了獵魔試,沈掌教心情好了,就不會將你看作……”
花時垂目而坐,神色怔忡。
陳子春已經端來食物,她卻沒有胃口吃下。
她想著那一夜發生的所有事。
浮屠血路,緹嬰踩著血,帶著漫山遍野的鬼魂,向上走。
沉英台裂,不枯海覆。江雪禾兵解,緹嬰入海失蹤。
那一幕的震撼過於慘痛又茫然。
以至於她忘了追隨爹爹一同逃;以至於爹爹想帶走她時,她拒絕了。
花時茫茫然問陳子春:“我們當時做錯了嗎?我們隻是想開仙路,為什麼江師兄死了?”
花時:“是我們一起殺了江雪禾嗎?”
陳子春低頭,說不出話。
二人默然無言間,緹嬰已摸至屋中,欲尋找機會,殺了這間茶舍中的所有玉京門弟子。卻忽而,有人推門而入,緹嬰隻好斂息,再次藏身。
這一次來的,是三個不知名門派的弟子。
新來的弟子很興奮:“贏了獵魔試,就能拿到巫神宮的忘生鏡了是不是?巫神宮真的會借?”
“那自然。那麼大的門派,不至於這點氣度都沒有
。”
“你們知道嗎?我打聽到消息,獵魔試的秘境,是用忘生鏡開啟的,裡麵模擬出來的所有故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可太有趣了……說不定能看到一些辛秘秘聞。”
“咳咳咳,我聽說巫神宮現在得到了夢貘珠,他們試圖將夢貘珠送入忘生鏡中,一同祭煉。你們想想,若是成功,巫神宮便能知古知今……他們這一脈的神術修的不就是這個嗎?隻要成功,他們就能創出一個神了。難怪大天官最近紅光滿麵啊!”
“巫神宮要趕超仙門了啊……聽說為了祭煉那個夢貘珠,他們都沒有派人去參加那個誅仙之事。幸好他們沒參加,不然巫神宮和玉京門交惡,這一次獵魔試,還不知道能不能舉辦。”
“可既然是獵魔試,怎麼獵魔?”
“還是得靠忘生鏡啊。大天官有辦法通過忘生鏡,把穢鬼林中那些封印的穢鬼帶進鏡中,好讓咱們獵殺。忘生鏡中殺掉的穢鬼,可以讓那些穢鬼真正死亡,而不是現實中那樣,根本殺不死……”
“難怪巫神宮的忘生鏡,和玉京門的持月劍都是天下至寶啊。他們都可以對付穢鬼……”
緹嬰感覺到神海中的持月劍震動。
月奴似乎有話說,想要出來。
然而緹嬰對玉京門的東西都很煩,她壓製於月奴的蠢蠢欲動,不想聽月奴說話。
識海中的劍委屈地安靜下來,緹嬰倒琢磨起來:忘生鏡,可以連通穢鬼林?
她心中一動。
除卻巫神宮的正統傳承血脈,這是不是活人溝通穢鬼林的唯一方式?
她正這樣踟躕間,外麵有人敲門,天官與神女們在外禮貌通知:“要參與獵魔試的弟子們,請前往‘明華宮’,巫神宮將在那裡為你們登記名冊。”
茶舍中各派弟子紛紛站起。
戴著風帽的緹嬰若無其事地現身,跟上他們,走在他們最後麵。
花時忽有感應。
她奇怪地回頭看一眼。
風帽隔絕一切。
天官與神女在外催促,花時沒有多看。